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珍博物館：香煙、廣告和卡片收藏
在一個大眾報業仍然沒有普及、一個攝影術剛興起不到三十年、一個電影技術還在襁褓之中的時期，一張張精緻小巧的煙卡，攜帶著大量的圖片和文字信息，極大程度地滿足了消費者，尤其是中產階級的渴望,猶如藏匿在煙盒中的袖珍博物館。
文傅適野 編輯 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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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古巴哈瓦那老城區，沿充斥著小酒館、二手書店和紀念品店的Obispo街一直走，就到了武器廣場的二手市場。四五十年代美國的Life雜誌，蘇聯產的相機，古巴革命前的勳章，中國的乾隆錢幣。每個攤位就像一個微型的珍奇屋（cabinets of curiosities），陳列著來自不同時空的物品。表面上看似混亂，實則暗藏秩序，一種只有攤主能夠解讀的秩序。
在琳琅滿目的物件中，一本黑色硬皮本吸引了我。本子左下角是燙金的字體，寫著CUBA（古巴）。翻開細看，是一本照片集，黑白寸照，內容是關於不同國家的人物肖像、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
武器廣場的二手市場
在和攤主幾個回合的眼神加手勢協商後，我們達成共識：二十美金一本，裡面包含八個國家的照片，同時他再附送我兩個國家。趁我不注意，老闆翻出一個袋子，裡面分門別類放著很多國家的照片。我理解了他是讓我自己選十個國家。我仔細挑選，選好後試圖把原來相冊里不要的國家替換掉。老闆阻止了我，示意我讓他來。只見他把每個國家的照片先在手裡瀏覽一遍，大致排個順序，然後開始依次把照片放在相冊中。第一張是國家的國旗，第二張是女性肖像，第三張是男性肖像，接下來擺放的可以是當地的歷史建築、也可以是自然風光。老闆專註而且認真，排列的時候精神高度集中，口中還念念有詞，有的時候一張照片放下去了，他端詳片刻，覺得不對，再拿出來，調整順序，重新排列。
「您是根據什麼原則來排列這些照片的呢？」我一字一句地問到。
「這些照片嗎？這是古巴革命前的物件，是一個系列！」他用蹩腳的英語緩慢但又興奮地回答我。
顯然，我們不在一個頻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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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旅館，藉助西班牙語字典，我依稀能夠解讀卡片背後那些看似天書的文字。在每一張國旗卡片的背後寫著：
No.XXX
國家名字
世界地理圖集
Susini皇冠香煙宣傳
古巴，哈瓦那，1936年。
在每一張照片的背後，則是一小段相關的西班牙語介紹。
跟隨著這些袖珍卡片提供的線索，我依稀拼湊出一段歷史。一段關於Susini香煙、關於早期廣告、關於香煙卡片收集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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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2年，Jose de Susini Ruiseco出生於直布羅陀，隨後跟著父母來到古巴，並在長大後進軍煙草行業。他也許未曾料到，在不久的將來，由他開創的Susini香煙將揚名世界，而他也將成為古巴煙草業歷史上不得不提的一號人物。1953年，Jose Susini的兒子Don Luis Susini在哈瓦那老城區創辦了La Honradez香煙廠，把不適用於製造雪茄的煙葉，集中送到這裡製成香煙。1863年，Josede Susini Ruiseco去世，由兒子全面接管家族煙草生意。1860年代，在古巴總共有38家香煙製造廠，其中以Susini的La Honradez最負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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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2年，古巴哈瓦那老城區，街道狹窄，路邊的人行道只能容納一人，如果兩人並排，則必須有一個人走在路的中間，和匆忙駛過的馬車競爭少得可憐的空間。縱橫交錯的街道把老城區劃分成一個迷宮，鬱鬱蔥蔥的熱帶植物隱匿其中，在某個不經意的轉角帶給人驚喜。
