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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診所的五個故事

丁香診所籌建時,將招聘啟事放到網站,兩個小時內,他們就收到了300份簡歷。簡歷來自各個專業的各類醫療從業者,有當年的畢業生,也有工作很久的老醫生。一個還未畢業的碩士在備註中寫道:「我嚮往的就是像你們那樣的工作方式。」

丁香診所的五個故事


丁香診所的五個故事


文葉三



丁香診所的趙璞醫生今年44歲。

2016年1月18日開業的丁香診所位於杭州濱江區,是醫療互聯網公司「丁香園」開辦的第一家線下全科診所。丁香診所總面積800平米,共設12個診室,目前有十幾名醫生。在加盟丁香診所以前,所有醫生都供職於公立醫院。除了首席醫學官肖鋒,趙璞是整個診所里最年長的一位。


「如果再大三歲,我肯定沒有勇氣從公立醫院出來了。」 趙璞這樣說。從一所三甲醫院離職前,他的職稱是副高,也就是副主任醫師。實際上他的離職手續到現在還沒辦利落,提到這個,趙璞皺起眉,扶一扶玳瑁邊的眼鏡,一張方臉沉了下來。


趙璞出生在南方的一個鄉村,他是家中的老大,下面還有個妹妹。高考那年,分數下來,趙璞的成績除了北大和清華,其他院校可以隨便挑。媽媽勸他當醫生,說「你看我們現在看病多困難」。趙璞上了醫學院。他很用功,書讀得邊都卷了起來,章節能背誦,但他還是連心電圖都看不好。他真是不喜歡醫學專業。五年,趙璞學得很吃力,有兩次差點想退學。


大五那一年實習,趙璞跟著老師看診,查房,他親歷了闌尾炎和清創縫合術,心肺衰竭的搶救,外傷性肝脾破裂,消化道大出血,腹水穿刺引流,濃縮後的回輸……他這才明白,原來在醫學院學習,是為了這些。


一個周五的下午,趙璞正在急診室待命,一個被大貨車撞得昏迷的小夥子被抬了進來。急診外科醫生會診,CT做完,病人需要立刻做開顱手術。周末的晚上,人手不夠,沒有手術助手,趙璞說:「那我跟你們一起上吧。」 晚上九點,他們進了手術室,第二天早晨五點才出來。

趙璞說,那真是震撼的一晚。隨後,他看著那個27歲的小夥子一點點平穩、清醒、好轉、康復,第一次有了「救人一命」的成就感。


那是趙璞經歷的第一台大手術。那年他24歲,從此外科手術成了他的方向。


從醫學院畢業後,趙璞到了一家縣級三甲醫院。跟所有剛畢業的醫學生一樣,他意氣風發,渾身使不完的勁,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去治病救人了。最初那幾年,他根本沒有上下班的概念,基本就是住在醫院裡,每天搶著上手術台。


30歲那年,趙璞成了家,對工作的狂熱開始降溫。縣城的生活安逸而平穩,但與在大城市工作的老同學交流時,他感到焦慮。縣城之外的醫療技術日新月異。趙璞想去進修,但是按公立醫院的制度,剛畢業四五年的「小大夫」不可能有這個機會。於是他考了全脫產的研究生。


讀研期間,趙璞有機會做了科住院。「科住院就是全天都在醫院裡面待著,很殘酷,屬於魔鬼訓練」,那年趙璞33歲。他記得最累的一次,60個小時中他只斷斷續續地睡了8個小時。他說:「後來我們開玩笑,說外科醫生睡覺不成問題,倒下就能著,敲門就能醒。」

除了工作強度,待遇也成了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讀本科,醫學專業五年,到醫學生正式工作的時候,別的畢業生已經工作兩年了,開始考慮買房買車。「而且我們沒有節假日,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地位,只是一個小大夫。落差感很強。」


2002年4月1日,中國正式開始實施關於醫療糾紛的「舉證倒置」規則。規則明確規定:「因醫療行為引起的侵權訴訟,由醫療機構就醫療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及不存在醫療過錯承擔舉證責任」。 也就是說,就是當病人質疑醫生的治療,醫生需要自證清白。當時趙璞的研究生課程還未完成,但他慢慢感到了醫患關係的變化,這逐漸成為了他的又一個困擾。


