宋代江西，中國禪宗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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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達摩祖師自印度東來，面壁九年，開創中國禪宗一脈，傳至六祖慧能大師時，花開五葉，分出五家七宗，從而走向鼎盛時期。五家七宗的開山祖師，都在江西待過，他們開創的祖庭至今還留有許多文物勝跡。
禪宗南傳譜系。禪宗六祖慧能光大發展禪宗後，他的弟子演化出南嶽、青原兩大法系，南嶽又有溈仰、臨濟二宗，臨濟又分黃龍、楊岐兩派；青原系下有曹洞、雲門、法眼三宗，合稱「五家七宗」。（繪圖：任超）
一部中國禪宗史，如果說江西佔了大半篇章，恐怕並不為過。唐宋之間江西道場大師輩出，群星璀璨，五家七宗的開山祖師，都在江西待過，或修行開悟，或開山接眾，他們開創的祖庭至今還留有許多文物勝跡。宋代蘇轍曾親眼見證過江西禪風的興盛，並情不自禁發出感嘆：「六祖以佛法化嶺南，再傳而馬祖興於江西。」
2012年暮春，我與兩三同好，登上了開住南昌的列車，開始江西問禪之旅。我們和雲居山真如寺的法藏法師約好，在南昌碰面。出了南昌城一路向北，直奔雲居山。雲居山為南嶽余脈，山上常年雲霧繚繞，又兼危巒聳秀，景物清美，故被譽為「天上雲居」。我們所要拜訪的真如禪寺，就座落在主峰五老峰前，周邊諸峰環列，如蓮瓣攢簇，真如寺就安卧於蓮花芯上。
真如寺坐落於五老峰前，危巒聳秀，景物清美，故被譽為「天上雲居」。該寺建於唐元和年間，極盛時僧眾曾達1500餘人。
元和三年（808年），道容禪師接受他的建議在此建寺。此後本寺英才疊出，很多禪宗大德在此住持過法席，或在此修行過，如道膺、佛印、圓悟、宗杲等。現當代，真如禪寺如此有名，則與一代禪門泰斗虛雲老和尚分不開。虛雲老和尚是現代禪宗史上公認的兩位開悟的大德之一。他一生修復了多座禪宗祖庭，雲居山是虛老修復的最後一座祖庭。文革期間，真如寺遭到了極大的破壞。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虛老的弟子們才又重新恢復真如寺，並繼承了虛老在世時清凈嚴謹的農禪並重之禪風，成為當今全國三大「樣板叢林」之一。
到達寺院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到了午齋時分。三年前我曾來過一次雲居山，那次在寺里吃早飯，坐在最末一排，眼前一二百位僧人舉止有序，統一唱默，尤其是他們以手托缽、高舉至頭的姿勢，散發出一種神聖的光輝，令我有莫名的感動。
雲居山真如寺的僧侶謹守清規
午齋後信步閒遊，向寺院的右後方走去。轉過虛懷樓，一個空曠的院落里有一棵幾人合抱粗的老銀杏，樹榦蒼古，沐浴在濛濛細雨中。據說，銀杏葉泡茶，有降血糖血脂的功效，所以深秋的時候，常住師父們就把掉落一地的銀杏葉攏在一起，清理晒乾，然後在客堂門口貼上一張告示，有誰需要銀杏葉治病，可以到寺醫務室免費領取。寺志載這棵老銀杏是唐代道膺祖師親手種植。道膺是洞山良價的弟子，曹洞一宗的法脈實際上是由道膺這一支發揚光大的，雲居山也因此成為曹洞宗的重要祖庭。鑒於此，後人或有提議將曹洞宗改稱洞雲宗的。這裡的「雲」，既指雲居道膺，也指雲居山真如寺。
