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作者：醉里清風（江山文學網文字友情社團評論員）

最先看到「碧雲天，黃花地」兩句是在王實甫的《西廂記》：「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幾句，本是崔鶯鶯送張生上路時所唱。僅此幾句，我們依稀可見長亭處，風吹柳斜斜，鶯鶯含情脈脈，張生依依不捨，互把柔情相訴，卻不知早已紅淚垂下，只能無語凝噎。只可惜聚散總難分付，任他西風凋盡碧樹。

世人都喜歡「碧雲天，黃花地」兩句，因為他們多為張生和鶯鶯感動，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兩句出自范仲淹這首《蘇幕遮》。而我，獨喜歡這句「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也許，我喜歡的僅僅是這兩句中少見的几絲柔軟，然而那又怎樣，喜歡就是喜歡了，不需要任何理由。

初秋季節，霜意未深，詞客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寂寞，紛紛握筆，說一處「人比黃花瘦」的心事，也或者是畫一幅遼闊而多彩的秋色圖。「碧雲天，黃葉地」就是這樣一幅圖。初讀詩的開頭兩句，我不得不想起秦觀詞的「山抹微雲，衰草粘天」。然而這兩句看上去卻似一幅對聯，工整而又靈巧，卻少了些許色彩。范希文這兩句，色彩豐富，意境更是闊遠穠麗，沒有衰颯情味，另闢捷徑，在以悲秋傷春為常調的詩詞中，已屬罕見。

秋韻已成觴，拂了一身還滿。流雲飄蕩，黃葉滿地。秋意已深，奈何盡付江上波，水波上籠罩著寒煙一片蔥翠。山沐夕陽浴，天接寒江水。芳草無情已成衰，遙遙粘天斜陽外。一片鄉愁銷魂，追旅他鄉秋思。除非好夢留人，夜夜不成睡。明月出高樓，紅欄莫獨倚，邀月共飲三杯酒，酒入愁腸不成醉，盡數化作相思淚。真箇是欲遣相思苦，更惹相思淚。

讀宋詞的人，沒人不知道範仲淹。他在《岳陽樓記》中表達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憂國憂民情懷。卻不知，先於天下憂後於天下樂的豪客，也能夠有如此柔情。他的一生，可謂榮辱參半。有文介紹：「其先邠（今陝西邠縣）人，後徙蘇州吳縣。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又曾出任陝西四路宣撫使，知邠州。守邊多年，西夏稱他『胸中自有數萬甲兵』。卒謚文正」。這首《蘇幕遮》，是他出任四路宣撫使時所作。從來都不喜歡這種介紹方式，現在想想，倒也是輕巧簡約，省去些許繁章綴文了。

這註定是一個蒼涼的季節，處處充斥著死亡的美麗。從第一片落葉歸地，到黃葉遍野，也緊緊是一絲清風，一縷微雨。可是，這風雨載的動萬千黃葉，卻也載不動許多愁。我嘗試著閱讀這個季節，希望能夠找到些許安慰，可是翻爛每片黃葉，踏平每處衰草，也找不到絲絲柔軟。依稀中，我看到她望斷歸鴻，他異鄉銷魂，縱是相逢，只在夢中，夢裡夢外卻是真實的自己，真箇嘗盡愁滋味，只道天涼好個秋。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黯鄉魂，追旅思，好一個澆愁季節。落葉紛紛歸路，搖落窗前無數，今宵寒聲凄楚，更惹相思幾許。借酒恐難消此愁，酒入愁腸，人不醉，淚先流。

又想起范希文一首《御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夜寂靜，風冷冷，落木又弄凄涼調，紛紛飄墜階前敲。珠簾捲起，玉樓空空，清輝淡淡，銀河垂地。月光潔白恰似素練，年年月月巧在今夜，無奈人兒天各一方。愁緒至深，酒難消遣，相思的苦，倒進這一杯濁酒，不喝，已成淚自流。青燈如豆，忽明忽暗，獨倚欄杆，嘗盡這孤眠的滋味。苦苦相思無法迴避，眉間心上都是愁。

范希文以文著稱，存詞僅五首。這兩首詞都是寫異鄉思懷，同是一個秋天，同是一個人，同是一種情。手法也都相似，都是上片敘景，下片抒情。期間亦洋溢著一種柔情，真倒是「鐵石心腸人，亦做此銷魂語」（許昂宵《詞綜偶評》），然細細品來，又有不同。兩處相思淚，尤見分曉。

一首《蘇幕遮》，極盡柔情。碧天廣野，一方秋水承天地。波上寒煙，天色莫辨，真是「秋水共長天一色」，好一副闊遠穠麗的秋景圖。無情芳草，西落斜陽，惹人無限愁緒。鄉魂旅思，都付於這一地的衰草。黃昏後，夜漸深，孤眠難成夢。明月高樓需借酒。但酒一入愁腸，都是相思之淚。情隨景起，步步深入，手法何其自然。

另一首《御街行》中，「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一句，是寫相思的愁，酒難以消遣，不曾喝，淚已經留下來。雖極盡哀愁，然亦顯得有些刻意，略有做作之態。

讀宋詞的人，心裡是柔軟的。我喜歡春天新梢初綠的清新，夏日萬木蔥蘢的翠意，也喜歡冬天千山岑寂的蒼涼。然而，我更喜歡秋天落葉衰草的索然。這是一種寥落的涼，一種神傷的美。這個季節總能惹人無限思量。一枚落葉是一首詩，一棵衰草是一闋詞。在一個寒涼的秋夜，我們似乎看到一個天涯羈客，對月推盞。只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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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曲梁鯤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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