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鳳皇
圖片來自網路
作者：冷胭
臨死之前，會回憶起這一生所有的過往嗎？
不，不會。
能記起的，都是一些片段而已。
所有重要而深刻的，片段。
【1 】低語
批閱奏摺直至午後，我終於迎來了小憩的時刻。速速屏退眾人，獨自在內殿三兩下扒去繁冗的帝王常服，又解下束縛在內的幾層夾纏，只著內衫，我舒服地躺在龍榻上，四仰八叉。
只是剛剛有些睡意朦朧，便覺得一陣勁風撲面，一雙手已經抓在我的胸口，驚恐萬狀的聲音震響在耳畔：「果真！你果然是！你——」
我剛睜眼，只見一道寒光閃過，面前的襲擊者已經倒地，脖頸間的血痕正噴出鮮血，濺了一地。我的貼身護衛蘇錦夜正站在面前，手中的劍閃著迫人的寒光。
心頭的驚悸只是一閃而過，麻木瀰漫在我的心間，不痛，不癢。
錦夜收了劍，語氣平靜如常：「皇上安好？」
我點頭示意無妨，看向地上的人：「這是左將軍？為何？」
「微臣推斷，左將軍對皇上起了疑心，才會擅闖含光殿，一路奔至皇上榻前襲擊皇上，以此親身驗證皇上。」錦夜向殿外喚了一聲，立即有宮人上前聽命：「左將軍擅闖含光殿，按例已處死，拖下去罷。」宮人領命拖走了左將軍，地上只剩下一灘血痕，稠密得讓人渾身發膩。
這是第幾個了？第六個還是第七個？
即便是第六十個，第七十個，只要錦夜在，他們就沒有一個能活著離開。
宮規森嚴且多如牛毛，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擅闖含光殿者，死。這些年來，我迎接過很多闖入者，但像左將軍這般大膽直襲胸口想驗明正身的，還是第一個。
呵，眾人的疑心已經越來越重了么？
錦夜見我半響沒有言語，靠近半步輕聲低語：「微臣陪著您，您別怕。」
從我記事起，母后就在宮中下了嚴令，不準任何侍衛、宮女和太監靠近我十步以內，以防叛黨餘孽行刺。每日清晨，母后都會親自為我梳洗穿戴，牽著我的手端莊肅穆地走進金鑾殿，將我安置在御座上，她則坐在我身後垂下一道密密的簾。
除了母后，我沒有與任何人親近過。即便後來有了貼身侍衛蘇錦夜，能與我近在咫尺，他也恪守著臣子本分，從無僭越。
那些曾在書中讀到的「呼朋引伴、促膝融融」，對我仿若天方夜譚。
直到第一次被襲擊。
那天的情狀與今日無二，襲擊者扮作太監進入內殿，窺視正在更衣的我。錦夜也如同今日這般手起劍落，迅捷乾脆，以至於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聽見襲擊者倒地的悶響。
只是那時候，我才十二歲。
襲擊者脖頸上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令我戰慄，我窩在被子里瑟瑟發抖，無論如何不肯露出頭來。錦夜站在床榻邊，問道：「皇上可還好么？不如出來同微臣說說話。」
「墨蘭呢？墨蘭在哪裡？！」我大叫著貼身侍女的名字，卻仍是躲在被子里。
「皇上忘記了，墨蘭出宮採買去了，要到傍晚才回來。」錦夜的聲音彷彿添了一絲焦急：「不然，微臣去請太后娘娘？」
「不要！不要母后來！」我緊緊抓著被子，恨不能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沒有一個人能發現。錦夜沉默了一陣沒有聲響，我感覺到被子外面有一雙臂膀伸展開來，將我緊緊摟住。那臂膀沉穩有力，鬆緊合宜，我縱使在被子里，仍能感受到這臂彎的溫暖和潤，似能遮擋一切風雨。
「微臣陪著您，您別怕。」錦夜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的側臉隔著被子緊貼著我的，使我的雙頰瞬間火燙起來，灼灼得像要融化了。
我緊張得一動都不敢動，喉嚨生生髮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錦夜緊了緊臂膀，柔聲問道：「還怕么？」
我想說不怕了，卻又擔心他會鬆開手，踟躕半響才說道：「還是……有一點怕……」
於是他沒有再動，安靜地摟抱著我。縱使隔著一層薄被，我仍覺得他能看見我那發燙燒紅的臉頰，愈發不敢出來。
「在哭嗎？」他輕聲問，又緩緩地拍了拍我：「想哭便哭出來罷，微臣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搖搖頭：「從小，母后就不准我哭，現在即便想哭，也不怎麼能哭出來了。」
他的頭微低了些，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落在我肩上，我疲憊地倚在他的懷抱里。十二年來，從沒有人能讓我如此任性肆意地放心依靠，絲毫不用顧忌任何規矩禮數——酸酸澀澀的心裡莫名扯出一絲甜意，猶如輕緩的煙霧，繚繞在我的心頭。
我不知道靠了多久，最終慢慢睡去了。聽墨蘭說，她回來的時候正看見錦夜將我妥善安置在床榻上，輕緩地蓋上了薄被。
【2 】嫉妒
端午節這一日，母后在宮中設宴款待皇親，又特地下了恩旨，准許宮人今日不必著宮裝，可以穿戴自己喜歡的衣衫首飾，並可在宮中宴飲結束後前往母后宮中大殿，由母后選出最為別緻的衣衫予以獎賞。
