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紅樓夢

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哪本書?我的回答一定是紅樓夢。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並且過了不惑，回憶越來越多。驀然發現這本書在我的人生路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跡。於是很想寫自己讀紅樓的點滴，卻不敢寫，一是太難寫，不知道怎麼寫;二是寫得人多，不免汗顏。

終於還是寫了。也許正如張潮在《幽夢影》中所寫的那樣：「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一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人生中每個階段讀紅樓，自有一番滋味在心中，只可自己玩味。寫下來作為有涯之生的一種念想。

第一次看紅樓夢是在五年級的暑假。那時上學沒有很多作業，也沒有什麼課外輔導班。每天在家裡除了做作業，就是看電視。看電視的時間是被父母限制的。實在沒事幹，便開始在家裡找書看。那時住的房子不大，有一個閣樓。爸爸把一些書放在閣樓上。

有一天趁著父母去上班，我把放在家門口的梯子搬進屋子，再拖到閣樓邊。那是一把很重的竹梯，要花費我不少力氣。爬在上面還有咯吱咯吱的聲響。我爬上閣樓，在一堆書中看到了久聞大名的《紅樓夢》。因為從小在外婆身邊，老人喜歡看越劇，每每說起那些經典劇目，總會提到《黛玉葬花》、《寶玉哭靈》，說起寶黛釵的三角關係。

那套書一共四冊，人民文學出版社豎版，繁體字。我竟沒有絲毫生澀難讀的感覺，反倒相見恨晚。我小心翼翼地把第一冊書搬下來，把梯子放回原處。因為我不知道父母會不會同意我看紅樓夢。否則他們不會把書放在閣樓上。

接下來的日子裡，只要父母一走，我就把書拿出來看。看得非常小心，書是絕不敢弄髒和弄破的，也不能折頁。那時在我的眼裡，繁體字的書就如古董一般珍貴。第一冊看完，放回閣樓原處，再把第二冊搬下來。其實書中的很多繁體字，我根本看不懂。但因為那時看紅樓，就是把它當做一本言情小說在看。我可以憑著猜測一路往下看，甚至跳過一些無關寶黛的章節。

一個暑假囫圇吞棗地把一百二十回看完。黛玉潔凈聰慧、寶釵虛偽世故、寶玉痴情叛逆。我對黛玉充滿同情。把寶黛兩人拌嘴吵架的細節看得仔仔細細，甚至能記下所在的章回。從兩人的兩小無猜、情同手足，經歷了你證我證、心證意證，直到最後的情投意合、心心相印。

其間穿插著黛玉的小性子，尖酸和敏感、多愁和善感。情到深處，無依無靠、單純率性的黛玉為了試探出寶玉的真心，只能對著摯愛的寶玉夾槍帶棒，更不惜冷嘲熱諷得罪一干人。然而每當兩人的衝突到了極致，黛玉每每先有悔意，然後是對寶玉的牽掛心疼和滿心的自疚。

這樣的愛情從頭至尾沒有一句「我愛你」，卻看得我百轉千回，輾轉悱惻。第八回的率真、第二十回的尖酸，第十九回的痴纏、尤其是第二十九回吵得蕩氣迴腸。這一切皆因情而起。難怪父母會把書放在閣樓。

在那時的我看來，寶黛的愛情與賈府無關，與階級無關。是一種純粹的愛情，是一種源自內心、歸於內心的愛情。無論是大觀園中的旁觀之人，還是後世的讀書之人，都無法盡說。

然而這終究是一個封建禮教下的愛情悲劇。黛玉淚盡夭亡。雖然結局不一定如高鶚所續那樣，但悲劇是必然的結果，只是會以另一種形式來表現。這樣的結局多了一份凄美和哀婉。

到了初中，父母允許我看紅樓夢了。我把四冊書，另外還有幾本關於紅樓夢的評論統統從閣樓上搬了下來，用掛曆畫紙細細地把每本書的四個角包成了三角形。那幾本評論的紙張略微泛黃。讓我印象尤其深的是這些評論都離不開「階級性」三個字，滿眼的血和淚。不過正是因為這些評論，我慢慢地知道了紅樓夢的悲劇性遠遠不止在愛情，是一個大家族的悲劇，更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封建統治下對農民的剝削、對奴隸的壓迫、封建禮教下對女性的摧殘，封建倫理中扭曲的家庭關係。我不能全部理解。但這些評論象多稜鏡，多角度的折射出紅樓夢的文學意義。我的閱讀視野開闊了很多。

在其中一本評論的最後，我第一次看見了紅樓夢的人物關係圖，我激動不已，反覆記背。因為紅樓夢人物繁多，關係錯綜複雜。弄清人物的關係是看紅樓夢的首要。記得後來有一天，理科出身的父親萬般無奈對著我的數理化成績說：「這麼複雜的人物關係圖你能記得住，公式怎麼就是這麼記不住?」

