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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里最後一次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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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歐陽乾


摘自《借我執拗如少年》


原標題《漫長的告別》

1


2013年的秋天,天津與曹州之間的綠皮火車1411/1412要停運了,知道這個消息後我很感慨,畢竟上大學那時候都是坐著這趟火車來去,在上面耗費了四年的光陰。雖說畢業這麼多年了,也沒做出什麼成績來,但對於承載自己青春的物事總有些捨不得。


於是,我決定趁它還沒停運之前,再去坐最後一次。


我當時正混在北京,便坐著城際列車到了天津,然後在候車室里等了兩個小時,如願以償地登上了這趟緩慢的綠皮火車。它出站的時候,旁邊正有一列和諧號呼嘯而過,從窗戶里看上去就像一道白色的閃電,而1411卻還不緊不慢地哐當著,讓我感覺時間幾乎都停滯了。


真的讓人難以置信,年輕時的我竟然可以忍受這種速度,像烏龜一樣,把我的青春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

許久不見,1411還是老樣子,墨綠色的座椅上斑斑駁駁,有的地方還掉了皮,頂壁上的電風扇「嘎吱嘎吱」的搖擺著,吃力得像抱著大姑娘上炕的老頭。也許它真的迎來了自己告別的時代,車上零零星星地沒有幾個人,連賣食品的小推車也懶得出來了,所以顯得格外的蕭條。我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一會兒,就發現在我右前方三點鐘方向坐著一個孤零零的姑娘,她扎著一條馬尾辮,以手托腮,看著窗外的風景。陽光從斜著的方向照過來,使她的臉看上去白皙得像紙一樣。我在心裡暗道:哦,紙姑娘。


車上實在是太無聊了,所以我決定去搭個訕。


我走過去,佯裝隨意地問:「這有人坐嗎?」


紙姑娘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搖了搖頭。


我坐在了她的對面,能更加清楚的看到她嬌俏的五官與白皙的皮膚,甚至都能聞得到她隨風飄來的洗髮香波的味道。我正要找個什麼話題切入進去,她忽然把手探出窗外,指著火車正在掠過的一座座凸起的山包,問:「你看,那像什麼?」

這個比喻一定要巧妙,要不然過會兒——說不定就沒有過會兒了。我沉思了一下,說:「像屁股。」


「哈哈哈……」果然,她笑了起來,眼睛裡有陽光在流動。


屁股成功的成為了我的開門磚,我們正式進入了聊天模式。她看著我搖了搖頭,「你不像是坐這趟火車的人。」


「為什麼?」我好奇地問道。

「你看——」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車廂里零零散散坐著的多是一些大叔大嬸大爺大媽級別的人,還有幾個懶散的民工歪在座位上打盹酣睡。紙姑娘說:「能看得出來,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一個生活在城市裡的人。」


我笑道:「我只是一個生存在城市裡的人。坐這趟車,只是為了懷念一下過去。」


「是嗎?」她眼睛裡盛滿了笑意,「我也是的啊。」


「哦,這麼巧?」


「嗯,」她點了點頭,「我談的第一次戀愛,就是在這趟火車上分的手。」


2


紙姑娘第一次談戀愛的時候,大約是十七歲,那時,她還上著高中,但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愛河。處在青春期的小夥子總是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能讓人怦然心動。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暫且叫他A君。


A君沒什麼正式工作,喜歡抽煙喝酒打撲克,但身上卻有著屬於青年人特有的正義感和自尊心,壞也壞的理直氣壯,可謂是邪氣凜然,紙姑娘就喜歡他這一點。她當時要上晚自習,A君就騎著一輛自行車,每天晚上在學校門口接她回去,雷打不動。有一次下起了暴雨,馬路上積水十幾公分,下水道都堵了排不出去,維修工人把古力蓋子拉開做檢修,晚上還沒來得及放回去,結果就出事了。A君晚上騎著自行車看不清路,一下栽了進去,也不知道傷到了哪裡,疼得差點暈過去。紙姑娘下了晚自習出校門的時候,看到衣服都破了的A君推著前輪變形的自行車在等他,身上好幾道口子在往外流血,腳底下都匯了一灘。紙姑娘一下就傻了,A君笑著說:「我害怕我不來,你再擔心我。」


談戀愛並沒有影響紙姑娘的學習,高考以後,她被北京的一所大學錄取了。紙姑娘很高興,A君更高興,晚上領著她去夜市喝啤酒慶祝。紙姑娘從來沒喝過啤酒,兩杯下肚後,臉蛋變得紅通通的,在燈光的照耀下格外好看,然後隔壁桌上就有兩個男人沖著她吹口哨。