科住院期間,趙璞趕上了一次小小的糾紛。一位肝硬化的老年病人跟醫生吵架,把醫生的衣服給撕了。趙璞覺得不可思議:「再怎麼不對也不應該跟醫生髮火,尤其醫生還是一個年輕姑娘。」以趙璞為首的幾名實習醫生跟科主任說,這件事情不能不了了之。「病人有病,脾氣暴躁,他可以不道歉,家屬一定要道歉。」但是家屬遲遲不肯出面。年輕氣盛的實習醫生們以罷工為要挾,把五十多歲的科主任氣壞了:「你們這是要造反嗎?」科主任也是趙璞的研究生導師,他後來告訴趙璞:「你們不知道,在老百姓心中,你們就是上帝。這是醫生無上的榮幸。」


研究生畢業,趙璞回到了那家三甲醫院。他更忙了,早晨7點半上班,他負責寫病例,辦出院,急診、換藥、做手術;一直忙到晚上11點,他還在病房裡。最多的時候,趙璞手裡同時有21個病人;每周一個下午的門診,他有時候要看50個病人。與此同時,他還要寫論文,做課題,要攻博士學位,這些是為了晉陞——晉陞與收入直接相關。趙璞說:「晉陞是中國醫生頭上的緊箍咒。」

與媽媽最初的期待一樣,趙璞趙醫生成了村裡的「能人」。一次回鄉探親,村裡的鄉親把他叫了去。鄉親發燒一周了,村裡的赤腳醫生治不好。趙璞帶他去做B超,發現他肝臟上有個直徑近8厘米的大囊腫。鄉親不肯住院,非要回家吃中藥,趙璞把他大罵一頓,直接安排住院,晚上就做了手術,「導出200多毫升的膿液,臭極了」。


「這是在那個年代,」趙璞說,「現在我不敢這麼跟病人說話。有時候很無奈,病人就不聽我的,我沒法替他拿主意,因為確實醫療存在風險。我跟我的病人說,醫療跟我們坐飛機一樣,飛機有可能會掉下來,但這個概率是很小的。我們醫生做手術治病不可能保證萬無一失,我們只能盡心去做。可是目前很多人不理解,他們要麼認為,你讓我們簽字了,就是讓我們自己擔風險,你們推卸責任;要麼就認為醫生給我做手術,就得保證萬無一失。目前,我沒有更好的答案。這是全民醫療素質有待提高的地方。醫患關係是一門很複雜的學問。但我覺得醫生跟病人應該是一個戰壕裡面的戰友,共同的敵人是疾病。可是按目前政府給的政策……沒法干。」


趙璞的大學裡25個人一個班,現在,趙璞的同學中還在當醫生的不到四分之一。轉行的同學有的去賣葯了,有的去保險公司了,有的出國了,有的去醫院的輔助科室了,有的去行政科室了。有老同學給趙璞打電話諮詢事情:「你有時間嗎?」趙璞一般回答:「你直接說什麼事,別問我有時間嗎。」或者「有話說有屁放。」只有還在一線臨床外科的同學能理解趙璞。「很多醫生都這樣,尤其是外科醫生,我們沒有時間慢條斯理說話。」


2013年,趙璞有了脫離體制的想法。他有同學在高端私立醫院做兼職,聽同學描述,他覺得那才像是醫生應該獲得的工作環境;還有幾個同學商量自己開門診,做基礎診療。「但真的是很難拿出勇氣來辭職。從公立醫院出來以後得生活吧? 要不成功呢,又回不去。」趙璞的同學不死心, 去諮詢衛生部主管部門,能不能兼職做門診,人家一句話給他頂回來了:「你們院長同意嗎?」


2015年,趙璞在丁香園網站上看到了開設丁香診所的消息。他來杭州,和CEO張進面談了幾次,又思慮了很久,最終決定加盟。「我還想做一些自己認為能做、而且一直想做的事。」


為來丁香診所工作,趙璞放棄了體制內的職稱、年資,離開了熟悉的生活環境,隻身來到杭州——幾乎是連根拔起。44歲,正是一個外科醫生的黃金年齡。在這個時候放下手術刀,趙璞為此矛盾了很長時間。「非常遺憾,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可惜。」他希望隨著政策放開和經驗積累,「將來我們可能會有自己的醫院……但是再過10年,手術我會做得越來越少,對於生命質量的追求沒有止境,隨著年齡增長,各個系統都會出現疾病,為自己為別人,我都應該去了解全科。」


