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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波、事件里的隱喻和符號——淺談薛寶釵的丘壑

風波、事件里的隱喻和符號——淺談薛寶釵的丘壑



作者 周淑

滴翠亭撲蝶的薛寶釵,是柔情萬端、風情萬種的楊貴妃;題詠太極圖的薛寶釵,是甘心承認寶黛愛情卻又情願成全自己婚姻的寶姐姐;掩蓋投井事件的薛寶釵,是為姨娘開脫、讓小人物蒙塵的外甥女。


她是淑女是美女,會做人能來事,她也是有丘壑有芒刺的女子,風波、事件里的言談頗為深邃,甚至帶著某種刻毒,更是藏掖著隱喻和符號。因此,喜愛她的,認為她的「丘壑在胸」凌越了煙塵,反感她的,覺得她的「縱橫捭闔」足以擔起「女曹操」的稱謂。


「楊貴妃」符號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出現在《紅樓夢》的第30回。她先「敲」了誰?寶玉和他的姐姐元春。

寶玉是「無事忙」,心好,話多。那次,他問寶釵「姐姐怎麼不聽戲去」,寶釵說「我怕熱」,他繼續搭訕:「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


寶玉無意中的一句話,惹得寶釵「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無法自控,也不知是傷感自己沒有個好哥哥還是羨慕寶玉有個好姐姐,盛怒之下的寶釵竟然提到了「楊國忠」。


毋須多言,大家都明白楊家姐弟的「符號」:楊國忠是禍國殃民、靠裙帶關係上位的奸臣,楊貴妃是命斷馬嵬坡的紅顏禍水。


「姐妹兄弟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白居易的《長恨歌》,提到了楊貴妃的娘家兄妹都跟著她沾了光,而她的遠房堂兄楊釗更是依靠裙帶關係和外戚勢力,成為當時政治上的「暴發戶」和「幸運兒」,唐玄宗慨然賜名「楊國忠」。

楊妃怕熱到何種地步?五代人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記載: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猶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拭之於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


楊玉環如此怕熱,薛寶釵也說自己怕熱,寶玉把她倆聯繫到一起,一點都不為過。另外,李隆基常對人誇獎楊貴妃是「解語花」,寶釵的善解人意、落落大方也被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史湘雲、襲人等讚不絕口,恰如「解語花」再世。


《紅樓夢》十二支曲子,隱喻著元春命運的《恨無常》,確曾唱到「喜榮華正好,恨無常來到」。夢裡向爹娘相告「兒命已入黃泉」的賈元妃,處境和楊貴妃驚人地吻合:「望家鄉,路遠山高。」


對於寶釵言辭中的「大不敬」,元妃娘娘並不知情,知道了估計也不會多想,她似乎很欣賞這個姨表妹,賞賜的端午節禮只有寶釵和寶玉的一樣。


其實,多心的是寶釵,寶玉絕無惡意。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著她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頑過!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她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當著許多人,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王希廉《紅樓夢回評》說得中肯:「寶釵怒而能忍,借靛兒尋扇發話,又借戲文譏誚寶黛,其涵養靈巧固高於黛玉,而其尖利處亦復不讓。」


寶釵是有涵養、能隱忍的人,借著丫鬟找扇子的機會,再一次「敲」了寶玉一記。這次,跟著寶玉「沾光」的不是他的姐姐元春,換成了她的女友黛玉了。


黛玉不傻,她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不想靛兒因找扇子,被寶釵訓斥了兩句話,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也不傻,她也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卻傻了,聽到兩個表姊妹的對話,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


有了寶玉的鋪墊,寶釵來了個「請君入甕」:「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寶玉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

描摹人性之複雜,刻畫人物之豐滿,《紅樓夢》絕對筆力非凡。有點經緯與縱橫,有點丘壑與胸懷的女子,更為立體,更為豐滿。


曹雪芹在回目里稱寶釵為「楊妃」,賈寶玉在言談中喚寶釵為「楊妃」,不是空穴來風,因為寶釵的初衷在皇家,志向在後宮——除聘選妃嬪外,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


寶釵為何因寶玉的一句「楊妃」而大怒?憤怒源於疼痛和挫敗,寶玉無意中戳到了她的「隱痛」——不知怎麼她失去了元春那樣的機會。


與「賢德妃」元春相比,寶釵不缺「緬邈姿」,不缺「青雲志」,缺的只是運氣。也許,寶釵的「金玉良緣」從來就沒錯,錯的是那塊「玉」——本該是皇帝的「玉璽」而非寶玉的「通靈」。


