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何以成敗論英雄

這個時候，晉惠帝司馬衷已死，司馬熾即位，是為晉懷帝。司馬熾是晉武帝司馬昭的第二十五個兒子，太熙元年（公元290年）被封為豫章郡王。雖然《晉書》粉飾說晉惠帝時期，「宗室構禍，帝沖素自守，門絕賓游，不交世事，專玩史籍」，但實際上司馬熾在前期是一直被排擠在政治中心之外的，只能算是閑散宗室，一直到八王之亂後期，親王們所剩無幾，才在永興元年（公元304年）被河間王司馬顒立為皇太弟，可謂是政治犧牲品，也因為這樣的原因，直到司馬熾登基前夕，朝中仍然存在不同的聲音。例如惠帝司馬衷的皇后羊獻容，以自己是司馬熾的嫂嫂，於禮不可被稱為太后作為借口，催促曾被立為皇太子的清河王司馬覃入朝，幸而侍中華混等人急召司馬熾，才又避免了一次宮廷政變。

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熾只好倚重素來與自己親近的繆播諸人。繆播，字宣則，蘭陵（今山東蒼山縣西南）人，史載其「才思清辯，有意義」。永興二年（公元305年），司馬越自東海起兵，再次討伐司馬顒。因為繆播與其從弟繆胤與司馬顒有故舊之交，因此司馬越派兩人去長安遊說司馬顒，讓他奉帝返還洛陽，並與其約定並分天下。司馬顒猶豫不定，其將張方則勸說他，「今據形勝之地，國富兵強，奉天子以號令，誰敢不服」！但司馬顒的參軍畢垣因為之前被張方侮辱，心懷不忿，誣衊他說：「張方久屯霸上，盤桓不定，誰知道是不是有異心呢？」與此同時，在司馬越兵力越來越強盛的情況下，繆播二人再次勸說司馬顒，「急斬方以謝」，殺掉張方，司馬越就會退兵了。司馬顒此時大概也是亂了陣腳，竟然聽信了這樣的謬論，命人殺掉了張方，但不久以後他又後悔了，發兵與司馬越相抗，終究為其所敗。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司馬越迎晉惠帝司馬衷回洛陽，身為皇太弟的司馬熾一同返還，繆播隨行，「契闊艱難，深相親狎」，深得司馬熾的信任，以至於後來司馬熾即位後，先提拔繆播為給事黃門侍郎，後遷任侍中、中書令，以國事委任之。然而這樣的信任卻給繆播帶來了殺身之禍。司馬越恐怕繆播等人掌權對自己不利，因此起了殺心。這也是為什麼他要將王敦召回京中，委任為中書監的原因之一。對於這一點，王敦也心知肚明。

永嘉三年（公元309年），聽聞司馬越自滎陽入朝的消息，王敦對親信說，「現在權威決斷都在太傅（司馬越），雖然他選拔人才會上表請示，但有人卻不識時務，仍然按照舊制裁定。這次太傅來朝，必有誅罰」。果然司馬越來到洛陽以後，用劉琨兄長劉輿的計策，帥兵士三千，入宮殺掉了繆播等人。在這一場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政治風波後，司馬越將王敦任命為揚州刺史。揚州原本為三國時期孫吳的政治中心，地方豪族勢力很大，向來易動難安。就在永興二年（公元305年），廣陵人陳敏就曾圖謀過一次叛變，為義興周氏，東吳平西將軍周處的兒子周玘所敗。司馬越的司馬潘滔擔心王敦去後會與豪傑相謀，難為司馬越所制，因此加以勸諫，但司馬越沒有聽從他的意見。事實上，早在賈南風執政時期，潘滔就作為太子洗馬王敦共事，然而大概是因為王敦個性太強，潘滔始終都不太喜歡他，認為王敦「若不噬人，亦當為人所噬」，因此有此建議，也是正常。但此時潘滔的顧慮顯得有些多餘了。