趙璞說,他不可能不想念公立醫院。「公立醫院雖然有很多弊病,可是它畢竟還是很優秀的,否則支撐不了這麼多年。當然更多的時候我會想到,中國的公立醫院應該是到了轉折點,因為大家承受的壓力到了一定程度了。我更希望公立醫院能留住人,我並不希望其他人像我一樣走出來。」


2016年3月的一個下午,趙醫生坐在丁香診所二樓的茶水間,肩背挺直,語氣決斷而循循善誘。「你應該戒煙,」他對來訪者說,「你的牙齦已經變色了。你吃過黃喉嗎?就是牛心管,很筋道,很有彈性,這麼好吃的一個血管。我們人類的血管也是這樣,特別有咬勁。正常人的血管是直徑2.5厘米左右,如果你一直抽煙,血管壁被破壞,它就會變成直徑5厘米,變成跟豆腐渣一樣,你覺得這個血管它還能好吃嗎? 還能安全嗎?」——這屬於他一直想做而沒有時間做的醫學科普工作。目前,趙璞的作息規律,有了自由支配的學習和交流時間,而且,他能夠慢條斯理地說話了。



2005年註冊丁香園賬號時,馮大輝的目的是給家裡人查一些醫學信息。那一年丁香園還只是個純粹的學術交流BBS,但註冊用戶已經超過一百萬,大多數是醫生和醫學院的學生。


馮大輝在大學裡學的是生物技術,畢業後卻成了個IT技術男。在某互聯網公司工作的幾年中,他持續發作類風濕性關節炎。那是一種發作起來疼痛難忍的慢性病,每次發作半小時後,他便不得不跑到醫院裡去。但是每次到了醫院,結果都一樣。先化驗血,然後拍個X光片,然後門診醫生說:「我給你開個止痛藥,你等著吧,過一個禮拜就好了。」次次如此。後來,他就不去醫院了。「我去醫院其實是想得到一個解決方案。但門診醫生想的是我趕緊把你打發走,後面還有50個人。對他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止痛藥,你快走,再別回來——確實我沒法再回去,回去換另外一個醫生還是一樣。他們沒有治療方案。我也不適合住院,檢查單子也要幾天之後才能拿到,複診完了還是開這些葯,開什麼我自己都知道。」


後來馮大輝想,中國有多少人是這樣的?


這些年來,馮大輝見到過為治青春痘亂吃中藥導致腎衰竭的姑娘,也認識許多為孩子的一點小病而焦頭爛額的父母。2010年,馮大輝成了丁香園的CTO。那年丁香園剛拿到第一輪融資。馮大輝說:「我們要做內容。通過內容去改變人們對醫療和健康的認知,因為這幾乎是現在中國人最欠缺的。我們能接觸到的醫療信息可能九成是騙人的。」


加盟丁香園之後,馮大輝一直密切關注著中國醫療行業的狀態。他說,目前在中國,醫生資源是被醫院壟斷的,幾乎不存在任何自由流動;醫院一方面要承擔社會責任,另一方面還要賺錢,以葯養醫和各種各樣的問題均源於此。近年來政策正在慢慢放開,「未來一定會放開。」他又說,「因為再不放開醫生就完蛋了,醫生在體制里賺不到錢,沒有足夠的社會地位,勞動不能得到有效發揮,他能夠一眼望到頭這一輩子是什麼樣,沒有希望。」


到了2015年,馮大輝認為丁香園開辦診所的時機成熟了。「最終醫療問題要落地,不可能只是在線上去寫文章給人看。最重要的還是要面對面,我們要去看,要去做化驗、要去做檢查,要去做具體的東西」。而前醫生、丁香園創始人李天天的想法則是:「我們看夠了醫生的苦,也看夠了患者的苦。丁香診所是我們的理想的一個非常真實的線下還原。」


