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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濟走得十分艱辛,也十分堅定

摘要她用自己的方式表現京劇藝術,並且能在戲迷當中取得如此的影響力,她成功了。至於這條路叫不叫程派,是「新程派」還是「老程派」,是不是真的「執程派牛耳」,其實並不那麼重要。



作者:李舒(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山河小歲月》、《方召麐》。)



這個春天,梨園界只聞悲聲。

前幾天剛剛送走了梅葆玖先生,母親節,李世濟先生也去世了。


但不知怎麼的,我居然有點鬆了口氣。


為她。


老人一生,可謂命運多舛,晚年尤為凄涼。68歲時獨子車禍身亡(這個兒子是她40歲時方得),74歲時因喪子之痛身患抑鬱症的丈夫唐在炘又撒手人寰,身患糖尿病的她一個人撫養孫女,還要參加各界活動、培養學生,以弱質女流之身,實屬不易。

而且,她並不喜歡別人認為她是個「弱質女流」。


李世濟這個名字,在上世紀80年代,是京劇舞台上如雷貫耳的。餘生也晚,沒趕上她最紅的時候,我的一位60後老友,說第一次見她和葉少蘭的《會審》,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好聽的旦角。彼時,舞台上多為張派,所謂「十旦九張」。而李世濟的出現,是一股清流:「我父親是老程迷,我帶他去看李世濟的《鎖麟囊》,他看完了很不以為然,說這哪是程派啊,我們對他也不以為然,我們又沒見過程硯秋,我們覺得李世濟很像薛湘靈。」



李世濟走得十分艱辛,也十分堅定


李世濟


父子兩代的觀點,代表了當時絕大多數戲迷的看法。老戲迷覺得李世濟的高亢激越,和程硯秋的含而不露完全背道而馳;新戲迷則不管,他們喜歡這個「可愛版會嘟嘴」的薛湘靈,更何況,是李世濟,讓他們知道了程硯秋。


我第一次見李世濟先生,是在2005年。那時我在復旦念研究生,功課不緊張,天天迷京戲。每周去滬上著名程派琴票應家孚伯伯家吊嗓子,放了寒假,應家伯伯介紹我去北京,讓熊承旭老師給我說《罵殿》和《碧玉簪》。


熊老師上來就問我:「你要聽老路子?還是新路子?」


所謂老路子,就是程硯秋的路子;所謂新路子,當然是李世濟的路子。我那時迷戀王吟秋先生,特別喜歡他的吐字歸韻,只恨自己嗓子太寬,當然選老路子,有時候還不知天高地厚地腹誹幾句「新路子」,熊老師非常大度,並不怪罪年輕人的魯莽,有時還拉給我聽新老之別:「你別看這裡改腔,那是因為老唐知道,她(指李世濟)就得這麼唱。」


老唐,就是唐在炘。可以說,李世濟的紅,和背後默默支持她的唐在炘分不開。唐在炘1922年出生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唐至上早年留學於英國牛津大學,回國後在上海電力公司任工程師,對兒子期望殷切。唐在炘是聖約翰大學建築專業的高才生,然而卻痴心京劇,曾從師穆鐵芬、周長華等學操琴。他和22歲在中國銀行工作的熊承旭(二胡)、還在高中讀書的閔兆華(月琴)結成了滬上三兄弟,時常聚在閔兆華的大姐家中切磋玩票。

1946年,唐在炘在上海茂名南路與來上海演出的程硯秋相識,那時他還是位會說英語會開汽車的大學生,出語新鮮有趣,喜歡「洋派」的程硯秋先生對這樣的小朋友很是欣賞。也是在那年,他也認識了才12歲的李世濟——據說第一次應邀去李家給李世濟伴奏,「三兄弟」還不以為然,及至見面,一曲《罵殿》,開始了四人之後大半輩子的合作。據說,程硯秋離開上海時,曾囑咐他們輔助李世濟吊嗓子排戲,於是,「情托三劍客」之說,便在上海傳開了。


我問起當年見程先生的情景,熊老師說:「激動,覺得像做夢。」問起見李世濟,他笑了:「她那時候小,我們也不在意,但是和程先生長得確實蠻像的。所以她後來在湖社演《罵殿》,大家都說她是『小程硯秋』。」


因為熊老師的關係,我第一次見到了李世濟先生——借著幫熊老師拿東西的機會。她說一口上海普通話,聽說我從上海來,又在復旦念書,她蠻高興,請我喝咖啡。喝的是黑咖啡,沒有奶,也沒有糖,我很詫異。「我只喜歡喝黑咖啡。」她的身上,依稀仍有當年上海小姐的做派。


