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初見他，在先生的家，他就坐在我右邊。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熙和，繁花滿枝。我素來不愛說話，那次更是深低著頭。衹聽他與先生滔滔不絕，對答如流，許多書名、人名我從未聽過他卻如數家珍。目錄學、版本學、小學娓娓道來，從容不迫。我在心裡驚嘆，這是怎樣的人呢。飽讀詩書，自信滿滿，說話古雅。他稱老師「先生」，稱友人「某兄」，一切自然。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見了他，只覺得自己廿年多的光陰都是虛度的。連見賢思齊的心亦沒有了。他問我，你是學文字學的吧。想來這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很少人前說自己是學文字學的，何況在他面前。這纔知道，讀書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四當齋書店，我低頭讀張中行的散文，是隨手從少兒書架上抽下來的。驀然覺得眼前有人遞了一本書過來，我抬頭，竟然是他。他問我讀過這本書沒有。俞曲園的《古書疑義舉例五種》。我搖頭。他說學訓詁應該讀的。後來我買下了那本書，不是因為書好，衹因為那是他遞給我的。
又一次在四當齋。他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文史通義校注》，豎排繁體，密密的字，依稀是兩卷。我問他，讀完這樣一部書需要多久呢？我向來讀書慢，很好奇他們讀書的速度，心裡也做好了準備他回答的會是很短很短的時間。但他的回答卻是我始料未及。他說：「這樣的書我們都是拿來背的，裡面都是好文章啊。」他隨意翻開一頁就讀給我聽。
我到曉風書屋時，他手上正好拿著《說苑校證》，他說就從這本開始吧。他從第一本到最後一本將書店裡所有的書向我介紹了一遍。每一本書都像是他親切的故人。放在哪裡他知道。書裏的詩文他能背。他常說，我猜這本應該是某某先生做的箋注，不信我們來證實一下。他抽下書，翻開扉頁，果真如此。屢試不爽。我們在書店待了兩個多小時，從光亮到晦暗。
「初見你時你給我你的心，
裡面是一個春天的早晨。
再見你時你給我你的話，
說不出的是熾熱的火夏……」
這是邵洵美的《季候》，在曉風書屋他背給我聽。他曾說，詩是不能亂背的，因為這是首情詩。
陪他等車時，他說很擔心影響我寫論文。我說我是閒人。
他說：「關於閒人也有兩句詩『絕藝如君天下少，閒人似我世間無。』」
我說：「這兩句詩真像我們的寫照，你是奇人，我是閒人。」
初夏。聽完龔一先生古琴演奏後，我們幾人繞著校園走。微雨時下時歇，空氣清涼 。已知是如此了，自己是什麼也不知，什麼也沒讀，聽他說就好。一個晚上確實也都只是他一個人的自問自答，沒有回應。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很無趣呢。是不是常有恨無知音的感慨呢。他說喜歡這樣的夜晚，這樣的路，會想到一句詞：「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沒有迴音，曾經說過喜歡讀《飲水》的我們聽到時卻是一片漠然。
走在明德路的大榕樹下，他問：「為什麼微博名叫『兮猗』呢，很少有人用語氣詞作名字。」
「因為覺得自己太不重要了呀。」我答。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個邊緣人，就如那可有可無的語氣詞。
「原來是這樣，其實那是個愛情故事。」
「候人。」
「不知道你是否也在候人呢，但願他不是過客，是歸人。」
我想我只是喜歡有關等待的故事，美麗而憂傷。邊城裏的翠翠，桃樹下的女孩，嫁給風的姑娘，唱著「侯人兮猗」的女子。那些未知的等待溶入相思的憂愁，似水的柔情，傾盡一生的執著，以及堅韌而篤定的力量。這樣的故事容易打動我。
千金橋上，依舊飄著細細的雨絲。無邊絲雨細如愁。我們四個人。倚靠著橋欄，看夜，看雨，看對面橋的燈光倒影在河裏，隱隱綽綽。他說喜歡看這樣的燈光。風有點涼，水很靜，有時泛起漣漪，發出響聲，不知是魚兒冒出，還是鳥兒掠過。草叢中飛過一隻流螢。我想起年幼時和阿姐去鄰村看戲，途中央求阿姐給我撲了一袋的螢火蟲，拿在手中亮閃閃的，可回到家中燈下一看時卻嚇壞了。他背起琦君的《虞美人》：「錦書萬里憑誰寄？過盡飛鴻矣。柔腸已斷淚難收，總為相思、不上最高樓。……」下午的琴聲還繚繞在耳畔，混合著他平平仄仄、微婉抑揚的聲音我突然覺得有些惆悵，有些惋惜，有些恍惚。思緒很遠。
清早和他一起去菜市場。腦袋裏常會浮現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年輕的主婦，挎著菜籃子，看著翠綠鮮紅、琳瑯滿目的菜，心裡很歡喜。但她買的是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自家種的菜，也許長相不佳，但味道很好。她會要些芫荽，因為它的名字好聽。還不忘帶上一兩束沾著露水的鮮花。我看到入口處有農婦在賣梔子花，三五朵捆成一小束，整整齊齊擺放在竹籃筐裡。綠葉鮮翠，花瓣如雪，甚是可人。他說起小時候家裡都是他負責買菜，他熟知哪裡的菜最好。又突然說：「以後這是你的工作。」我微微一愣。仔細一想，大概說的是買菜的事情是女子的本分。買了排骨和紅棗。要離開時我想起門口的梔子花，沒有緣由的，想買一束花放在他的書桌上。