目前中國的私立醫院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面向高收入人群的高端全科診所或專科診所;另一種則是以完全以盈利為目的的私立醫院。這兩種都不是丁香園的理想。在丁香園的決策層看來,目前中國的醫療資源呈現金字塔結構,最頂端是三甲公立醫院,中層是二甲,底座是基層醫療機構,如社區醫院和全科診所。而老百姓現在看病只認三甲醫院的招牌和專家,本應由中層和基層解決的常見病和慢性病還是集中在塔尖,這是對醫療資源極大的浪費——塔尖本應該是在醫治重症、急症、腫瘤和癌症。所以丁香診所的定位為「中端全科診所,提供常見病、多發病、慢病診療服務,同時建立診療前的諮詢服務和診療後的慢病管理。」


「通過這種形式把醫療資源優化,重新做配置,是有可能改變整個中國醫療的」。這個理念,馮大輝說,「我們用來說服自己,也說服所有的同事。因為它低效,前期完全是在投入。但是長遠看,讓醫生有效率,讓患者也有效率,這個過程本身就應該產生經濟價值,而且一定會賺錢。它將來應該是一盤很大的生意——在中國,想改變醫療行業的糟糕現狀,好像也看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丁香診所的五個故事




2016年3月的一天,38歲的醫生唐燕請了一天假,坐火車來到杭州,參加丁香診所的面試。


濱江區的上峰電商產業園是個充滿了互聯網創業氣息的地方,唐燕按照地址,來到其中一座灰色大樓的三層。放眼望去,極大的大廳中黑壓壓、靜悄悄的一片人頭和顯示屏,這是丁香園的總部。


丁香診所的HR是個笑吟吟的年輕姑娘,她告訴唐燕,改行之前她是個護士。唐燕將自己的簡歷詳細地填到她遞來的表格上:「畢業於XX醫科大、在職碩士在讀、已婚……」隨後跟著她進入一間會議室,在一部平板電腦上答題。這是面試的第一步:筆試。


唐燕穿棕色長褲,樸素的毛衣和平底鞋,臉上沒有化妝。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沒有塗指甲油,手腕有些粗。這是當了多年產科醫生的結果。2003年唐燕大學畢業,2008年當上主治醫生,到今年,她已是副主任,十幾年的光陰都花在產科科室中。接生靠手腕用力,唐燕吃飯時經常連筷子都拿不住,需要定期做理療,為此,她在去年改做了婦科醫生。


可是當嬰兒抱在懷裡的時候,唐燕總是很開心。她還記得自己當實習醫生時從一次剖宮產中救過來的孩子。孩子剖出來時已經沒了呼吸,主刀大夫宣布「沒用了」,轉頭去忙活產婦。她摸摸孩子的胸口,還有心跳——那是她親手救活的第一個嬰兒。


唐燕喜歡小孩。但她自己的女兒很少見到她。她每年的工作時間是365天,每周一次夜班,一次門診,除此之外,她的手機必須每天24小時開機,隨時待命。唐燕的手機電池壞得特別快。


偶爾有一天假期,唐燕哪裡也不想去,就在家裡洗衣服、買菜做飯。她喜歡烘焙,喜歡做手工,但她沒有時間。她覺得自己的未來完全能預見:忙,升職,然後繼續忙。忙到何時呢?她想換一個活法,她想要有自己的生活。


通過了筆試,HR姑娘帶著唐燕下樓,打車,到丁香診所去。路上她們討論著順產和剖腹產,唐燕的建議準確又簡單,語速飛快,就像對她的病人,每次出門診,唐燕要接待90到100名病人,每個人只夠時間說上幾句話。


談到未來的婚姻和孩子,年輕的姑娘有點羞澀地笑著。唐燕也微笑。她的丈夫說她有雙重人格,在醫院裡積累的壞情緒全帶到家裡來發泄,還說「家裡沒有任何幸福可言」。丈夫很希望她辭職。


丁香診所的大門上方掛著大牌子,底色是唐燕熟悉的紫色。寬敞的門廳左側是等候區,沙發對面的大屏幕電視上放著動畫片。另一側是擺滿玩具的兒童區,陽光從潔凈的落地玻璃窗照進來。