其實在北方,對著女孩吹口哨是一種比較普遍的流氓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但那要看誰,A君眼裡就容不得沙子,當下就跟隔壁桌吵了起來,然後動起了手。A君也是混子出身,打起架來毫不含糊,沒兩下就讓那兩個男人吃了苦頭。兩個男人見狀不對,丟下了一句「你等著」,然後就跑了出去。


A君跟紙姑娘也要走,卻因為掀翻了桌子,砸了酒瓶,在賠償問題上又跟攤位老闆糾纏了起來,賠償問題剛弄明白,他們發現想走已經走不了了。剛才跑的那兩個又叫來了八九個人,把他們給堵在了夜市上。為首的是一個刀條臉,光著膀子,胳膊上綉著一整條青龍,他看著A君,問:「是你打的我兄弟?」


A君看了一下形勢,說:「大哥,我留這,你們怎麼樣都行。這事跟我女朋友沒關係,讓她走。」


「讓她走?」刀條臉掃了紙姑娘一眼,冷笑一聲,「讓誰走你說了不算。這女娃娃陪哥幾個去KTV玩會,唱幾首歌,今天這事就算了。」


紙姑娘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腦子都嚇懵了,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A君冷不丁地對著刀條臉跪了下來,說:「大哥,這事跟她真沒關係,你先讓他走吧。」


「去你媽的,跪也沒用!」刀條臉朝著他啐了口唾沫,「女娃娃留這兒,你趕緊給我滾他娘的蛋!」


A君抄起一個啤酒瓶子,「啪」的一下摔掉了瓶底,露出了綠森森的利茬。他們幾個都以為他要動手,沒想到A君卻舉起瓶子,朝著自己的肚子狠狠地戳了下去。也許是因為用力過猛,那血立刻就從啤酒瓶口流了出來,像沒關緊的自來水龍頭一樣。


圍觀看熱鬧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連刀條臉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A君跪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說:「大哥,求你我放過我女朋友,這事真跟她沒關係。她跟我們不一樣,她就要去上大學了,她有前途……把我留在這兒,你們隨便怎麼對付我,都沒關係……」


說到最後,A君的身體都是哆嗦的,他每哆嗦一下,血就從啤酒瓶口湧出來一團,緩緩的紅色在他面前流成了一道蜿蜒的河。刀條臉咬著牙朝著他狠狠地點了點,說了句「算你狠」之類的話,然後帶著人離開了。


紙姑娘在扶著A君去醫院的路上,一邊拚命的流淚一邊下定了決心,她要跟A君過一輩子,無論他是貧窮還是富有,是殘疾還是健康,就像電視里的那些人在教堂結婚時,牧師問的那樣。


3


確實很驚人,只是聽她敘說,就讓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咳嗽了一聲,換了一個話題,「那麼,你跟你男朋友是怎麼認識的?」


「筆友。」


「筆友?」


「是,就像今天的網戀一樣,很不可思議是吧?」


「也不是。」我搖了搖頭,筆友在那個年代還是比較時髦的一件事情,很多人都聊過,並且都是抱著一種共同學習與君共勉的心態,比現在以約炮為目的的網聊純潔多了。現在你上個QQ微信什麼的,跟人聊理想,聊志向,聊抱負,這不傻逼嗎。


我又接著問道:「後來你們怎麼樣了?」


「後來,」紙姑娘說,「後來我就讀大學了,去了北京。」

青春里最後一次漫長的告別



紙姑娘去了北京,A君沒去,他就留在了紙姑娘的家鄉,打了個臨時工,等待著她的大學畢業。大一上半學期還沒結束,紙姑娘就覺得自己讀不下去了——她母親的糖尿病迅速惡化,轉化成了腎病,需要靠每周兩次的透析才能勉強維持生命。一次透析就需要四百塊錢,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並且是源源不斷花錢。紙姑娘決定要輟學打工,以維持母親的生命。A君知道了這件事情以後,斷然打消了她輟學打工的念頭,讓她安心念書,母親的病,他來想辦法。


A君做臨時工賺的錢無疑填不滿血液透析這個無底洞,為了賺更多的錢,他應徵去了本地的一家小型煤礦,做了一名下井的挖煤工人。煤礦是私人開的,從地下拉一車煤到地上能掙十五塊錢,A君拼了命的干,能保證紙姑娘母親每個月的透析費用。他之前對紙姑娘說,會經常去北京看看她的,但沉重的現實讓他一次北京也沒有去過。