將就過「金玉良緣」,破壞了「木石前盟」,配合著「掉包計」,那個女子真的是清醒自知、隨分守時的薛寶釵嗎?看到後來委屈難抑、隱忍不發的薛寶釵,我寧願,她還是當初那個縱橫捭闔的「女曹操」,那個胸懷丘壑的「楊貴妃」。起碼,曾經的她,格局和氣象都足夠強大——「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寶釵「敲」了寶玉兩次,其實也曾兩次被賈母所「敲」。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賈母帶著劉姥姥看過黛玉「上書房」一樣的瀟湘館,隨後來到了「雪洞」一般的蘅蕪院。對於寶釵房間的素凈,賈母當場指示:「那使不得。雖然她省事,倘若來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凈,也忌諱。」忌諱什麼?「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可能就是賈母的心聲。


元春在端午節通過禮物暗示寶玉和寶釵的婚姻可能,賈母在元宵節通過說書批判佳人對才子的覬覦。


元宵佳節,兩個女先兒來賈府說書,講的是《鳳求鸞》。賈母含沙射影,說了一大堆斥責「才子佳人」的話:「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此處,賈母的指向肯定非常明確,但讀者卻「找不著北」了,因為作者根本不提黛玉、寶釵的任何錶情動作抑或心理活動,而寶釵、黛玉又都符合賈母的描述。賈母,到底是敲打「多心人」林黛玉還是「無情女」薛寶釵?


電視劇里,黛玉聽了此話心裡一驚,面露不悅。我一直認為,此時,心驚的應該是寶釵。


如果,你覺得文本透露的「蛛絲馬跡」太少,那就從「人心」入手吧。試問,誰會罵自己寶貝女兒的寶貝女兒「鬼不成鬼,賊不成賊」?何況,出眾的寶貝女兒已經駕鶴西去,出塵的寶貝外孫女還在寄人籬下?


「太極圖」隱喻


「楊妃」發火的夏天已過,時光匆匆來到了墜兒偷金、晴雯生病的那個冬季。


瀟湘館裡,岫煙、寶釵、寶琴、黛玉四位妙齡女子「團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則「倒坐在暖閣里,臨窗戶做針線」。


紫鵑臨窗戶做針線的畫面,完全可以和秋天螃蟹宴的另一個畫面相媲美——迎春獨在花陰下穿茉莉。難怪寶玉一進門就笑贊:好一幅「冬閨集艷圖」!


因見黛玉房中的單瓣水仙花香濃郁,又聽說寶琴送了湘雲一盆臘梅,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再不敢做詩了。做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


寶黛二人當眾秀起了恩愛,別人還沒啥,寶釵卻笑了:「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這哪裡是寫詩?分明是發瘋。


說著葯香和花香,賞著臘梅和水仙,寶玉眼裡的「冬閨集艷圖」,不知不覺演變成了寶釵嘴裡的「太極圖」。


大觀園的詩人們歷來有詠花的傳統,桃花、海棠、菊花、梨花都可入詩,所以寶玉按照「常規」「常情」提議詠臘梅和水仙。寶釵突然提議詠「太極圖」,初來乍到的寶琴不知何意,更不感興趣,當即反對她的姐姐:「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接著,「詩獃子」「詩瘋子」對於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的賞析,把寶釵關於「太極圖」的話題淹沒了。


如果說「楊妃」風波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麼「太極」之說便是說者有心聽者無意。寶釵的話即便談不上意味深長,也從來都不會白說。什麼是「太極圖」?


說起來很簡單,就是俗稱的「陰陽魚」,其實是個複雜的哲學命題:白魚表示陽,黑魚表示陰,白魚中間有一黑眼睛,黑魚之中有一白眼睛,表示陽中有陰,陰中有陽之理,揭示了宇宙、生命、物質的起源。


太極圖,據說是宋朝道士陳摶傳出,原來叫做「無極圖」,周敦頤寫了《太極圖說》,解釋乾坤、陰陽、善惡等。關於「陰陽」和「太極」的關係,文章指出: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


什麼是陰陽?讓我們從寶釵的「太極圖」(第52回),回溯到湘雲的「陰陽論」(第31回)。沒影沒形的「陰陽」,被湘雲和翠縷一主一仆演繹得亦莊亦諧,最後落到了「夫妻」上。


從荷花未開、石榴開花切入,以翠縷提問、湘雲回答的方式,作者闡述了自己的「陰陽觀」: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


金麒麟是公是母?人有沒有陰陽?正當翠縷提起「敏感話題」時,恰巧撿到了寶玉丟失的金麒麟,弄得翠縷感慨「可分出陰陽來了」——答案來了。意味深長的是,看著比自己佩戴的金麒麟還文采輝煌的另一個金麒麟,湘雲「默默不語,正自出神」時,寶玉來了。


說起這個金麒麟的來歷,要追溯到清虛觀打醮,家長里短中盡顯「眾生相」:寶釵對賈母說看見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小點的金麒麟,寶玉不好意思地拿起這個赤金點翠的金麒麟打算送給湘雲,探春順口誇讚寶釵「有心」,黛玉順勢譏諷寶釵專在人戴的東西上「留心」。


看到這裡,人們不禁要問了,金麒麟和陰陽論到底有什麼關係?