於是一大早起身後，我就看見宮中各人均換了裝束，顏色各異地從我眼前晃過。錦夜卻仍是慣常裝束，沒有刻意打扮。我笑著說：「你不是有件新做的玄色朝袍？挺好看的，穿起來去母后那裡領賞吧。」
「微臣會一直跟隨皇上，不會去別處。」錦夜沉穩地回答。
我心裡喜悅，眼睛卻斜斜看他：「不然朕陪你走一趟？平日里穿得都一樣什麼也看不出來，今日可是能看到那些宮女們多麼花枝招展呢。錦夜不想去看看嗎？」
錦夜的神色絲毫未變：「微臣沒有興趣。」
我一笑，心中有絲絲喜悅繚繞起來。忽然身後環佩叮咚，一個渾身絢麗多彩的女子旋轉著舞了出來，身著短打小衫，亮麗的長裙下擺是由八片顏色各異的花瓣形綢緞拼接而成，旋轉時仿若一朵碩大的艷麗之花在眼前迅速綻開，透著迷濛的瑰美。
我正想讚美幾句，一轉眼看見錦夜專註地望著墨蘭，微微地笑了起來。
他竟笑了。
從認識他開始，我從未見他流露笑意。即使有時他眼底蘊笑，卻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嘴角牽起，整個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意。
我登時氣急敗壞，努力剋制才勉強壓著怒氣說道：「別轉了，朕看著頭暈。」
墨蘭立即停了下來，吐一吐舌頭：「奴婢放肆了，皇上恕罪。」
不料錦夜卻說道：「準備穿這身去太后娘娘宮中嗎？定能得到嘉賞。」
墨蘭欣喜地看向錦夜，錦夜又笑了起來，點頭再次給予肯定和鼓勵。墨蘭喜不自禁，一疊聲地問道：「真的嗎真的嗎？連錦夜都這樣認為嗎？」
「嗯，很好看。」錦夜由衷地讚美：「這宮中大概沒有人能比得過你的心靈手巧。」
墨蘭歡喜的臉色突然暈染了緋紅，微低了頭吃吃地笑。我再也忍不住心中亂竄的火氣，忽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轉身急沖沖向內殿走去。錦夜和墨蘭不明所以地跟著我，錦夜問我怎麼了我也沒有回答。
我徑直走向內殿深處角落的紅木箱，掀開來一通亂翻。墨蘭在身後焦急地問道：「皇上要找什麼？奴婢幫您找啊！皇上您到底在找什麼？您要什麼告訴奴婢就好啊。」
箱中的所有衣衫都被我掀了出來，卻仍然沒有找到我想要的那一件。我焦慮煩躁地走向邊上的長櫃，心煩意亂地恨聲說道：「雲袖流風裙呢？你藏哪兒去了？！」
墨蘭大驚：「皇上怎麼突然想起找那個？那件……那件……皇上不能輕易拿出來……」
「朕現在就要！給朕找出來！快點！」
墨蘭噗通一聲跪在我面前：「皇上要那個做什麼？皇上不會是想……不會是想……」
「對！就是想穿上！」我暴躁地發怒：「立馬給朕找出來！一件裙子值得你們藏這麼深嗎？還是你給朕扔了？！」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墨蘭求救似的看著錦夜，錦夜早已將守在內室的宮人摒退，此刻站在我身側緩緩地說道：「皇上確實非穿不可么？」
「非穿不可！」我直視著他：「你休想勸動朕！」
錦夜微微搖頭：「微臣只是想著，若皇上要穿雲袖流風裙，那微臣也換上女裝，墨蘭換上男裝，這樣若有外人入內看見，大可說是皇上見宮人們穿著艷麗繽紛一時興起，要咱們全都換了裝束，玩鬧一陣便罷了，也不會有人胡亂猜測。」
我怔怔地看著他，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提議，平日里那樣一個處處得體絕無錯亂的人物，竟為了我甘願穿女裝示人嗎？我看著他漸漸彎起的嘴角，正對著我的笑容猶如初升之陽。他的眼神依舊清朗溫潤，聲音和緩熨帖：「就陪皇上胡鬧這一回。」
墨蘭仍跪著不知如何是好，錦夜輕聲對她說道：「去找來罷。」墨蘭咬牙點頭，起身走向另一側的立櫃。我定定地看著錦夜的雙眼，他頭一次毫無迴避地望著我，那眼中彷彿蘊藏無盡的了解和洞察，還帶著悲天憫人的憐意。
墨蘭很快拿來了雲袖流風裙，依然嶄新如昨，輕輕抖開一絲褶皺也無。我伸手撫上，絲緞滑膩涼軟讓我不禁來回撫觸，發出滿足又遺憾的喟嘆。
錦夜已經拿起一件日常宮女外袍左看右看：「這也太小了，微臣隨意披著罷。」說罷當真披在身上，略略系好了纏帶，微笑望著我：「皇上請入內更衣，微臣在這裡等著看。」
今天之內乍見他幾次笑容，我不禁有些愣神，反應過來又是歡喜，連忙點點頭拿著衣服入內，卻手忙腳亂不知從何穿起。墨蘭在外輕聲說道：「皇上，還是奴婢來幫您吧。」
「不必！」我懊惱地拒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裡三層外三層的內外裙衫整理妥當。我正猶豫要不要叫墨蘭入內，就聽見墨蘭慌亂的聲音響起：「太后娘娘！」
內室的門「哐啷」被打開，母后盛怒地瞪著我，凌厲地喝斥：「逆子！」
雲袖流風裙在我眼前驟然撕裂，裂帛之聲直刺我的耳鼓，生生地疼。我卻面未改色平靜如常，淡淡地對母后笑了一笑：「從前穿不上的，如今仍是穿不上。」
（待續喲~）
作者by冷胭
插畫by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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