我給她看我拍的上海照片,其中有一張西湖公寓(即解放前的華盛頓公寓),在衡山路和高安路口,李世濟的父親李乙尊曾經在這裡居住,鄰居中還有如今鼎鼎有名的滬上名媛嚴仁美。她似乎不大清楚這件事,一下子翻過去。

李世濟的祖父曾任安徽提督,父親李乙尊是民革地下黨員,1940年代,他表面經商,實際與政界關係緊密,他在上海霞飛路的寓所就是民革地下黨聯絡處所在。建國前夕,民革領袖李濟深的兒子李沛鈺被軟禁通緝,到上海後經李乙尊周旋,得以到香港與父親團聚。建國後,李乙尊還做過李濟深的秘書。


李世濟結識程硯秋,和父親有極大關係。因為李乙尊有位鐵哥們,叫許伯明。許伯明一生從事金融業,卻與京劇密切相關。他曾與馮耿光、李澤戡並稱為「梅黨三巨頭」,他把堂弟許姬傳介紹給梅蘭芳做秘書,提議姚玉芙給承華社管事,都是梅蘭芳藝術生涯中要緊的步驟。而許伯明與程硯秋的淵源亦很深,世人皆知羅癭公為程硯秋贖身,許伯明是銀行借款的擔保人。李世濟與程硯秋第一次見面,便是在許家的宴會上。


世家子弟愛好程派,程硯秋自然是歡迎的。然而下海唱戲,是另外一回事。對於李世濟的「下海」,程硯秋只撂下一句話:「我只有學醫的乾女兒李世濟,沒有唱程派的學生李世濟。」程硯秋在梨園多年,當然深知做戲曲演員之不易,更知票友下海有多難,何況還是女票友。這句話,是拒絕,也是愛護。雖然李世濟在各種採訪中都提到,周總理曾經有意說服程硯秋收徒,並且程硯秋本來已經應允,等她從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回來,就收她做徒弟,然而卻忽然病故。這個說法沒有得到更確切的佐證,畢竟當事人都去世了。沒能拜師學程,大概是李世濟一輩子的痛,所以,我曾在某次紀念程硯秋的演出中,見她大軸演出,唱的是《文姬歸漢》里的「深深拜」,背景是巨幅程硯秋畫像。她對著畫像真的深深拜了下去,這一刻,電視機外的我五味雜陳,因為那段「深深拜」,並不是程硯秋的原版,而是李世濟自己改編的。



李世濟走得十分艱辛,也十分堅定


程硯秋和李世濟



2005年冬天,在她家裡,當我說起自己也曾經心癢想要專業唱戲時,她用上海話說:「啊呀,唱戲么白相相可以了,儂好叫念書。」


勸我不要下海的李世濟,自己走上了專業演員的道路。同時下海的,還有她的「三劍客」。四個上海人,在北京開始了北漂生活。


這需要極大的勇氣。


何況,還有程門的不認可。


在這條路上,李世濟走得十分艱辛,也十分堅定。


改革開放三十年間,她第一個恢復演出了《鎖麟囊》,她改編演出了《梅妃》、《六月雪》、《英台抗婚》和《文姬歸漢》,唐再炘和她一起,在繼承程派藝術的基礎上,結合時代的要求和個人特點,大膽地改革了程派的聲腔。龐大的唐樂隊,揚長避短,改編劇目,迎合了觀眾審美觀,當然也遭到老程迷的反對,她的樂隊在二黃慢板時就使用花過門,這是程先生明言否定過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最大尺度發揮了自己的嗓音條件,並且用自己對於程派的熱愛,揚長避短,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她用自己的方式表現京劇藝術,並且能在戲迷當中取得如此的影響力,她成功了。至於這條路叫不叫程派,是「新程派」還是「老程派」,是不是真的「執程派牛耳」,其實並不那麼重要。


我曾經還想讓她多談談她的老唐,但她只是說「老唐很令我尊敬」,「他拉的《梅妃》,我還沒有開口,他已經用音樂把我帶入意境,我已經眼淚滿眶」。「有他在,我就放心。」她拒絕和我說他們的愛情故事,也許也不必說,一切都在舞台上了。


後來,我還見過幾次李世濟先生,唐先生去世時,我去悼念,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流,還勸大家要堅強,要節哀。最後一次見她,好像是在長安大戲院,台上有男演員表演四大名旦,到程派時,唱的是一段《春秋亭》,明顯學的是她,故意誇張地聳肩搖頭,擠眉弄眼——這是她晚年演出時,因為氣力不足而產生的缺陷。


台下的觀眾哈哈大笑,她看了有點著急,不停說:「我哪裡是這樣的,我哪裡是這樣的?」


那一刻,我忽然有點心酸。


本文原標題為《回首繁華如夢渺——悼念京劇表演藝術家李世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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