如果手邊有一張能帶領你在迷宮中自由穿梭的地圖，不妨找到San Ignacio街。沿著它一直走，經過兩邊低矮但卻有序的房子，走到和Sol街交界的地方，就能看到一個高達兩層的建築，上面寫著La Honradez。Honradez在西班牙語里是誠實的意思。而La honradez，則是當時在哈瓦那無人不知的香煙廠。
La Honradez門口一景
從San Ignacio街角的入口進入工廠大樓，你會遇到一個禮貌的接待員，他的任務是帶領遊客參觀工廠。工廠內的車間有序排列，負責不同的工序。每個車間都安裝了電報系統，方便管理人員的實時監控。一樓是桶裝車間，經過脫水處理的煙葉被裝在巨大的橡木製成的圓筒中，從種植地運送過來。並在這裡拆裝，經過進一步加工處理：加濕、去掉經脈、混合最後攪碎成為煙絲，運到二樓。
在工作台前捲煙的華工
二樓是捲煙車間的所在地。在這裡，將近一百名從中國遠渡而來的華工辛勤工作。他們穿著粗布服裝，有的把辮子盤起來，在油光鋥亮的後腦勺繞成一個圈，有的乾脆把辮子剪掉，圖個輕省方便。每位工人都有專屬的工作台，他們在這裡細心地把煙絲放入事先準備好的煙紙中，開始手工捲煙。之後再把二十五隻煙放在一起，用精心設計的包裝紙進行包裝。他們動作嫻熟，很少出錯。在慣性的驅使下，甚至不需要計算，隨手就可以拿出二十五隻香煙，不多不少。
在大規模的機械化捲煙機出現之前，La Horandez煙廠的日平均產量是兩百五十萬隻左右。它們經過複雜的程序，凝結大量的人力勞動，在各部門緊密的配合下，被運往世界各地，最終在不同種族、不同階級、不同品味的人口中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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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Honradez不僅以高質量的香煙出名，同時它也是香煙商標和廣告推廣方面的先驅。凡是去LaHonradez參觀過的人，無一不對於設備齊全、技術先進的印刷藝術車間流露出讚美之情。印刷間負責工廠中的好多項工作，包括傳單、標籤和成千上萬的色彩鮮艷、設計精良的包裝紙。當時的La Horandez工廠總共有兩千到三千種不同的圖樣以及種類風格繁多的煙標設計。
層出不窮的設計，一方面是為了追求美觀，吸引顧客。而另一方面也起到了防偽的作用。十九世紀中葉，商標的法律效力微弱，偽造猖狂。由於Susini香煙精良的製作，它的銷售價格比普通香煙高出三倍到十倍。這直接導致歐洲、亞洲以及南美洲的一些投機分子試圖以次充好，把劣質香煙放在印有La Honradez的包裝里，企圖矇混過關。
Susini煙廠
1853年，Susini煙廠有人想到通過彩色印刷的包裝紙對工廠生產的香煙進行識別。從此不同的圖樣取代了常規的容易被模仿的黑白標籤。包裝紙的圖樣涉及很多不同的主題，早期的有蝴蝶系列、寓言故事系列以及軍事制服系列。包裝紙圖樣的更新速度之快，技術之精良，讓偽造者望塵莫及。不僅包裝紙的設計和主題會定期更新，就連圖案周圍的裝飾紋樣，也是常換常新。這樣一來，即使偽造者能及時得到關於圖樣更新的消息，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製作包裝紙，並在極短時間內完成打包，進行出售。
宗教系列四則,La Honradez 1850-1890包裝紙
世界郵票系列四則,La Honradez 1850-1890包裝紙