銀杏樹後是老禪堂——真如寺的修行中心，也是真如寺最神秘的地方。雲居山禪堂規矩之嚴，是出了名的，不唯女居士不得進入，男居士一樣不允許。聽說禪堂里有幾位師父功夫了得，住了十多年，夜不倒單。由於雲居山的禪堂保存了過去叢林的風格，規矩嚴，老參上座也多，加上每年冬季都要打十個禪七，所以，天下衲子沒有不向往來這裡的禪堂坐一坐香的。我們懷著敬畏的心情，在外面瞻仰了一會兒，向寺外走去。寺外有一條小路，路左是一畦菜園。下著小雨，田裡空無一人。
上次來雲居山的時候，還看見幾位衣著簡樸的師父，挽著褲腿在田間勞作，有的師父見了外客，眼睛都不曾抬一下，據法藏法師說，那是在參話頭，哪有功夫打閑岔！噢，我恍然領悟，原來農禪是這樣的，原來古人是這樣邊勞動邊參禪的……
遠眺百丈山
離開雲居山，在贛西北的丘陵谷地之間穿行三百里，進入一片雄偉的大山。西北一峰孤峻峭拔，就是著名的百丈山了。從公路上向北看，新建的百丈寺一大片黑壓壓的玄色屋瓦，凝重肅穆，儼然一座法王宮。其恢宏的氣勢，讓群山和周邊的村落都黯然失色。
百丈禪寺
進入寺中，梵宇重樓，愈發感覺人的渺小。大雄寶殿正在舉行法會，木魚聲聲，傳來信眾唱念《地藏經》的聲音。這是僧眾在為不久前圓寂的高僧本煥長老誦經迴向。百丈寺能修得如此宏偉，本煥長老功不可沒，據說他為本寺籌資1.2億元，才使得百丈寺修復工作順利完成。
百丈寺附近有不少文化遺存。穿過簡陋的舊寺，一條石徑通向後山，兩側翠竹夾道，非常清幽。沿石徑上行十多分鐘，迎面一塊巨石，上刻「天下清規」。大字楷書風骨遒勁，據說是柳公權親筆。而開創了「天下清規」的人物，正是本寺的開山祖師懷海禪師。懷海是馬祖道一最重要的入室弟子之一，與西堂智藏、南泉普願並稱馬祖座下三大士。
馬祖座下三大士
懷海年輕時為馬祖侍者，在馬祖點撥下，一旦開悟。此後他依止馬祖多年，盡得馬祖心印。馬祖圓寂後，懷海帶領眾僧禮葬馬祖於今之寶峰寺，並結廬守墓三年。此後，他開創百丈山，天下衲僧雲集於此，多時幾達千人。為了方便管理，他披閱律藏，折衷大小乘戒律，制訂規式。
禪門規式從此風行天下，被所有禪宗叢林謹守奉行，稱作「天下清規」，又因它出自百丈，也被稱為「百丈清規」。百丈清規里有一條「普請」制度。所謂「普請」，就是集體參加勞動。從達摩祖師的時代起，禪僧大多寄居於律寺，生活習慣和修行理念多有不同之處，非常不便。至四祖道信禪師始提倡修建專門禪寺，把禪僧們聚集到一起，自耕自食，實行農禪生活，改變了印度僧侶乞食風俗，很大程度上減輕了出家人對信眾供養的依賴。中間經過幾代祖師，農禪思想日益成熟，到懷海時候，農禪已經成為禪僧們比較習見的一種生活模式，不過，把它寫進戒律清規里，使其成為一種人人遵守的制度，懷海禪師是第一人。
因為出家人親手種田不符合佛陀制定的律法（在種田的過程中會殺死很多小蟲），就有不少僧徒心懷疑竇，擔心這樣做有罪。懷海禪師說：有沒有罪，關鍵在當事人。如果此人有分別心，耕作對於他來說就有罪；如果此人心如虛空，也不作虛空想，其人無罪。自此，合寺大眾乃至天下禪僧，放下了心理障礙，徹底接受了自食其力的農禪生活。
