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詩依：有這樣的名醫詩人在，不要再說香港「文化沙漠」

文 | 章詩依

旺角西洋菜街上的梅馨書屋是我在港時常逛的一家書店。老闆鄭先生有點兒傳奇色彩，他原來是做鞋生意的，但酷愛讀書，2005年時，下決心把熱愛與飯碗結為一體，遂放棄鞋的生意，開起書店來。近年香港書業風雨飄搖，鄭先生雖對實體書店前景持悲觀態度，仍在勉力撐持。

離港前夕，我與鄭老闆有過一席談。記得最真切的，是他對「香港是文化沙漠」這一說法的不屑。對於這一流行的說法，他持斷然否定的態度，認為「那不過是北方沙文主義的視角」，他的主要論據，是香港還有許多不存功利之心的讀書人。

他的第二個論據，令我印象尤為深刻。他說，從香港寫作者的構成看，光譜相當豐富。言下之意，搖筆桿者眾，說明一地文風之盛。這一點，我深以為然，因為與我的觀察頗為相符。幾年中，我發現，文人學者固然是香港圖書市場的主力軍，此外，議員、政府官員，以及醫生、金融界等專業界人士中，也是不可小覷的力量。

2015年陳文岩（左二）書法作品在北京中華世紀壇展出

這其中，出自醫生之手的文字，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品類。前些天京城霧霾彌天，枯坐家中，一口氣看完了三本從香港帶回來的書，作者正是香港大名鼎鼎的腎科醫生陳文岩。三本書都是詩詞集，分別為《抽水集》《抽水續集》及《吁余語遇集》（均為香港翰墨軒有限公司出版），它們讓我暫時忘掉了眼前惱人的霧霾，悠然於這位杏林高手編織的文字世界中。

陳文岩早歲以五年總成績全班第一的優異表現畢業於香港大學醫學系，隨後留學英國，回港後在港大任教，主管腎科。他七次出任香港腎科學會主席，還是亞洲器官移植學會的創會秘書長，是國際知名的腎科專家。懸壺濟世之外，陳文岩雅好詩詞書法，先後出版過多部詩詞集，我的手頭，自己淘得加上朋友贈送的，就有六部之多。

明末清初的大儒兼名醫傅山，於詩詞書法無所不精，更以浩烈的民族情懷載於史冊。近世以來的杏林中，也不乏詩壇中的健者，如李重人、秦伯未、程門雪、裘沛然諸人即是。不過，上述諸人都是中醫背景，陳文岩身為西醫，對古典中國文化卻一往情深，委實難得。

尤為令人訝異的，是陳文岩作品中對內地持之以恆的關注。山川風物固不待言，舉凡內地的政治經濟、世風人心、環境民生，以及科技成就、自然災難等，都是他一詠三嘆的主題。粗略統計，以內地為主題的作品，約佔陳文岩詩詞總量的近半。

2008年汶川發生地震，陳文岩先後就此寫下近20首詩詞，用七律、長調、小令等形式，抒發憂思與關切，其中長調《哭汶川》最為哀切感人：

地殼崩裂瞬塌屋，一村盡埋神鬼哭。

前日蟾蜍急搬家，誰料地翻如此速。

砰然欲聾梁斷下，牆壁四圍倒似架，

說甚水泥扎鋼筋，豆腐渣成疊廢瓦。

呼救未及喊出聲，欲逃有翼飛不成，

始信天威不可測，眨眼山城盡夷平。

似聞爺兒相互呼，土礫堆中肉模糊，

幾人命大能倖免，地暗天昏一片烏。

問句蒼天何太狠，不許汶川留半寸，

已是無遮又缺糧，何堪暴雨將泥混。

可憐馳援無通路，成敗猶如和天賭，

斷水斷糧能幾朝，死傷多少還待數。

古人但云蜀道難，此際蜀道行尤艱，

物質只得由空降，人唯徒步爬又攀。

天兮天兮庸且昏，不見五千年來冬復春，

治水移山古已聞，豈能一怒即折中華魂！

詩中，充滿對生命無常、脆弱的嘆息，對天地不仁的悲憤。

此外，《今晨暴雨，憂堰塞湖》《連宵夜雨思汶川》《堰塞湖搶險》《四川地震聞杜甫草堂被毀》《醫護贊》《女警贊》等詩，均反映出作者對災情以及救災細節的關注。

地震後那首著名的出自某作協副主席之手的奇葩詩，也成為陳文岩的詩料。他斥副主席「不僅不懂平仄，簡直狗屁不通，涼血動物」。在《讀國內某作協副主席「填」寫汶川地震》詩中，他寫道：讀他一闋江城子，拍案真驚作協奇。狗屁文章當主席，何須「水調」笑「東皮」。