HR姑娘帶著唐燕參觀各個診室,每個診室都掛著顏色鮮艷的抽象畫,牆壁是不同的淡糖果色。走廊上輕步走過的醫生大多與唐燕年紀相仿。HR姑娘告訴唐燕,丁香診所採取預約制,醫生給每個病人的平均診療時間是30-40分鐘,成人診金為180元,兒童診金300元,複診診金為100元,不含藥費和檢查費 。問診後,醫生會用互聯網工具進行後續的隨訪。


專業面試之後,最後一輪面試唐燕的是個頭髮有些花白的長者,他的胸牌上寫著「首席醫學官肖鋒」。「我想與病人做朋友,」唐燕說,「我希望他們相信我」。她還說,希望不再上夜班,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她想多陪陪女兒和丈夫,想「感覺到自己在干一份體面的工作」。唐燕對職稱和薪水沒什麼特別的要求,她現在的年收入將灰色收入算在內,在二十萬左右。肖鋒告訴她,丁香診所是合同制,每天8小時工作時間,不評職稱,「以病人的滿意度為標準」,一年調薪兩次,兩年後提供進修機會……「那麼,」肖鋒笑眯眯地問,「你什麼時候能過來呢?」


走出丁香診所的大門時,唐燕確認了她一個月前發來簡歷時的感覺,在這裡工作「將是醫生的理想狀態」。她猜丈夫會同意將全家搬到杭州。唐燕快步走著去趕火車,今晚她應該有時間親手給女兒做一頓飯。

丁香診所的五個故事




「我是把丁香診所當事業來做的,」阿聰說,「我一直這樣,以前在體制內,我也把工作當事業的。」


阿聰今年32歲,圓頭圓腦,帶一副黑框眼鏡,看著就像一個踏實的青年醫生——他也確實是。聽完丁香園的公關姑娘講述完她偏頭痛的癥狀和四處尋醫問葯的詳細經過,阿聰就事論事地下結論:「你這個病不要亂治了,發作時一片止痛藥解決。」


阿聰的專業是神經內科。研究生畢業後,他分別在兩家公立醫院工作了幾年,升到了主治醫生。在以前工作的市級三甲醫院,他大部分時間在病房裡,每周兩個下午有門診,每次接診15個病人,4天左右值一次夜班。與其他科室的醫生相比,阿聰的工作強度不算大。他說:「我原來在公立醫院幹得還可以。」


2015年5月在福州與負責人楊澤方見過面後,阿聰對丁香診所並不太滿意。「我很清楚這個診所當時只有一個理念,具體的東西都沒有鋪好。而且薪資也不是特別滿意,一般醫生覺得要從體制內出來至少要有兩倍或者一倍五的薪資,他給我的其實跟我原來的差不多。」但阿聰還是丟下妻子和家人,來了杭州。 他的同學們說,嘿,這傻逼又不安分了。


阿聰是閩南人,他說:「我們閩南人都有點闖的精神。體制內其實是有很多好的東西,但是也有很多不好的東西,我還年輕,我可以出來看一看,我想把我的精力放在對的事情上,那丁香診所能不能給我這樣一個平台,讓我發揮我的能量,我看個三五年又何妨呢?」


阿聰早就覺得,即使沒有丁香診所的機會,他也會在40歲之前從體制內脫離出來。


「因為我可能有一點點潔癖,」他說,「很多坑人的東西要佔我們很大的工作量。我沒有辦法,胳膊扭不過大腿,惹不起還不能躲嗎,換一個相對沒有那麼坑人的地方。」之前值夜班的時候,看著來來往往的護士,阿聰會想,我們真的要這麼多醫護守在病房處理這些病人嗎?很多病人不是需要住院的,很多住院的病人也是不需要那麼多治療的。


「其實我們醫生最根本的底線是:不能害人。」阿聰說,「有時候有些小害無傷大雅,比如公立醫院醫生經常會說我們這兒有進口葯,對營養神經也有用,用一點唄,我覺得這個能接受,大家都要生活。但是有一些根子上的東西,比如說我不能把美尼爾綜合征說成腦血管堵塞,這對病人是有害的,做那些跨過線的事其實是很難受的。」


阿聰另外的焦慮來自於公立醫院的醫療方向。「對於慢性病防治,公立醫院沒有驅動。像高血壓等慢病最後會出現的損害全部被擠到下游去了,治療那些,吃力不討好,但我們都要老,等到我四五十歲的時候,我就會陷入一個修補漏水管一樣的情況,不堪重負,非常凄慘。我想找機會把事情做在前面。」