他提著菜，我握著花走在他身邊，低頭去嗅馥郁的芬芳。他微笑著說：「這樣的早晨真好，帶著你來買菜，而你又買了一束花。」在當時他的那些話我覺得像是一首詩。又聽他說：「這真是執子之手，與子同往。」我低頭不語。那天是小滿，送他一束花亦是我小小的滿足。梔子同心好贈人。
屋裏燉著湯，桌上的白花吐露甜香，窗前聽他讀詞。《唐宋名家詞選》，他中學時就爛熟於心的一本書。可是他問我：「這首讀過了嗎？」「沒有。」「這首呢？」「好像有點印象。」「這是誰的？」「不知道。」「這首呢？」「我想想。」我無一例外地不是沒讀過就是沒想起。他屢屢感到驚訝：「你們讀書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我高中讀的啊。」我本該羞愧難當的吧。可是心裡卻歡喜著這樣的一個早晨。哪怕他發覺我並非謙虛內斂，而是真的一無所知。我喜歡聽他帶著感情抑揚頓挫的讀書聲，彷彿能讓人忘記世間的紛擾。不獨萱草忘憂，此聲亦能銷恨。
南國清秋，十里桂花。傍晚他說想來舊校區看我，我說還是我過去新區吧。車上我匆忙背顧梁汾的兩首《金縷曲》，前日他背給我聽時說下次我要會背。我說好。見了他，他說：「我們去采些桂花吧。原是要送一袋桂花過來給你的，可你偏要過來。」「何時這樣有雅興了。」「一直是詩人的情懷，只是不得閒暇。」花樹下，月色朦朧，清香浮動。他小心地採摘著細細碎碎的小花，我在一邊背《金縷曲》，依舊是斷斷續續。我也偷偷摘了一朵，撒在他頭上。採花歸來，覺得一衣都香了。在自習室裏聞著花香讀書。他突然起了興致，作了兩首詩：
「庭中奇樹發華滋，月夜攀條遺所思。但恐馨香難自守，任人拋擲不勝悲。」
「月下同攜手，花間更淺唫。玉顏容易逝，珍重此時心。」
盡興而歸。我坐在車上捧著一包桂花，內心喜悅。回到宿舍後用柔軟的布袋子裝起來，連同他的詩。我把木樨香袋掛在枕邊，發信息給：想要聞著花香入眠。他又為我口佔了一首：「新摘木犀子，盛之置枕邊。思歡何能已，聞香且入眠。」我也回了兩首小詞：
「涼如水，攜手到花蹊。月滿枝頭香滿袖，更憐淺誦不成詩。摘取遺相思。」
「香囊裏，新置木樨花。夜夜枕邊好入夢，朝朝身畔總相偕。思緒更無涯。」
不一會他和了好幾首打油詞，我又回他，我們玩起遊戲來。花香若有若無，綿綿不休。
人文樓前種有兩株梅樹，每到寒冬，花發如霞。他乘著微雨折梅而回，把小梅枝插在木杯裏，泡一壺鐵觀音，聞香品茗。他胸中愁苦久積，感慨良多。記得他說雅與俗只是程度上的區別，過了就俗了。又說很久沒喝酒了。一生中真正喝酒也不過是幾回，其他的都是應酬。喝酒須三兩好友，一份情懷。
寒假送他離校前，我們又去收集了一袋梅花瓣。他撥弄花枝，輕柔的梅瓣如雨一般紛飛，飄落在我的眼前、髪間、衣袖翻飛之處。將飛更作迴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只覺得這樣的景色美得奢侈，美得讓人心醉。我在心裡默念著：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
夜晚沐浴後，穿著藍色碎花旗袍，頭上簪一對新折的小梅花，坐在案前讀他留下的小札。於是寫了一首小詞，寄調卜運算元：
「綠鬢小梅簪，燈下花箋展。小字鴛鴦囑別情，喚起雙眸泫。 紅雨冷香侵，寸寸柔腸婉。無那憐花人已行，愁損相思瓣。」
第二天通過簡訊發給他。他在火車上，很快就回復了一首次韻詞：
「枕上謝娘書，燈下從頭展。怕見書中怨別情，淚盡無從泫。 擬贈一枝春，恰似柔心婉。不道昨來一夜風，落盡梅花瓣。」
他與我談論起平生，自傷偃蹇，我說：「做一對愚夫愚婦。」他說：「這句正合《鵲橋仙》格律，可以敷衍成詞。」他於是先填寫了兩闕：
「韶華易老，儒冠多誤，搔首覺來悽楚。廿年篤道不逢時，又待向、何人傾訴。 漫漫秋夕，喃喃自語，幸有佳人相付。收將書篋事樵漁，做一對、愚夫愚婦。」
「郎才似水，世情如霧，未免一時難覩。愛君筆底有煙霞，更不計、家貧如許。 莫相歎世，且休弔古，卻道逢時不遇。浮華過眼即煙雲，做一對、愚夫愚婦。」
黃昏我和韻：「朝思夕念，多情天與，試問心期何許。愛君筆底有煙霞，君卻道、才高被誤。 蓬茆可處，荊釵不惡，共泛一川煙雨。櫓搖閒了看秋光，做一對、愚夫愚婦。」
這樣的畫面千百次在我的夢裡縈繞。清晨還凝著露水的時候挽著籃子和他去集市買菜。喝一碗涼粉。浣衣洗碗。午後在還讀樓喫茶讀書。隔一兩個小時去屋外翻翻穀子。黃昏我們一前一後走在田埂上，四周是金黃的稻穗混著泥土的清香。天邊掛著淡淡的晚霞。經過雞圈的時候撿一兩顆雞蛋，小小的，握在手上還是溫熱的。
且以喜樂，且以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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