麒麟有公母,這是連湘雲、黛玉都懂得的「婚姻密碼」。黛玉忖度著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不能不防範起寶玉和湘雲的「風流佳事」來。此後,經過了「蘅蕪君蘭言解疑癖」、「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和寶釵的關係大為改善,不再防範寶玉和寶釵的「金玉良緣」,一時出現了「釵黛合一」的局面。


太極有陰陽,這是寶釵暗示的寶玉、黛玉的「婚姻密碼」。對於寶玉、黛玉的感情,這是寶釵面對現實的承認,不知是不是寶釵發自肺腑的成全。情緣自淺深,從承認到成全,寶釵有著怎樣的心路歷程?

風波、事件里的隱喻和符號——淺談薛寶釵的丘壑



只是,「釵黛合一」又從何說起?寶釵要婚姻,黛玉要愛情,兩個女子的追求一時看來並不矛盾。寶玉付出感情,又不奢望佔有,暫時構架起了寶黛釵三人穩定的情感空間。


也許,「釵黛合一」一點都不神秘,它只是男人的「兼美」夢——那種對眾多年輕女子毫無佔有慾的「意淫」。


通過《紅樓夢》與《唐·吉訶德》、《神曲》、《少年維特之煩惱》、《哈姆雷特》等西方文學名著的比較,作家李劼凸顯了賈寶玉不復仇、不佔有的「愛」:「唐·吉訶德對杜西尼婭的忠誠不渝,與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摯愛,完全同等。倘若將這兩者互相置換,唐·吉訶德照樣會為林黛玉赴湯蹈火,賈寶玉也同樣會將杜西尼婭看作心中的太陽。……但他們又不會像少年維特那樣自殺,不是由於他們心智比較成熟,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像維特那麼實在而迫切的佔有慾,非要成為心上人的丈夫不可。所以《紅樓夢》將這樣的摯愛叫作意淫。所謂意淫,並非只是一廂情願的意思,而更是意指在情感上精神上的忠貞不二,更是意指毫無佔有慾的全身心傾慕。」


且從「西洋」看到「東洋」,暫從前輩回到自己。我讀日本的《源氏物語》,發現它和中國的《紅樓夢》在體量和氣質上有共通之處,男主人公源氏公子和賈寶玉,都是容顏如玉、體格風流的美男子,也都有一個穩重自持、端莊美麗卻僅限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妻子,前者匹配的是左大臣之女葵姬,後者迎娶的是姨表姐寶釵。兩個男子卻有一個極大不同,那就是源氏公子對女子的佔有充滿了性與欲,賈寶玉對女子的欣賞多限於愛與情。


「金簪子」風波


在寶釵「敲」過寶玉黛玉後,王夫人身邊的丫鬟金釧兒投井自殺了。


在金釧兒投井這一事件上,惹事的是寶玉,收場的是寶釵,毫無作為的是寶玉,大有作為的是寶釵——她成功地把金釧兒「投井自殺」的性質變為「失足落水」。


緊鑼密鼓的,是打情罵俏;趁熱打鐵的,是柔情蜜意。


悲劇的開始,總是甜蜜的。盛暑之際,王夫人睡午覺,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趁母親睡著了,寶玉挑逗金釧兒。寶玉拉著金釧兒的手,悄悄地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


「金簪子掉進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金釧兒的話驚天動地,自然驚動了王夫人她老人家,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


「寬仁慈厚」的王夫人罵起女孩子來——不論晴雯還是金釧兒——真是粗鄙,她不顧金釧兒苦苦求情,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把金釧兒領出去了。


老人家一發火,金釧兒這個「金鐲子」只能投井自殺,真正應了「掉進井裡頭」這句話。可悲的是,金釧兒生前死後都不是寶玉的,她和寶玉的情愫遠不如晴雯和寶玉的。


金釧兒和寶玉本來沒有什麼瓜葛,因為一次輕薄,一次調情,性命就沒了。即便有啥,公子哥和丫鬟的調情在宗法社會裡也無傷大雅,金釧兒不就告訴寶玉往東小院兒裡頭「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嘛。之前,寶玉也曾躺在王夫人的炕上挑逗彩霞,一面說「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一面就去拉她的手。彩霞不像金釧兒那麼「配合」,她是「奪手不肯」。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那麼一廂情願的一句話,寫不出「情」字,更談不上「偷情」。通篇《紅樓夢》,最匪夷所思的「情話」,大概就是這句「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對於金釧兒的這句話,別說當局者寶玉不明白,就連我這個旁觀者也不甚明了。