懷海禪師身為方丈，以身作則，各種勞動都搶在前面，直到老年依然如此。徒眾見他年事已高，就偷偷把他的勞動工具藏起來，要求懷海禪師休息。禪師說：我無德，怎可讓別人代勞呢？他自己到處尋找工具而不得，便不肯吃飯，宣告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徒弟們拿這個倔強的老頭子沒有辦法，只好把工具還給他。懷海禪師勞動了一生，以九十五歲的高齡辭別人世。這樣一位有風骨的禪師，自是配得上柳氏這四個骨力遒勁的大字的。
天下清規刻石
看過天下清規石刻之後，天已經快黑，下山路上有一條尺把寬小路向左延伸，盡頭又是一塊岩石，呈鐮刀形扣搭在山坡上。岩石上鐫有「野狐岩」三個紅色的大字。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狐岩——傳說百丈禪師在世時，每日上堂為眾說法，有一老人經常隨眾聽法，眾散則去。一日說法畢，老人獨留下來，百丈問他是什麼人。老人自述，迦葉佛時曾在此山為僧，因一人問：大修行的人還落因果也無？答曰：不落因果。因此一答，五百世轉生為野狐。老人乞求百丈禪師代下一轉語，以脫野狐身。百丈便讓他發問。老人問：大修行的人還落因果也無？百丈答：不昧因果。老人言下大悟，告百丈曰：已脫野狐身矣，乞師按送亡僧的禮節安葬我。
野狐禪
飯後，百丈令維那集眾送亡僧，大眾不知所云。百丈率眾來到後山一岩石下，用手杖挑出一隻野狐的屍體，依法火葬。從此，那隻野狐棲身之地就被命名為「野狐岩」，而那些不精通禪法的人信口開河的講法，則被斥為「野狐禪」。
野狐岩
寺中遍尋不見懷海禪師的墓塔，問過僧人才知，墓塔早已不存，只有遺址，在寺外的村莊里。次日上午，按照村民的指點，我們來到寺西不遠處的一所民居前。堂屋門上一付對聯：「天下皆春色，吾門獨素風」。主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的母親是親眼見過老塔（村民對懷海塔的稱呼）的，塔院共九進，建築宏偉，與現在的百丈寺大雄寶殿不相上下。懷海禪師塔本身高十多米，是在「文革」開始時被拆掉的。
1978年，他們家在遺址上建了自家的房子。經他提醒，我們注意到房子的台基都是方正的條石砌築，許多上面還留著蓮花、雙鹿和天女浮雕。青草從石縫中鑽出來，咨意地生長著。回到寺院，我們去見百丈寺的現任方丈頓雄法師。聽雲居山的法藏法師講，頓雄出家前是特種部隊的武術教官，有一身好功夫。說這話的時候，法藏法師一臉神往。我原本打算問問這事兒的，然而面對頓雄本人，見他不茍言笑，威嚴非常，遂把這些閑話都咽了下去。法師給我們講了禪修如何參話頭，他說參話頭就是照顧話頭，二六時中，時常記得提起話頭，並且時時去觀照它，這就是參；而所謂話頭，就是一念未生之前。功夫長久地做下去，自然有得力那一天。法師還講了怎樣觀心，他說，發現一個念頭生起，觀照它，它就消失了，這就叫做「消歸自己」，長久這樣做下去，也有受用。告別時候，我欲給法師頂個禮，不料他不肯，邊往外走邊說：「我問個問題，答得上來就頂，答不上來不許頂。」他直視著我，問：「頂在什麼地方？」我一時語塞，法師疾步走出了客堂。
中國禪宗的黃金時代宜豐縣洞山山路邊「夜合石」往下有溪水長流，傳說當年良價禪師涉水悟道，邊上石刻為宋代詩人蘇轍寫的《游洞山》。
洞山與百丈相隔不遠，風景卻大為不同。這裡青山郁秀，澗溪清澈，古木參天，修篁掩映，更有奇花異草，飛瀑流泉，游之令人忘俗。禪宗史上，這裡是曹洞宗開宗祖師良價禪師的駐錫之地，是聞名中外的曹洞宗祖庭。天下聞名的少林寺、天童寺等，都是曹洞一系的禪師陸續創建的。曹洞宗不僅在中國影響深遠，更流傳到東亞日韓等國，發展成根深葉茂的大宗派，信徒多達上千萬人。