不僅江東豪傑不買他的帳，王敦在任期內甚至險些被殺。當時吳興人錢璯因為討伐陳敏有功，被司馬越任命為建武將軍，命其與王敦一起率軍前往京師。錢璯行至廣陵的時候，聽說劉聰已經逼近洛陽，因此不敢前行。當時的琅琊王司馬睿以誤軍期為由催促他，錢璯就起兵謀反了。因為王敦和他一起，錢璯便想殺掉王敦以舉事，幸而王敦及時發覺，逃往建康，告訴了司馬睿。司馬睿原本命將軍郭逸、郡尉宋典討伐錢璯，但因兵力不足而作罷，多虧周玘率領鄉里義眾從中協助，才能殺掉錢璯，傳首建康。從這件事可以看出，當時江東本地豪族的勢力，遠遠強過於朝廷所能調動的兵力，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五馬渡江，晉元帝司馬睿與王導、王敦諸人，力主先安江東，將北伐一事暫且擱置的原因之一。

這件事發生以後，司馬越將王敦提拔為尚書，但王敦不願意去就任。其間原因，我們或可推測一二。第一，尚書令雖然位高，但不權重。西晉初年，荀勖自中書監升任為尚書令時，便有「奪我鳳皇池，諸君賀我邪」的不滿。第二，當時朝中局勢一日不如一日，已漸漸脫離了司馬越的掌控範圍。

最主要的外在威脅仍然來自北方。永嘉四年（公元310年）九月，漢匈奴劉淵去世，太子劉和即位，是為廢帝。劉和為人「雄毅美姿儀，好學夙成」，然而御下能力不足，多有猜忌之心。他即位以後，西昌王劉銳、宗正呼延攸等人因為被排擠在劉淵的政治核心以外，心生怨懟，便向劉和進讒，認為若不剷除其時手握重兵的劉聰等人，將來必成極大威脅，劉和深以為然。然而領軍劉盛卻反對，說：「先帝尚為下葬，劉聰諸人也沒有任何謀反的想法，更何況如今四海未定，如果陛下貿然興兵，恐怕天下人不會贊同。」劉和不聽，命左右殺了劉盛。尚書田密、武衛劉璿叛變，將事情告訴了劉聰，劉聰攻入皇宮，殺了劉和，自立為王，改元光興。劉聰文武雙全，加上有石勒、王彌等悍將助力，可謂是所向披靡，掠取了大量土地。這是外族之興，與之相對的，則是晉室之衰。當時戰亂頻頻，百姓們多背井離鄉，去遠方謀求生路，此時朝廷卻下詔要求他們返還故里。關中荒殘凋敝，流民們當然不願返還，朝廷便發兵將他們強制遣送回鄉。譬如朝廷命征南將軍山簡、南中郎將杜蕤遣兵送在南陽謀生的雍州流民還鄉。正如秦朝末年，被逼急了的陳勝講出「現在逃跑也是死，起義也是死，同樣是死，不如舉大事而死」，憤然起義一樣，京兆人王如也不滿朝廷命令，聯合豪傑壯士叛變，大破山簡、杜蕤。這次勝利彷彿是一個開口，拉開了西晉內部傾瀉的決堤——「於是馮翊嚴嶷、京兆侯脫各聚眾攻城鎮，殺令長以應之」，沒過多久，王如麾下就已經聚集了四五萬人，於是他自號大將軍，領領司、雍二州牧，歸附了劉聰。不得不說，山簡的戰敗，乃是咎由自取。