從公立醫院辭職的時候,阿聰家裡除了嫁雞隨雞的妻子,沒有人支持他。現在他自己在杭州租了個一居室,月租2600,他覺得蠻貴的。丁香診所的員工是每周40小時工作制,每天早上阿聰8:45上班,工作到晚上8、9點,為每個月回鄉探親的五六天攢工時。阿聰正計劃著把妻子接到杭州來。


剛來丁香診所的時候,阿聰只想當一個醫生,但是來了以後他發現,正如他的判斷,「很多制度和流程上的東西還沒有鋪好,我要把它鋪好一點,將來的工作也會更順。本來我就是一個打工的,這些輪不到我操心,可我想把事做得更好。」他說,來了丁香診所之後覺得自己「變得更好用了,什麼事情都能處理」。


阿聰這個年齡的醫生從體制內出來的並不多,更多的人還在觀望。「我覺得我們都可以感覺到體制內有些東西是不對的,但是光抱怨沒有用,要做點什麼。有丁香診所這個機會,我可以參與這個框架的討論和建設,我們去找一條可能成功的路出來。」阿聰對未來的規劃是,三五年後回家鄉去,自己開一家丁香診所。


說這些的時候,阿聰正在挑選為體檢用戶送早餐的小推車,他將兩部不同型號的醫用小車推來推去,一絲不苟地考量著。


與阿聰相比,初洋實在是不太像個醫生。他留著絡腮鬍,黑鞋黑褲,黑色圓領襯衫上綉著兩個字「承讓」,完全一副文藝青年模樣。實際上,這個前骨科醫生現在是丁香醫生的內容負責人。


初洋從很小的時候就想當醫生。他在醫院大院長大,家人不是醫生就是在醫院工作。小時候看織田裕二主演的《回首又見他》,初洋到現在仍記得第一集,織田裕二在值班室里打麻將,很不情願地把煙掐掉,跑到了搶救室。那個游離在大家傳統印象以外的醫生形象讓他覺得,做醫生也可以很酷。


從中學年代開始初洋就是個搖滾青年,在醫學院裡面留長發,他是獨一個。因為崇尚工匠精神,他選擇了骨科。病人看到初洋這個搖滾醫生,「要麼眼前一亮要麼眼前一黑」。初洋說他挺喜歡這種感覺,「一開始病人不太信任我,但接受了我的服務之後就會覺得這個醫生特棒」。


初洋出生於1979年,從2003年到2014年,他當了11年的骨科醫生。


與阿聰一樣,初洋說他自己有一點道德潔癖。「灰色收入會直接影響臨床決策。比說有些手術可做可不做的時候,比如說手術中可以用4顆鋼釘也可以用8顆鋼釘,醫生怎麼說都有道理的時候,如果這個時候醫生正在供一套樓,要還貸款,他是不是會受到利益的左右?每次想到我用灰色收入來養活我的家庭,而且將成為常態時,我並不是那麼心安理得。」


剛剛走進醫院的時候,初洋是滿腔熱血的。而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接到前輩們有意無意的暗示:不要對患者太好。「後面的事情也一件一件地驗證了這一點。當然到現在為止我仍然不能說這是一個常態,它還是一些小概率事件。但是如果你每個月都能遇到這種事的話……」


初洋曾在值班時遇到一位骨折的中年女性。複位前,初洋按常規告知病人,有可能一次複位不成功,需要復兩次。正說話的時候,病人的丈夫在旁邊發火了。他直接指責初洋沒有醫德,推卸責任。言語衝突上升到肢體,初洋把白大褂一脫,打算揍他一頓——馬上被旁邊的醫生護士衝過來拉住了。


「那一架是沒打成。但我想,我對病人掏心掏肺,病人給我演一出農夫與蛇的故事……再加上醫療體制各方面的問題,以致於我覺得我的付出無論是從物質上還是從情感上都得不到相應的回報,個人價值很難得到體現,甚至我的尊嚴都會受到威脅。」


移動互聯網時代來臨的時候,初洋特別感興趣。他覺得互聯網「比搖滾更加激進和前衛」。2010年,初洋開始在知乎上公開發聲,「我可能是在知乎上發言的第一個醫生」,他說。初洋的ID叫「不太像個醫生」。很快,他發覺許多在其他領域具有很高造詣或能力的人,「在醫學方面的認識跟大街上的老百姓差不多,急需科普」。