一部《紅樓夢》,誰是誰的影子,誰又是誰的文字,假如何包裝成真,真又如何幻化成假,真是看也看不穿,讀也讀不完。「真與假互為鏡像,彼此照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者曹雪芹看待世界的方式,並對《紅樓夢》中無處不在的『真假對立』產生了重大影響。」格非先生提到了西洋的鏡子對曹雪芹世界觀的影響——真與假互為鏡像,我想到了中國金簪子的作用——人與物互為隱喻。


有人說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有人說金釧兒是薛寶釵的「互文」。薛寶釵是「雪裡埋」的「金簪子」,金釧兒是姓白的「金鐲子」,白金釧死後的裝裹就是薛寶釵的衣服,白金釧的死亡也預示了薛寶釵的結局。拋開「影子」與「互文」,直奔話語的表面。金簪子掉進井裡頭,難道是指寶玉拋棄寶釵後導致「金簪雪裡埋」?「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是指寶玉與黛玉這對玉人「俺只念木石前盟」?如若金釧兒在詛咒薛寶釵、成全林黛玉,那麼王夫人聽到外甥女這個「金簪子」掉到井裡頭豈能不怒火中燒?


真真假假,影影綽綽,含蓄而複雜的事態和世相,金釧兒雖是大丫鬟,卻不可能刻意說出那麼深刻而透徹的話來。當然,也很難說,怡紅院的三流丫鬟林紅玉都能說出「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這樣的人生箴言,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金釧兒說出超越年齡和閱歷的預言來也不奇怪。


也許,金釧兒忘乎所以時所說的話本身問題不大,得罪王夫人的是她的輕薄之態。


「金簪子」一說,不好判斷金釧兒這個說者到底有心與否,王夫人卻絕對是聽者有意。王夫人對一個自稱視作「女兒」一般的下人發火發到狠毒的地步,如同寶釵聽到「楊妃」一樣敏感,必有背景,必有緣由。


且不管金釧兒的話是什麼意思,也不問王夫人為何會生那麼大的氣,跳脫出來,著重看看寶釵的表現。


寶釵正和襲人東家長西家短,暗示黛玉的「不才」醜事,一個老婆子走過來說金釧兒姑娘「投井死了」。寶釵的第一反應是「這也奇了」,等她趕到王夫人房裡,王夫人正在垂淚,她此時的反應依然是「這也奇了。」寶釵連用了兩次「奇」字,必有深意,必有用心。


等到王夫人避重就輕地說起自己對金釧兒的「罪過」,寶釵就更加若無其事了:姨娘是個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因為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到各處去玩玩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從「賭氣投井」到「失足落水」,到了寶釵嘴裡,金釧兒事件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改變——大事化小。薛寶釵毫不避諱「晦氣」,拿出自己的衣服充當金釧兒的「壽衣」,王夫人的罪責以薛寶釵的「感動大觀園」收場。


只是,別忽略了王夫人的丈夫,賈政還有動作。趁著忠順王爺府來人找寶玉索要琪官,賈環藉機向賈政進讒言,說寶玉哥哥「強姦不遂」才導致金釧兒賭氣投井而死。「在外流蕩優伶」與「在家逼淫母婢」兩大罪名,足以讓賈政「眼都紅了」,不能不對寶玉大打出手。


從「調情」到「強姦」,到了賈環的嘴裡,寶玉事件的性質又發生了巨大變化——小事變大。寶釵包庇了姨娘王夫人,卻擋不住賈環陷害哥哥寶玉。


沒有情,沒有愛。你可以說,薛寶釵善解人意,更注重生者與親人的利益;你也可以說,薛寶釵冷漠無情,雖說「任是無情也動人」。


不還手,不放手。從哲學的角度,你可以用儒道釋來理解她的過程;從宗教的意義,你可以用因果去對應她的結局。


《金剛經》有偈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若不懂,就去看看《紅樓夢》吧。紅樓一「夢」,到底是什麼「夢」?這個夢,大概是空是幻,如泡如影,若有若無,若來若去。


即便是夢,那也畢竟有過啊——此生又似不虛。看書看了多年,讀「紅樓」讀了多年,總算因為「世事洞明」而看懂了些許「人情練達」。


為林妹妹「暗灑閑拋」過,我卻發願做一陣好風送她「上青雲」;體驗了「眼前道路無經緯」的艱澀困厄,我也終於收斂起「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純凈。


風月無邊,回頭是岸。


本文原載於《紅樓夢研究輯刊》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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