永嘉三年（公元309年），山簡被朝廷任命為征南將軍、都督荊、湘、交、廣四州諸軍事、假節，鎮襄陽。當時天下已呈分崩離析之勢，晉室岌岌可危，而山簡卻還頻繁出入於當地豪族莊園，「優遊卒歲，唯酒是耽」。當時有童謠諷刺他說，「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時時能騎馬，倒著白接籬。舉鞭問葛疆：何如并州兒？」與他截然不同的，正是聯合各方勢力想要抗擊劉聰、石勒的并州刺史劉琨。然而劉琨上疏朝廷，請求聯合鮮卑拓跋猗盧共同起兵討伐劉聰、石勒一事，也被司馬越駁回。劉琨的表現在當時名士中當屬異類，大多數人還是如山簡一樣，於政事不聞不問，整日以喝酒清談為要務。譬如與王敦一起被王衍推薦，送者傾朝的王澄，到了荊州以後，也是「日夜縱酒，不親庶事，雖寇戎急務，亦不以在懷」。直到王如叛變，王澄遣使聯絡山簡，中途卻被王如手下嚴嶷抓住。嚴嶷使用了一個小小的心理戰術——他讓人裝成才從襄陽回來，報告情況說襄陽城破，山簡也已經被抓住了。暗地裡又放鬆了對王澄使者的監管，故意將他放了回去。王澄的反應令人瞠目結舌。聽聞襄陽城陷後，他竟然「散眾而還」，不再進擊。過了不久，他大約也覺得這樣的退避有些屈辱，便以糧草不夠導致退兵為借口，殺了長史蔣俊。王澄的昏聵不止如此。當時巴蜀百姓逃到荊、湘一帶，與當地土人爭地發生了糾紛，殺掉當地縣令。王澄命成都內史王機討伐他們。百姓們大約也是想要謀求一個活路，只是朝廷對其死生不聞不問，才爆發了這次鬧事。因而當王機兵至時，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百姓們都投降了。王澄假裝同意，等百姓們放鬆警惕時，他進行了一次突襲，「以其妻子為賞，沈八千餘人於江中」。如此草菅人命的殘忍手段，激起了益州、梁州一帶流民的普遍憤怒，「四五萬家一時俱反，推杜弢為主」，而王澄仍然無憂無懼，與戰敗的王機日夜縱酒，投壺博戲，彷彿這一切都與自己沒有關係。

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其下如此，掌握朝中大權的司馬越也好不到哪裡去。殺了繆播諸人後，司馬越大失人心，因此想借軍功挽回自己的聲勢，便向晉懷帝司馬熾請伐石勒，屯兵兗州、豫州。司馬熾不同意，認為現在京師岌岌可危，如果司馬越再移鎮兗、豫，可謂是本末倒置。然而司馬越根本不在乎這個傀儡皇帝的意見，堅持出兵向許昌出發，以潘滔為河南尹，統管京師事務。而這時的京師，其實已經和荒城沒有什麼分別了——「宮省無復守衛，荒饉日甚，殿內死人交橫；盜賊公行，府寺營署，並掘塹自守」。

此時的司馬越，也已經無法調動任何軍事力量，縱然他向諸州發出檄文，「當須合會之眾，以俟戰守之備。宗廟主上，相賴匡救。檄至之日，便望風奮發，忠臣戰士效誠之秋也」，但沒有任何人響應，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司馬越關注的竟然還只是自己手中的權勢。揚州都督周馥見京師凋敝如此，便與長史吳思、司馬殷識上疏朝廷，提議遷都壽春，「荊、湘、江、揚各先運四年米租十五萬斛，布絹各十四萬匹，以供大駕。令王浚、苟晞共平河朔，臣等戮力以啟南路」。周馥，字祖宣，以諸王文學起家，司徒王渾很賞識他，認為他「理識清正，兼有才幹」，因此被任命為尚書郎。後升任為司徒左長史、吏部郎，因為選舉周到得當的緣故，被人們所稱讚。周馥對司馬越把持朝政的事情相當不滿，「每言論厲然」，甚為司馬越忌憚。現在司馬越出鎮豫州，周馥提議遷都，應該是希望晉懷帝趁機擺脫司馬越的掌控，也因此會選擇繞過司馬越，直接上疏給晉懷帝。司馬越聞訊大怒，命周馥與淮南太守裴碩覲見，周馥不肯去，裴碩與之相抗，為周馥所敗，退保東城，轉而向琅琊王司馬睿求救。司馬睿命揚威將軍甘卓、建威將軍郭逸討伐，不久周馥兵潰，憂憤而死。用人不當，濫殺忠良，不以大局當先，唯以自己手中權勢為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後來石勒將司馬越的靈柩燒毀，挫其骨揚其灰，說「此人亂天下，吾為天下報之，故燒其骨以告天地」，也是司馬越應當承受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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