2014年9月,初洋加盟丁香園,結束了11年的醫生生涯。他說:「當醫生需要穩定,甚至是本分。我是一個有野心,需要挑戰的人,可能在互聯網行業這種機會更多,我覺得現在的工作才能夠滿足我。」


2016年3月,初洋的播客節目《太醫來了》某一期討論的議題是「中國人自古以來沒有為服務支付的意願」。在節目中,初洋說,中國以葯養醫的傳統由來已久,老中醫他出診得在他那兒抓藥,診所和藥房結合在一起,靠賣葯來補充診金。「正是因為這點,無論是公立還是私立的醫療機構都還在迎合老百姓的消費習慣。甚至相關的衛生管理機構都沒有努力,告訴老百姓應該為服務買單,應該提高每個醫生服務的價格,來降低所謂附加的醫療服務——改起來涉及到那麼多個利益集團,很可能要撼動到整個醫療體制的根基。」


來到丁香園後,初洋覺得同類多了許多。以前在醫院裡他會感覺到孤獨。「許多人做事的風格和對世界的看法是我不認同的。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權謀的人,但是畢竟要學會在體制內生存。那本身就已經挺痛苦的了。」在他還是個「小大夫」的時候,曾經有一個科主任跟他說「你不適合當醫生」。當時對他的傷害挺大。但是現在,初洋說,我有點理解他了。

丁香診所的五個故事



曾經的搖滾醫生初洋,攝影:顧扯淡。



在丁香診所之前,丁香園還有一個「第0家」診所。


丁香園第0家診所的創辦人是兒科醫生楊澤方,他是丁香園的資深版主。因為喜歡丁香園,他給自己的兒科診所起名為「丁香雲」,於是成了第0家。而現在,楊澤方是丁香診所的負責人,除了人員招聘,他還負責醫療產品的設計和診所運營。


1999年,楊澤方從醫學院畢業。他說,他經歷了中國醫療業的變革。「我在上學的時候都覺得我們當醫生挺好的,實習的時候也還是很和諧的景象。 但是到工作的頭一年,風頭變了。醫生和病人互相不信任的場面越來越多。我當時是兒科醫生,畢業的時候很單純,不懂得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轉折點出現在什麼時候?我現在已經無從判斷了。就覺得怎麼干著干著人家就不信任我了。」楊澤方到現在也不明白原因。


楊澤方是福州人。大學畢業後,他一直在福州某公立醫院當兒科醫生。女兒出生後,他對孩子的感情更深了一層,他希望能給孩子們提供更好的醫療服務和環境,但是發現他供職的公立醫院做不到,不僅如此,福州最大的醫院也做不到。「那北京和上海能做到吧?」為此,楊澤方專門跑到北京去參觀兒童醫院,又跑到上海去看復旦的兒科,「結果那些地方跟我們醫院是一樣的,到處瀰漫著大小便的味道。北京兒童醫院的樓梯上也是大便一攤,擁擠程度也都是一樣的。」楊澤方想,如果上上下下都是這樣子的,就不是哪一家醫院出了問題,應該是醫療制度發展的方向偏了。自那之後,他開始有意識地關注醫療制度改革。


不久,楊澤方發覺政府逐漸開始支持社會辦醫。「莆田系醫院本來應該做台灣王永慶的事情,結果沒做。不但沒做王永慶,不少莆田系醫院還把公立醫院一些不好的東西拿去變本加厲地發揮,以致於整個醫療市場由於莆田醫院的出現發展停滯了20年,如果他們早先做得好,我們後面也不會這麼辛苦」。


2011年,楊澤方決定再次雲遊,尋找方法解決目前醫療業的問題。他連值三個夜班,攢了4天的假期,又一次去了北京和上海。看完公立醫院,他又去了高端私立醫院,最後到了北京兒童醫院的國際部。他發現眼界大開。北京兒童醫院的國內和國際部僅一牆之隔,醫生也是兩邊跑,但國際部有咖啡廳,有鋼琴,有專門的行政前台來接待,病人預約就診,現場管理,醫患溝通時間都與國內部大不一樣。楊澤方認為這應該是未來醫療業的發展方向。