就這樣,兩個人的戀情就像以前一樣,依靠寫信來維持著。大一的那個暑假,紙姑娘沒有回家,她在北京打了一份工,想減輕一下A君的負擔。她打工的那家公司的老闆姓黃,對她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但紙姑娘並沒有投懷送抱,而是用勤勉和努力來淡淡地回應著黃老闆的厚愛。


沒過多久,兩個人都買了手機,不捨得打電話,就用來發簡訊。A君還像寫信一樣,常常編好一大段話,連著發送四五次才能發完。紙姑娘每晚要看著簡訊才能睡著。


可是有一天晚上,A君沒發來簡訊。


紙姑娘等到了半夜,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關機。


失魂落魄的紙姑娘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安慰自己,也許是手機沒電了,也許是他今天太忙,也許是他跟工友喝酒去了……天快亮的時候,迷迷糊糊的紙姑娘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說煤礦塌方,A君被砸在了礦井下面,受了重傷,讓她趕緊回來見最後一面。


紙姑娘不知道自己怎麼跑到的火車站,當時正值國慶節第一天,回老家的車次已經沒票了,她買了一張站台票,想夾雜在上車的人群里矇混過關,卻被眼疾手快的工作人員給揪了出來。她又急忙跑到汽車站,每天只有一班的汽車已經發走了。紙姑娘想起來天津還有一列經過老家的火車,便立刻去了天津,緊趕慢趕,終於坐上了綠皮車1411。


紙姑娘說:「那一次,我就坐在這個座位上,從來沒覺得這趟車這麼慢過,我在心裡不停地喊,快一點,快一點。」


我問:「然後呢?」


「然後,」她拂了一下額前被風吹亂的頭髮,「火車走到一半的時候,我又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他死了。」


剩下的半程,她是流著淚坐完的。


轟隆隆的火車載著她向前駛去,還沒到終點,就迎來了漫長的告別。


4


紙姑娘回到北京以後,就跟黃老闆好了,做了他的小三。


紙姑娘的小三做的很敬業,只要錢,其他什麼都不管,黃老闆的一切家庭工作江湖瑣事,她都不參與。但即使這樣,她還是被黃老闆的妻子發覺了。剽悍的女人帶了四五個大齡閨蜜,大罵著「臭婊子」,把她抓到街上毒打了一頓,還狠狠地羞辱了她,幾乎剝光了她的衣服。


就算這樣,她都沒有離開黃老闆,始終堅定地跟他膩在一起。到最後,黃老闆的妻子也煩了,乾脆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威脅到自己的正室地位就好。


然後,就這樣過了三年的時間,紙姑娘還是跟黃老闆分手了。分手的時候,黃老闆給了她四十萬的補償費。


我有些驚嘆:「這筆錢也不算少了。」


紙姑娘說:「我沒要。」


「為什麼?」


「我母親死了,要這些錢有什麼用。」


我為之一愣。


這時火車外掠過了一排排紅色的楓樹,矗立在寂寥的秋天裡,它們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紙姑娘指著窗外興奮地說:「看,好漂亮啊。你說,像什麼?」


我說:「像晚霞。」


她說:「像頭髮。」


「頭髮?」我疑惑了一下。


廣播上忽然響起了話務員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前方到站,巨野車站。」


紙姑娘站了起來,說:「我該下車了,謝謝你聽我講了這麼長時間。上面的包,你能幫我拿下來嗎?」


我急忙站起身,幫她把行李架上的旅行包拿了下來。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個想法,這姑娘是不是逗我玩呢,反正快到站了,閑著也是閑著,找個人隨便瞎侃一通,過過嘴癮,也許是小說看多了。


不過我也沒有細想,本就是萍水相逢,便把她送下了車。她站在月台上,朝我揮了揮手,隨著火車的開動,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重新回到座位上後,我百無聊賴地打量著窗外的風景,忽然發現對面窗戶的金屬邊上有些細微的劃痕,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


我好奇地湊上去看了看,那些劃痕有些年頭了,快被歲月所撫平,但還是可以辨識出依稀的字跡來。


「我愛你」。


下面還有日期,「2010.10.1」。

青春里最後一次漫長的告別



借我執拗如少年


這本書里的人個個都是眾人眼中的奇葩,他們不務正業,敢愛敢恨,熱血澎湃,脆弱孤獨,在這個現實的社會中活得像個異類。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在這個世界上生猛的活過,不管過去多少年,仍能清晰地記著他們的模樣,少年永不老,只是漸凋零。


-背景音樂-


《African Tribal Dance》《Early Jazz》《Full Recovery》


-作者-


歐陽乾,[one?一個]高贊作者。文章與相貌皆英姿勃發,短文如刀,颯沓如風,中國「新派江湖文學」奠基人,多部單篇影視版權接洽成功。十點讀書經授權發布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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