沒人能夠確定是誰率先創造性地想出了用有圖樣的包裝紙代替字母煙標，唯一能確定的是此人無疑是營銷界的天才式人物。他讓La Honradez成為最早把彩色印刷技術引入香煙包裝的工廠。與此同時，1850、1860、1870年代La Honradez設計的煙標則是香煙包裝史上最精緻漂亮的包裝之一。從某種程度上看，它是最早運用大眾營銷的香煙品牌，是在機械化生產來臨之前的市場營銷先聲，為二十世紀開始迅猛發展的廣告行業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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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手邊恰好有一盒香煙，不妨拿起來，細細端詳。這種方方正正的頂部開口的硬紙盒，其實也有著它自己的進化歷史。在十九世紀中葉這種硬紙盒還沒有被發明出來，一開始香煙和雪茄一樣，被一張包裝紙包起來，在底部摺疊，形成一個開口，包裝紙上彩色印刷的圖案和標籤，則是一個品牌的象徵。
完成打包的香煙 25隻一捆，用彩色印刷的包裝紙包好
在香煙包裝逐漸由信封過渡到紙盒的過程中，隨著印刷技術的發展、消費文化的興起以及品牌意識的日漸增長，各個商家開始在出售香煙的同時，製造能夠放在煙盒內部的卡片，供收藏愛好者收藏。
一般來說，卡片按主題劃分，一個主題下面有幾十張到幾百張卡片不等。主題包羅萬象，隨著時代的變化和潮流的更替，卡片的內容也不斷更新。這樣的卡片既能為該香煙品牌做宣傳，同時也能通過刺激消費者的收藏慾望來間接激發購買慾。如果說一開始放置卡片是為了支撐材質較軟的煙盒，防止它在運送過程中被擠壓。那麼後來隨著煙盒形態質地的改進，煙盒中卡片的支撐功能逐漸減弱，廣告和審美功能逐步凸顯出來，成為了人人趨之若鶩，試圖收入囊中的緊俏商品，成為了一種微型的獲取知識的渠道。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可謂是香煙收藏卡片的黃金時代。在一個大眾報業仍然沒有普及、一個攝影術剛興起不到三十年、一個電影技術還在襁褓之中的時期，一張張精緻小巧的煙卡，攜帶著大量的圖片和文字信息，極大程度地滿足了消費者，尤其是中產階級的渴望。
此時的卡片，涉及的內容繁多，也體現出不同的地域、社會和文化對於不同事物的關注。有的卡片像是地理大發現時代的物質殘留，記錄的是遙遠的國度，是奇異的植物，是稀有的動物，是河海山川，是奇裝異服的人種。這些煙盒裡的卡片，通過消費行為進入到個人收藏之中，從商品交換領域脫離出來，帶給人們極大的視覺享受和心理滿足感。他們進入到中產階級的私人寶盒之中，成為他們的微型庇護所，成為他們在家中搭建的一個世界舞台，成為他們試圖把家的內部構建成整個宇宙的一步微小但卻重要的嘗試。
到了二十世紀初，人物卡片成為熱點。其中有當下紅極一時的運動員、政客，軍事人物、作家、商人，也有最受歡迎的電影女明星等等。這些關於不同類型人物的卡片，反映了二十世紀初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城市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出現的將人類型化的趨勢。個體的獨特性在資本主義的瘋狂滋長中逐漸被消費行為帶來的同質化取代。個體逐漸成為商品化社會中的一種類型，一種簡化的、用幾個標籤便可將其分類概括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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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收藏卡的風潮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逐漸走向沒落。原因簡單得讓人驚訝。1939年爆發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席捲各國，讓許多國家都經歷了一場重大的「紙荒」。因此，沒有足夠的紙張可供煙卡的大規模生產，這种放在煙盒中的小小卡片，就此走向衰落。
再次翻開在古巴二手市場獲得的那本香煙卡片收集冊，不禁感慨。這批生產於1936年的780張包羅五大洲幾十個國家風土人情的香煙卡片，竟是這種藏匿在煙盒中的袖珍博物館最後的輝煌。
如果有機會回到武器廣場的二手市場，再次遇見那位攤主，我不會詢問他排列卡片的順序。因為這些包羅萬象的卡片，像是卡爾維諾命運交錯的旅館中的塔羅牌有千千萬萬種可能性，講述千千萬萬個不同的故事。其中有他想講述的故事，也有我想講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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