從2007年底到2014年初,楊澤方作兒科醫生的同時也在醫務科工作,專門處理投訴。他說那幾年,很多醫院大規模的醫鬧平均一年一次,小規模的則不計其數。 「但是我發現我只是一個消防員,我水平再高,再會講話,再會安慰人,也只是熄滅了一個。明天再來一個,後天又來一個,這個問題無法解決。」


2014年,39歲的楊澤方下決心辭職,開私營兒科診所。


消息放出去沒有人信,楊澤方的同學和親友都認為他瘋了。辭職意味著放棄體制內編製,從此絕了晉陞的路。當年進醫院,楊澤方的父母動用了很多關係,父親告訴他,你要敢從醫院裡辭職,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楊澤方覺得父親就是嚇唬嚇唬他,「這都是磨鍊和考驗」。當時他接受記者採訪,被問到「你為什麼會有勇氣從體制內跳出來?」他說,繼續待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氣。


楊澤方心裡有把握,他認為兒科醫生四處都缺。他跟妻子商量,把房子抵押給銀行,貸款出來開診所,「如果將來沒房子了,我們就去租房子住好了」。妻子說,可以啊。


「我覺得我的意義在於,一個不是很出名的醫生用自己的力量開了一家診所,得到了消費者的認可。對大多數認為自己是普通醫生的行業人來說,這有很大的示範作用。全國各地許多醫生飛到福州來看我,看我的診所。我們沒有燒錢,完全靠每月的運營收入盈利,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會盈利?因為我們人少,我們一個人干很多活,這才是值錢的地方。但一個人干很多活只在一段時間內可行,未來還是要靠整個團隊的配合,靠更多更好的醫療產品才能有良好的醫療模式。」


2015年丁香園籌建丁香診所,邀請楊澤方加入,他欣然來了杭州。


將招聘啟事放到網站上後,兩個小時內,楊澤方收到了300份簡歷。簡歷來自各個專業的各類醫療從業者,有當年的畢業生,也有工作很久的老醫生。有一個碩士差一年畢業的學生在備註中寫道:「我嚮往的就是像你們那樣的工作方式。我的經驗還不夠,可能還達不到你們錄用的標準,但今天我給你們發簡歷就是告訴你們,我很支持你們。我希望你們做得更好。」 楊澤方說:「這個行業里的人是用這種方式來支持我們的,這對我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鼓勵。在這種鼓勵下,我們負責運營和管理的人一定要認清楚我們的方向是什麼。我們的優勢能找到很多這種熱血的青年醫生;難在很多東西我們還沒做。我們需要把這些醫生聚攏在一起。」


到2016年3月,丁香診所共收到近3000封簡歷。目前診所中有17名醫生,20名護士。在職的醫生大多數35歲左右,已在主治醫生的位置上工作過4、5年。楊澤方說,丁香診所給醫生們的薪酬與體制內的至多是打平。「願意來丁香診所的,一定是想法和追求被抑制的人。或者說他有很多訴求,別人覺得他很煩,包括護士也是這樣。很難想像在公立醫院裡如魚得水的人會想換個環境。他們嚮往的工作方式不能夠實現,於是要找一個突破口。」


像趙璞那樣資歷的醫生,楊澤方說他們還不敢要很多。「因為我們這種模式對舊有的思維方式是有衝擊的。像趙醫生這樣願意被衝擊的人不多。他覺得很震撼。」


2016年,丁香園將開設3家新診所,杭州2家,福州1家。楊澤方說,他打算再招45個醫生、 60個護士。


今日的楊澤方,比網上的那些照片顯得更加愉快。他說他覺得很幸福。「一個工作跟自己的樂趣能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人是很爽的。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我能夠再搞一家醫療診所,再拉一個團隊,跟現有的體制進行某種程度上的較量,這是一件非常爽的事,雖然很辛苦。我們可以給病人送禮物,病人也可以給我們送禮物,我們可以跟他們像朋友那樣聊天,能安撫他們的焦慮,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他們很信任我們,我們也很信任他們,這多好啊。」


應受訪者要求,趙璞、唐燕、阿聰,皆為化名。


所有圖片都由丁香園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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