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錢鍾書、楊絳先生辯誣

為錢鍾書、楊絳先生辯誣

吳鉤

楊絳先生逝世的信息剛傳出時，漫天都是網路弔客的蠟燭，隨後又出現一波偽造楊絳雞湯文的傳播，第二天劇情反轉，湧出許多鞭撻楊絳及錢鍾書人品與學術水平的聲音，連「死者為大」的禮節都不顧了。而且有些抨擊的聲音基本上都是造謠。

1、所謂的「人格污點」問題

先是周言先生在微博上稱，楊絳有一件事不可原諒，九十年代她經常給某領導寫信，說誰誰誰寫文章罵錢鍾書了，然後寫文章的人如果在事業單位的話基本就丟飯碗了，如果沒有單位的話那發表的刊物領導都要檢討，這是老太太一生最大的污點。

這件事應該是指1997年的一宗文壇公案：楊絳、錢鍾書向國家版權局致信投訴《錢鍾書評論》、《記錢鍾書先生》兩書的侵權問題。

事情大體經過如下：1995年，范旭侖等學者在錢鍾書85歲誕辰之際，合作編輯了紀念文集《記錢鍾書先生》，由大連出版社出版。但1997年5月31日，錢鍾書、楊絳兩人聯名致信給國家版權局，稱：「大連出版社未經著作權人許可，於1995年11月擅自將我們的私人詩函、墨跡、照片等，連同其他記載失實的報道，編成《記錢鍾書先生》一書」，是對他們著作權、肖像權的嚴重侵害，請求國家版權局予以保護。

《錢鍾書評論》一書的糾紛，則可以從1997年12月17日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的致歉聲明了解到大概情況：「本社於1996年11月出版的《錢鍾書評論》（卷一）一書，編者李洪岩，范旭侖。該書未徵得錢鍾書先生許可使用了他的信函、手跡等，其中未發表作品31件；編者未經錢鍾書先生許可，對錢鍾書的《圍城》進行注釋，侵犯了錢鍾書先生的著作權。為此，我社除已對《錢鍾書評論》（卷一）一書封存銷毀，停止發行外，特向錢鍾書先生公開道歉，並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也就是說，這宗公案其實是兩起版權糾紛。而且，糾紛發生後，作者范旭侖、李洪岩都在原單位工作，並未發生上級施壓檢討丟飯碗的事情。卻不如何故，被添油加醋說成了「經常給某領導寫信」。

周言先生的言論，應該從徐晉如先生的一則舊文轉述而來：「當九十年代末，予友李公洪岩、范公旭侖考證錢鍾書留學英國，決不可能獲副博士之蘇聯學位，又謂楊絳《錢鍾書與〈圍城〉》非信史，楊便致電囗囗囗同志哭訴，請將李、范書銷禁。令遂行。」

但徐晉如先生已在今日發表微博澄清：「楊絳先生去世，有人引述我十年前記述的一段傳聞，謂她曾向囗囗囗哭訴，致令兩位研究者的書遭禁毀。此事我當日得之於三位友人，實則是一方之言，我的偏聽偏信，致令楊先生聲名遭玷，殊感不安。謹此向泉下的楊先生及天下所有人致歉！」

2、所謂的「學位造假」

還有人舊事重提，說楊絳曾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寫道，錢鍾書1937年獲得牛津大學副博士（B.Litt.）學位，其實呢，錢鍾書得的是碩士學位。楊絳這是給丈夫搞學位造假。

事實是怎麼一回事呢？復旦大學的嚴鋒教授已經寫了一篇短文，澄清了事情的來歷去脈。請允許我將嚴鋒教授的原文引述如下：

【我原來一直認為是B.Litt是學士，楊絳先生記錯了或筆誤。但是查了一下，B.Litt與普通意義上的學士並不是一回事，該怎麼翻成中文還真是個問題。

維基「Degrees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這一詞條中，B.Litt是列在Postgraduate degrees類別下的，顯然是本科之上的研究生階段的學習。後面的說明更清楚：Due to pressure from employers and overseas applicants to conform with United States practice, which is also that of most other UK universities, the BLitt, BSc, and BPhil （in degrees other than philosophy）were re-titled master"s degrees.意思是，為了與美國和英國其他學校相對應，BLitt已經停用，並重命名為碩士學位！