宜豐縣洞山普利寺目前正在大修，佛像暫棲居於小佛堂。普利寺由良價禪師創建於唐咸通二年（861），良價在此開堂宣講他所悟得禪宗新法從而開創曹洞宗，並由他的弟子本寂在曹山弘揚。
來到洞山腳下，一下車便發現洞山正在大興土木。兩棟鋼筋水泥大樓拔地而起，身上掛滿了腳手架，工人和機器正上下忙碌著。聽說從前年開始，有國學大師南懷瑾的弟子來到這裡，主持修復工作。我們徒步上山，林壑依舊幽深。進入山中盆地，稻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大的建築工地。迎面矗立的那棟大廈，雖未完工，但它的氣勢，似乎已經把後面的靠山都壓倒了。橘黃色塔吊在工作，長長的鐵臂在盆地上方天際留下一道清晰的剪影。
住持古道法師接待了我們。他衣著簡樸，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他說，自己從2004年開始跟隨南老學法。南老知識廣博，什麼都能講，文、史、哲、禪、唯識，親炙南老，令他獲益良多。在修行方面，古道法師與我們談到傳統的重要性，比如學修並重，戒定慧，四禪八定等。他認為，四禪八定是一個細微的心理操作過程，需要良好的環境和明師指導。那棟在建大廈，就是未來禪修中心，裡面將會一應俱全：圖書館、講堂、禪堂、瑜伽室、餐廳、茶室等等。
吉安青原山凈居寺建於唐神龍元年（705），唐開元年間高僧行思在此弘法，後被尊為禪宗第七祖。
靖安縣寶珠峰寶峰寺佛學院師徒準備用午齋，該寺初建於唐天寶間，現為江西佛學院所在地。
宜豐黃檗山黃檗寺僧人打掃祖師塔，唐代高僧希運曾在此弘法，後來被尊為臨濟宗祖庭。
宜黃縣石鞏寺,唐天寶年間馬祖道一曾經在此結庵，留下慧藏逐鹿、三平受箭等禪宗史上佳話。
上栗楊岐山普通寺一個僧人在做晚課。普通寺建於唐天寶年間，北宋時臨濟宗高僧方會在此開堂說法，創立楊岐派。
普通寺的僧人在收菜，禪宗講究自耕自食農禪並重，是懷海將其寫進戒律清規，使之成為一種制度的。
普通寺僧人偶有閑暇，餵養香客放生的兔子
此行參訪江西禪宗道場，還去了青原凈居寺、曹山寶積寺、仰山棲隱寺、黃檗寺、石鞏寺、佑民寺等祖庭，篇幅所限，不能一一細表。所有祖庭，要麼已重建完成，要麼正在重建。不難看出，經過幾十年中斷，今天中國禪正再度復興中。然而，出色法師們大部分時間用在建廟上，無暇集中精力修行，這種情況恐怕還要持續一兩代人。道場已經建好，具足了修行條件，如果不率眾好好辦道，再華麗的房子，也好像沒有靈魂，修建寺廟也便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正如仰山養航大和尚對我說的：「信眾為什麼供養我們呢？作為出家人，一是要有修行，二是能講經弘法，這些都是出家人的本分。」我衷心期待著未來的禪宗祖庭中，能出現具當門眼的禪師，施德山棒、振臨濟喝，垂拈花手，接引後學，到那時，中國禪才算是真正復興，才真的有希望。
撰文：明潔
攝影：陳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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