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林：詩性之美與江南之美
文學史上經常討論的一個問題是，詩人需要不需要山川之助。一種回答是不需要。這些人終生在儒家仁者之樂的圈子裡，從沒有和江南發生過心靈的對話。另一種截然不同，他們說「內養不足，正借風景淘汰耳」，說「胸中塊壘，急須以西山爽氣消之」。這時的江南山水，也就替代了丹藥、名理成為他們的救心丸，保養的是一種唯美主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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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欲浮秋去 山能渡水來／宋·楊萬里
劉士林，博士，上海交通大學城市科學研究院院長、首席專家，光明日報城鄉調查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博導，國家「十三五」發展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文化部文化產業專家委員會委員，教育部《中國都市化進程報告》負責人，住房和城鄉建設部《中國建設信息化》專家委員會委員，上海交通大學斐訊智慧城市研究中心主任，上海數字化城市與交通研究所執行所長。主要從事城市科學、文化戰略、智慧城市研究。兼任國家文化軟實力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城市文化分中心主任，國家教育國際化試驗區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都市化進程年度報告》主編，《中國城市群發展年度報告》主編，《中國城市科學》集刊主編，北京大學圖書館《中文核心期刊要目總覽》評審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文化研究》編委會委員，同濟大學《城市規劃學刊》編委會委員，中國文化傳媒集團大運河文化研究院副院長，中國行政體制改革研究會行政文化委員會理事，中華美學學會理事等。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江南的美，是一種煙霧繚繞的「雌性的麗輝」，一種可以吸附所有衝動與力量的山谷，一種可以溶解所有鬱積與頑固的清溪，一陣可以表達所有疑問與痛苦的風聲，一縷可以照亮所有深度與黑暗的光線……這就是古人講的那種玄之又玄的萬物之母與眾妙之門。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果中國只有一首純詩，她無疑就是《西洲曲》。江南全部美麗與精神氣質，都在這如泣如訴的淺斟低唱中玉體橫陳。母性的力量是多麼偉大，僅一句「憶郎郎不至」，一下子使全天下的遊子發現了家山的方位；還有那欄杆上纖纖如玉的素手，我不知道有什麼鐵石心腸能夠抗拒她愛的輕拂。「君問歸期未有期」，儘管歷史的道路與命運不能由個體來選擇，但是只要心中有了江南的愛，一個人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孤帆漁火對愁眠。這是中國民族生命深處的詩性記憶，也是在歷史的鐵與火中我們能保存一點點人性靈明的根。
「山川之美，古今共談」，來到江南，首先想起來的自然是山中宰相的書信，因此第一件事就是要看青山綠水。江南山水的美，在於她獨特的藝術形式。她不像北方山水崇高險峻，容易產生「反美學」的政治激情與道德感。她也不像川桂山水那樣險怪，森嚴不可久居易使人作塵外想。江南是完全生活化的，一個知名去處是「山陰道上」，那是一種「山無靜樹，川無停流」的生機美。連見多識廣的袁宏道一到此處也自嘆「平生未嘗看山，看山始於此」。
當然不是所有到此一游的都是真正的看山人。文學史上經常討論的一個問題是，詩人需要不需要山川之助。一種回答是不需要。這些人終生在儒家仁者之樂的圈子裡，從沒有和江南發生過心靈的對話。另一種截然不同，他們說「內養不足，正借風景淘汰耳」，說「胸中塊壘，急須以西山爽氣消之」。這時的江南山水，也就替代了丹藥、名理成為他們的救心丸，保養的是一種唯美主義人生。
這樣的山水只有同時光中美麗的春天連在一起，才會分外嫣然，所以第二當賞的是她無限春光。如果說《西洲曲》是中國第一純詩，那麼屈尊次席的就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那種如夢如幻、若有若無，分不清有我無我、天上人間的錦繡宇宙，比起戰場上的馬革裹屍，比起朝廷上的腥風血雨，不是更適合渺小而短暫的人生來居留嗎。江南的幸福生活是屬於詩人與佳人的。「三月三日柳色新」，在春天裡是不應該閉門深閨的，而春遊踏青，就是江南一幅全景式的清明上河圖。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然而在江南，他們都成為女神的信徒，本難分伯仲，但本著女士優先原則，排行第三的是她的如雲美女。南國女兒純粹是為了愛情而降生的天神，「郎有蘼蕪心，妾有芙蓉質」，那麼還有什麼理由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呢？這是以詩人與美人、自然與夢幻為主題的另一種中國詩學。「郎騎青驄馬，妾乘油壁車」，與男兒被稱為「郎」相呼應，江南女兒家更親切地自稱為「妾」。與北方常見的河東獅吼完全相反，就是這種小兒女的呢喃情態，卻像「紉如絲」的蒲葦。
