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成敗論英雄

前言：

我一直都很喜歡王敦。從前讀《世說新語·豪爽篇》，劉義慶寫王敦，「武帝喚時賢共言伎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意色殊惡，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與之。於坐振袖而起，揚槌奮擊，音節諧捷，神氣豪上，傍若無人，舉坐嘆其雄爽」。晉人品評向來精準，雄爽二字真是將王敦風儀盡表紙上，我愛他胸有萬千氣象的英雄慨然，也無怪乎說出「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復遺臭萬載邪」的桓溫經過他的墓前，要連贊他幾聲可兒，可兒（美好的人啊）！雖然就我個人情感而言，王大將軍的確可算千古往來一可人，但在《晉書》裡面，他卻是與桓溫一道被歸在逆臣傳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人也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了。

王敦，字處仲，琅邪臨沂（今山東臨沂北）人。與自己的族兄王衍為四海所推崇不同，王敦在少年時代很是被朝中名士權貴看不起，《晉書》後來寫他的「少有奇人之目」，應當是溢美之詞，《世說新語》中就記載了不少早年王敦被嘲弄的事迹。譬如「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因為口音的緣故被人稱為鄉巴佬。而他與晉武帝的女兒襄城公主才成親的時候，對皇家的排場也十分不了解，如廁時見到用於塞鼻子的乾棗，以為是拿來吃的，便將之吃得乾乾淨淨；出來後婢女們以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準備服侍他梳洗，他卻將澡豆倒進水裡吃了，連婢女們都要嘲笑他。眾人的嘲笑並沒有折煞這個少年的心性，反而讓他變得更為好強剛忍，不會輕易被人威脅恐嚇，更不肯輕易屈服於任何權威。除了文章開頭所寫他振袖而起，揚槌奮擊一事外，他與堂弟王導去參加王愷的宴會，其表現也令人刮目相看。作為晉武帝司馬炎的舅舅，王愷為後人所熟知的是他與石崇鬥富的事情，兩人相爭已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十分奢侈，甚至視人命如草芥。王敦二人去拜訪他的時候，王愷命美人行酒令，如果客人沒有把酒喝完，王愷就將美人殺掉。行酒到了王敦王導處的時候，王敦故意不喝，「美人悲懼失色，而敦傲然不視」，而王導則恐怕傷及無辜，縱然素來酒量不行，也勉強全部喝完了。

石崇每要客燕集

還有一次設宴，吹笛子的女伎不小心吹錯了，僅僅是「小失聲韻」，王愷便命人殺了她，滿座失色，而王敦則神情自若。如果說這兩件事只是尋常生活的意氣之爭，那麼王敦冒險送愍懷太子一事則是他不畏權威的最好詮釋。元康九年（公元299年），皇后賈南風廢掉太子司馬遹，將其遷至許昌，下令東宮官屬不得送行。當時任職太子舍人的王敦與洗馬江統、潘滔，同為舍人杜蕤、魯瑤等冒禁違令，悲泣痛哭以送太子，雖然為時人所稱道，但卻被有司收捕，將他們發配到河南、洛陽監獄了。河南尹樂廣先放了人，都官從事孫琰又勸賈謐說，「之所以廢掉太子，是因為他品行不端，但現在東宮故臣不顧禁令，冒罪拜別，已經引起時人非議，若是再將他們收捕入獄，反而更彰顯了太子的德行，不如將他們放了。」王敦幾人這才被免罪，釋放出獄。

在這一點上，王敦與自己的族兄王衍、堂弟王導是很不同的，甚至與整個琅琊王氏的家風都不一樣——比起順勢而為，按捺隱忍，他更願意彰顯自己的個性，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於千百年後生於現代的我們而言，這是他的優點和可愛之處，但於那個時代，以及作為政治家而言，這是王敦致命的缺點，也是造成他後來悲劇的一個原因。

永康元年（公元300年），愍懷太子司馬遹被皇后賈南風毒殺，趙王司馬倫以此為借口起兵，攻入京師，殺掉賈后黨羽，把持了朝政。司馬倫為人庸鄙無智，毫無政治才能，在殺掉了張華、裴頠等朝廷重臣後，他大行封賞之事，「文武官封侯者數千人」，以至於狗尾續貂，為時人所笑。為了拉攏王敦的叔父，兗州刺史王彥，司馬倫派王敦前去慰勞他。哪裡知道王敦到了兗州後，見諸王紛紛起兵反對司馬倫執政，而自己的叔父也收到了齊王司馬冏發來的檄文，便勸說王彥起兵響應。王彥本來害怕司馬倫兵力強盛，不敢答應，但在王敦的勸說下倒戈，成都王司馬穎以其為前鋒，後因功被封為開國公侯，而王敦也被提拔為散騎常侍，歷任左衛將軍、大鴻臚、侍中等職。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司馬越殺掉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迎惠帝司馬衷回洛陽，歷時十六年的八王之亂終於告一段落，但戰火燎原，蒼生死傷大半，晉室元氣大傷，亟需有人出來收拾局面。此時已深得司馬越信任的王衍便推薦了自己的兩個弟弟——王澄為荊州刺史，王敦為青州（今山東淄博東）刺史，同時以參東海王越軍事的族弟王導為琅邪王司馬睿司馬，出鎮下邳，以守後方。但史書中除了提到他被王衍推薦以外，幾乎沒有任何關於王敦在青州任職的資料。而光熙元年三月的時候，東萊郡惤縣縣令劉伯根反叛，王彌帥僮僕投奔了他。青州都督高密王司馬略命劉暾討伐他們，但劉暾兵敗，逃回了洛陽，司馬略也被迫移居聊城以自保。安北將軍王浚起兵再討，劉伯根被殺，王彌為苟純所敗，逃入長廣山做了盜賊。

第二年，也就是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二月，王彌再次引兵，入青州、徐州兩地大肆劫掠，殺掉了東萊郡太守鞠羨，長廣太守宋羆、東牟太守龐伉，後來被兗州刺史苟擊敗。青州有這樣的動亂，身為刺史的王敦不可能完全沒有參與其中。史書缺記，有三種可能，一種是任命不曾發生，第二種是領了一個虛銜，第三種是任命時間太短。第一種的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同樣被推薦的王澄就有許多在荊州任職時的記載，包括其要去往荊州時，還有「送者傾朝」的記錄。第二種的可能性也不大，王衍之所以向司馬越推薦王澄、王敦，就是希望憑藉他們兩人的勢力，以達到外圖霸業內守晉室的目的，不可能只給王敦一個虛職。因此我們可以推測，王敦任命青州刺史的時間應該是很短暫的，這與史書的記載也是符合的——永嘉初，王敦被征為中書監。不排除王敦同時被任命為中書監、青州刺史，但這種情況也比較少見，並且通常為掌權者的特權，例如東晉的謝安曾被任命為揚州刺史，兼中書監兼錄尚書事，蕭梁的陳霸先在升任為丞相之前，被封為中書監、司徒、揚州刺史。依照王敦此時的境況，兼任的可能性也不大。再按《資治通鑒》，永嘉元年十一月，王衍推薦王澄、王敦就職，十二月，司馬越自為丞相，為了提防原兗州刺史，被稱為當代白起、韓信的屠伯苟晞，司馬越將其調任為征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侍中、假節、都督青州諸軍事，領青州刺史，封東平郡公。因此從各方面的資料來看，王敦應該是在被任命為青州刺史後不久，就升任中書監了。《晉書》中記載，王敦回到洛陽之前，將襄城公主的侍婢、自己所擁有的金銀財寶散給了眾人，「單車還洛」，很有些一去不復返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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