作者自註：「東皮」，指古代笑話中不識字而附庸風雅者把「東坡」念成「東皮」的故事。

陳文岩作品最突出的特點，是關注時事。縱觀其詩詞，可謂當代香港與內地的一部編年簡史。每有重大事件，他的筆絕不會缺席。2008年大事連台，除了汶川地震，還有年初的中國南方雪災，8月的北京奧運，以及全球金融危機，這些歷史性事件，都在陳文岩的詩詞中留下了迴響。

雪災阻斷遊子歸鄉之路，他憂心如搗。在詞作《雪災·調寄綺羅香》的上闕，有這樣的感嘆：有票無車，有車無票，夢裡家園何處？千里冰封，曠野漫空飛絮。幾千萬，斷電催煤；幾百萬，宿風眠雨！說甚麼，趕美超英？一場春運亂如許！

奧運期間，他為中國隊成績傾情歡呼，對劉翔滿懷同情，為幕後代唱的楊沛宜抱不平，同時也發出這樣的祈願：但教不走回頭路，勝卻摘金立獎台。而《郎平被罵賣國》一詩，則讓人見識到這位杏林中人的敏感與銳利：

底事污言罵郎平，眼光如鼠鼻尖停。

人才世已通無阻，球技誰能秘不呈。

難得花旗甘受教，休將一戰論輸贏。

未知賣國憑何斷，直是當年紅衛兵！

花旗指代美國。陳文岩的詩作中，對美國的行事多持嚴厲的批判態度，更樂見中國在中美爭鋒中勝出。他為奧運開幕式的盛大而興奮，對毒奶粉拍案而起。對於香港民主派，他也抱懷疑與批評的立場，認為其扯民主大旗而實則為滿足私慾。但對台灣的柏楊，卻抱同情的理解：縱然偏激又何妨，肺腑誰人似柏楊。聲嘶揪心狂罵祖，只因恨鐵不成鋼。凡此種種，讓陳文岩詩中呈現的思想光譜複雜、斑駁，甚至不乏矛盾衝突之處。

不過，超越現象與事件，國運才是陳文岩的終極關懷。深恐中國好了傷疤忘了疼，擔心官員貪腐、道德淪喪以及富而無文，從而使中國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浸透於詩詞背後的這種強烈的憂患之情，站在內地的角度看去，無疑是陳文岩的文字中最有光芒的部分。在五言長詩《國事嘆》中，這種憂患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哀哀苦炎黃，百年遍體傷。為因滿洲腐，八國來分疆。共和才一日，兄弟鬩於牆。有產你我共，豐衣不缺糧。奈何掌舵者，偏惡波不揚。烏托邦未見，十載幾滄桑。一進退三步，無端毀棟樑。文化也須革，十億慘遭殃。真話不敢說，敢者悉斷腸。大樹連根拔，欲救苦無方。難得鄧公起，黑夜出太陽。放膽開門戶，毅然改革黨。短短廿余載，國貨通四洋。病龍從此醒，躋身比列強。無奈財迷竅，行為多不良。到處空假大，致命成國殤。東城鋪光隧，西村樹煙窗。南鄰排污水，北郭鬧電荒。可憐農家苦，稅負榨貧鄉。可憐城中住，唏噓說下崗。千萬不能病，有病即清倉。血汗容易出，葯債最難扛。貪官捉不盡，貪念如虎狼。億元等閑事，和珅站一旁。貪污不能肅，國運何由張。不知廉與恥，焉能追盛唐？

此詩寫作年份較早，其中描述的一些現象如農村稅負問題已不存在，但詩中彌散的對國運民瘼的拳拳之心，今日讀來仍感人肺腑。

在香港，醫生屬於高收入階層，作為赫赫名醫的陳文岩，生活條件之優渥，更可想見，這從他在拍賣場上曾為一幅齊白石的畫而與董橋大戰數個回合的豪舉，即可窺見一斑。以名醫之尊，居五光十色之國際大都會，卻北望中原，社稷在心，草木關情，數十載念茲在茲，在今日香港，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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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詩依|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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