與紅顏與英雄的套式不同，才子佳人是這方水土上永恆的愛情主題，位列第四的是不可勝數的詞人騷客。要想憑藉自身的力量過上幸福生活，至少需要兩個前提：一是不再勉為其難地從事詩人並不熟悉的殘酷政治鬥爭，避免伴君如伴虎和「為砧上肉」；二是也不能總是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讓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們去做力所不勝的稼穡勞動。尋尋覓覓，他們終於在美麗富庶的江南中找到了感覺，和市井人物打成一片而不再「使我不得開心顏」，僅僅憑藉出色的詩書畫就能順利參與生活資料的再分配，這比起陶淵明在大自然中到處跋涉，比起唐宋士大夫在心靈深處行行重行行，真可謂「別有天地非人間」。只有這時他們才由「君」而「郎」，成為江南兒女日夜渴盼歸來的良人。在「紅袖添香夜讀書」和「小紅低唱我吹蕭」中，他們終於找到了最好的心平氣和的生活方式。
「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所以排在第五位的是江南詩篇。與那種「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易風俗」的「詩」不同，這裡最有代表性的是「詞」與「曲」，主題主要是風花雪月、春恨秋悲，以及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個體情懷，「畫堂檀板秋拍碎，一引有時聯十胱」（杜牧）；「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在野的士大夫與在朝時的區別很大，厭倦了震耳欲聾的「蕭韶九成」，正是在江南民歌聲中找到了純真的樂感。當然要認同這些山歌村笛，不能有太強的政治功利心，倫理感太強了也不行，如白居易就把潯陽民歌貶低為「嘔啞啁哳難為聽」。劉禹錫就好得多，所以才寫出：「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江南的本質是動不是靜，是一種現在進行的生命韻律，所以排在第六的是她「吳帶當風」的歌舞。這不是《商頌?那》那種聲勢盛大的祭典，鼓管鐘磬的隆隆齊鳴已成為遠古夢憶，而原本威嚴的儀仗舞隊和充滿神秘意味的萬舞，化作了江南兒女的愛情節日的遊戲項目。同樣，她也不是《霓裳羽衣曲》那種專為帝王設計的宮廷舞蹈，既沒有「山在虛無飄渺間」的道教式的升仙儀式，也沒有因掩藏著各種政治內涵而顯得沉重和遲滯，當然更不會帶來許多「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的人生長恨。「拖袖事當年，郎教唱客前」。這完全是一種生活的樂趣；「鈿頭銀笆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這更是一種少年的狂歡。這是對禮樂制度的世俗批判與天然消解。
「一曲新詞酒一杯」。只要有一杯濃度適中的美酒，就可以煥發出他們的生命衝動，獲得足夠多的詩歌素材，所以排在第七是充滿茶韻的低度美酒。江南的宴席多，但多是為「吃」而「吃」。歷史上各種盛宴，由於把餐桌擠在狹小而多悲風的政治高台上，即便不是險惡的鴻門宴，也往往因各種目的而不容易吃得舒服。江南酒宴最大的特色是「不談政治」。不談政治，就可以把更多的話語消費在風月上：「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對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這是一種真正的人生沉醉，它不是借酒澆愁，不會愁上更愁、雪上加霜；也不是因為政治慾望的折磨而「夜中不能寐」，太清醒了只能是「醉也無聊，醒也無聊」。只有在涼風習習的江南仲夏夜裡把酒喝到位，才能在青草池塘處處蛙聲中一覺睡到大天亮。
最後是她屐痕到處留下的詩性回憶。一到江南就不再想家，或要卜居此地作永久計，這是中國詩人最尋常的人生選擇。江南自古是遊子的棲居地，在這裡呆久了就很難再習慣其他地方。「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這種詩意的江南怎能叫人不魂牽夢縈，且莫說「未老莫還鄉」，就是老而還鄉，又怎麼可能不產生斷腸人在天涯的感嘆呢。
「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儘管江南總要被挾裹進不期而至的風暴中，但這裡的個體沒有過於強烈的政治衝動，所以在這個炙手可熱、矛盾重重的世界上，她依然是紅塵中的清涼地。這種清涼與枯木死灰不同，它的代表是神話般應有盡有的江南園林，像集春夏秋冬於一體的揚州個園，才是個體無憂無慮端坐其中的福地洞天。所以還是詩人說得好：「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老，禪智山光好墓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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