彼時重新翻讀紅樓夢，我關注紅樓夢中更多的人和事，甄士隱去和賈雨村言。不再只沉溺於寶黛的愛情。但對紅樓中的人和事，卻是愛憎分明，非此即彼。從那時起，我知道除了紅樓夢，還有專門研究紅樓夢的「紅學」。這在中國文學史上絕無僅有。

我慢慢開始注意到了紅樓夢中的一僧一道和色空觀念，對那句「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尤其喜歡。但因為我們這一代從小接受的國學教育有限，更是受了年齡和閱歷所限，越看越覺得紅樓夢從頭至尾是一層繁華掩蓋下的虛妄，是何其的悲涼。現在想來這其實是我的淺薄。

高二的暑假，在上海親戚家中偶然看到一本《蔡義江詩詞曲賦評註》，是一本用牛皮紙包著的舊書。在此之前我只對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仔細看過，是因為不滿意後四十回續的結局，總是想通過這些判詞來揣測人物的結局。對書中的其他詩詞都是浮光掠影、一帶而過。

也是一種緣分，我對這本舊書一見鍾情，難以割捨。在親戚家住了幾天臨走時，我死皮賴臉地向親戚要了這本書。現在想起來，實在是橫刀奪愛、勉為其難。這是一本極好的書。我至今這麼認為，雖然在不少評註中仍然深深地打上了階級性的烙印。

在對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的評註中，我對後四十回續書的藝術性和故事結局逐漸產生了疑惑，在後來的閱讀中，我逐漸拋開了後四十回。每次看到八十回止。只有前八十回最接近作者的原稿，雖然也經過了刪改。

這本詩詞曲賦的評註里對紅樓夢中的儒釋道文化進行了精到的注釋。我依舊不得要領，迷茫如故，總覺得凡事皆如鏡中花水中月，萬事皆空。我尤其喜歡那首葬花吟，道盡世態炎涼，卻依然「質本潔來還潔去」。

好在那時已經不允許我有時間去消磨這些閑書，忙於應付高考。畢業後更是一頭扎進了繁務瑣事，輾轉塵世，忙於求學供職、結婚成家，等到一切安頓下來，已步入中年。才發現最不安穩的是自己的心。幾年裡我學習心理學，閱讀了一些關於儒釋道的書籍。尤其喜歡老莊的道家文化。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紅樓夢。冥冥中有一種力量讓我再去重讀。不得不說那時讀紅樓夢對我後來的精神生活走向還是有一定影響的。就如心理學中說到的有一種「精神潔癖」，不論是戀愛還是職場。

然而此時重讀，卻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心境。不僅從原先的言情小說中脫離，也不再有那樣分明的愛憎和喜好，嘗試著用一種豁達的心情去挖掘更深層次的人性，更全面的去看待一些人物，比如賈母、尤氏、小紅，甚至是薛寶釵、王熙鳳。接下來帶給我的便會是對紅樓夢的更深層的思考。

用一種平和的心態去細品紅樓，會發現書中有更多的妙處，越覺得紅樓夢是一本取之不盡的寶書。正如劉舟的《談樓夢》中寫的：「紅樓夢包羅萬象，經學、史學、諸子哲學、散文駢文、詩賦詞曲、平話戲文、繪畫書法、八股對聯、詩謎酒令、佛教道教、星象醫卜、禮節儀式、飲食服裝以及各種風土人情」。

現在我更喜歡沏一壺茶，坐著玩味書中的大段經典對話，揣摩人物的心境。比如鐵檻寺里老尼與鳳姐的對話；比如趙嬤嬤求賈璉夫婦給她的兒子找差事干時的對話；比如妙玉請寶黛喝茶時的對話;比如劉老老二進大觀園時各人的對話；等等。能察覺紅樓中更多的人情世故和為人處世之道，不得不感嘆作者的語言運用能力。應了那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雖然紅樓夢是個悲劇。但將它放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個時代的見證。周而復始、盛極而衰是一種必然。是事物的發展規律。滿紙的「荒唐言」對當時的社會制度進行著不露聲色的抨擊，作者通過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表達著自己的思想感情，滿紙中亦透露著惋惜和痛恨、出世和入世的矛盾。

這些矛盾也影響了幾百年喜歡它的讀者。有時竟然不知道是我們在玩味紅樓，還是作者早在幾百年前就預知了此書會帶給後世的一切，是他在玩味後世。幾百年中多少人游離在紅樓的幻境，應了書中那句「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入空」。

今生很早遇見紅樓夢，我總想年少時是用感情在讀紅樓，餘生用智慧去品紅樓。也許這樣才算得上是一種完美的閱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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