在50年代緊跟蘇聯的時候，中國也曾短暫地搞過副博士。副博士也就是一種研究生學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碩士，那麼把B.Litt稱為副博士有什麼錯？

我猜測楊絳先生當年用副博士這一詞的時候，是考慮到B.Litt在牛津特殊學位體制下的真實內涵，又融合了50年代人們對副博士一詞的理解與記憶，這並無大錯。錢鍾書先生1933年就從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在上海光華大學任教。1935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1937年以《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中的中國》一文獲牛津大學B.Litt學位，這顯然可以看成是研究生文憑，無論是翻譯成碩士，或者是副博士，是造假嗎？】

要我說，只要用腳趾頭一想就明白了，以錢鍾書的學問，還需要用「學位造假」來給自己貼金嗎？

3、關於錢鍾書的學術價值

楊絳先生逝世當日，蕭三匝先生在他的公號發布了一篇文章《在楊絳忌日，說幾句不合時宜的話》，對錢鍾書的學術思想成就提出質疑。

本來學術思想這東西，又不需要也不可能有權威認證，當然可以提出質疑。但蕭文所引述的材料，卻有事實性的錯誤，則不能不辨正。

蕭文提到：「余英時是錢穆的學生，錢鍾書與錢穆都出於無錫錢氏，通譜而不同支，故余英時與鍾書也算是有些淵源。余英時訪問大陸時曾拜會鍾書，鍾書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相互之間評價也很高。不過，後來在評論錢鍾書的學問時，余英時的看法是，錢鍾書是『一地散錢——都有價值，但面值都不大』。」

但余英時並未說過「錢鍾書是『一地散錢——都有價值，但面值都不大』」的話。事實上，余先生對鍾先生一直很敬仰。

余英時的原話是這樣的：

【我最近看到有個人引過葉公超一個評論，說錢鍾書的問題，是他滿地都是散錢沒有串起來。這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另外我要給他做個解釋，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統，這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曾說黑格爾造一個大系統，他自己也不能住進去，旁邊還要造個小房子自己住。這個大系統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認為他基本上就不是講求系統性的人。

如果我們用西方的觀點，以撒亞?伯林———也是牛津大學的———講了有兩種人，一種是狐狸，樣樣都知道，這就是錢鍾書；一種刺蝟，刺蝟一定要造一個大東西，這個大東西在哲學上講就是系統，文學上也可能稱它是文學系統文學理論，這個東西錢鍾書都沒有興趣。

他捕捉的是一種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來很可觀，就是這樣說他是有許多散錢，沒有整個串成一串，可是他有很多小小的串子，串起來的，那些還是有用的，而且是永遠有用的。換句話說就是所謂大系統，往往沒有幾年，就被人丟掉了，就忘記了。你留下真貨，還是有用的。所以《管錐編》還是繼續有它的價值。】（參見《東方早報》傅傑對余英時的專訪）

也就是說，說錢鍾書是「散錢」的說法，實際上來自葉公超。而余英時則對這一說法作了反駁，為錢鍾書辯白。

最後，我再引用余英時先生的一段話來為本文作結：

「他（錢鍾書）要講的，一般人常識知道的問題他都不提的。那最後只能追到幾個很尖端的點上去談問題。一般人哪能個個都有他的背景，就一下子跳到尖端？所以就根本不知道他談的是什麼東西。我不認為這樣的批評是能夠把錢鍾書的價值減低，他有他的問題意識。不過你自己沒有這個程度，到不了他的問題上面去，他的問題層面比你高。換句話說，在他提出並解決問題的時候，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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