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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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敏如（1916~），1934年考入燕京大學中文系，後留校任助教並考取郭紹虞先生的究生，學習古典文學。1940年抗戰期間赴重慶，在南開中學任教。1947年起在天津南開大學等校任教，1954年調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出版《唐宋詞選讀百首》《南唐二主詞新釋輯評》《紅樓夢導讀》等著述。

學詩創造新生命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於翠玲教授按：楊敏如教授晚年仍在研究《紅樓夢》，於2013年97歲時，寫下一篇近2萬字的《香菱贊》，發表在《曹雪芹研究》2014年第1期。今年7月9日是楊先生的百歲壽誕，我們節選其中評述香菱學詩的部分，作為紀念，表達祝福。

在紅樓女性中，香菱出現在最前，結束在最後，忽隱忽現，獨放異彩。她的故事不僅是薄命女子的一支哀曲，也是歌頌千年中華女性的一篇讚歌。讓人既哀之，且敬之，明知不是重點，卻又產生比重點不輕的心靈顫動……

香菱雖只十幾歲，但她聰明，已經讀過些詩，通些文墨，非常羨慕賈家的奶奶小姐結社作詩。她不羨慕她們的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卻一心想做詩人。因為作詩可以解決內心的寂寞，也可以安慰自己的心靈，增加自己戰勝環境的力量。林黛玉是真正的詩人，香菱的這個理想，黛玉可以幫她完成，而寶玉能尊重她的品格與天賦。

黛玉見了香菱，很是喜歡。她一向喜歡香菱的天真、親切，她不嫌貧愛富，不諂上驕下。香菱說：「這回來，你可教我作詩吧!」黛玉說：「我大概夠得上教你作詩，只要你聽我的話，我保你一年後當一個詩人！」香菱答：「只要你不嫌我煩，我必聽你指教。」這種率真誠摯的師徒美德從此開始了。當時黛玉指點香菱道：不必糾纏在律詩作法，什麼平仄、對仗、用韻、規格上，首先是要立意。因為「詩言志」，作詩不是給人看的，作詩是為自己作的，你這詩究竟想表達什麼？你要怎樣感動人？要從形象上、感情上影響人，感動人。詩有形象、意趣，在真、新、深上要寫好，切忌淺、實、空。用詩講道理，何必寫詩？黛玉教詩，一面是啟發式，一面是誘導式。

「立意」講清楚了，第二步就拿出她自己所藏的詩集，要求香菱讀詩，王維、李白、杜甫各幾百首，不僅是讓她背誦，更要緊的是親自與這個學生論詩，師生都得益於貫通體會。我們幾百年後，還沒有重視這一點，只顧寫注釋，不從生活實際去認識前人的詩和人。香菱沒有上過學，難得一個良師與她互通從詩中得來的領悟與感動，是何等幸運。

第三個階段就要學生自己苦練多寫了。黛玉鼓勵香菱，一首不行，再寫一首，不行，再寫……只要寫下去，不要害羞，不要泄氣，要有恆心，有決心，永不放棄。香菱接了個題目——明月。第一首( 次) 失敗了，老師黛玉說：「措辭不雅。」老師指出，這是讀詩功夫不到之故。第二首( 次) 又失敗了，老師說：「過於穿鑿了。」可是香菱不氣餒，越戰越勇，苦思冥想，廢寢忘食。寶釵以為她瘋了，但她得到意外的成功。請看第三次寫的這一首：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寒。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不僅是一首合格的詩，還是一首優美的詩。它不僅成功地寫盡了「明月」，竟然還是詩人香菱的自況。香菱詠月，把自己全寫進去了。

首二句是讚美明月，讀去讀來，簡直是對香菱的讚美。月亮的光明是黑暗遮掩不住的吧？它要發光，我們凡人也要發光，香菱要發光，能撲滅得了嗎？香菱苦苦活著，但她要發光，誰攔得住！第一句贊光明，第二句贊光明的形象，「影自娟娟魄自寒」，那是月的形象，也是香菱的形象，一個何等凄苦、艱難又有真、善、美內涵的女性形象。

中間兩聯，工整且形象，明明寫月光月色，卻沒有月光月色，用數字（「一片」「半輪」） ，這是寫詩的訣竅。黛玉寫詩也長於此道。這中間的第一境是勞動婦女經過一天的家務勞動，夜晚見月亮普照千里，相約來到水邊，在石上敲砧洗衣。水，是太平歲月的流逝。敲石的節奏，伴著人的說笑聲，是勞動者的喜悅。月光多麼仁慈與寬厚啊！第二境是少年學子為了自己的前途和理想，夜以繼日地苦讀用功，漫天的月光喜得他們打開窗戶，熄了殘燭，讓月光撫慰他們的勤苦，照亮他們的前途。

五、六兩句更為月光增色：江畔舟中，住著穿綠蓑衣的老漁翁，他浴著秋月，臨著秋水，吹著漁笛。秋水一色，秋情滿懷；江岸樓頭，欄杆旁立著穿紅裝的閨中少婦。她無法安睡，敲窗問月，那未歸的遠人何日方歸？這兩聯雖然不見詩人，但使我們感動的是作者對人間竟有如此的關懷與博愛！

最末二句是有力的詰問、天真的詰問，該是詩人現身的時候了。她詰問那懸在天上、駕馭人間的嫦娥：你知道人間多麼渴望光明，需要光明。光明的力量是一切的根本，你該不必搞什麼陰晴圓缺吧！給人間充足的光明，使光明永遠普照大地，人們永遠團圓，該是你的覺悟吧！聽到孤苦困厄的香菱向明月為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人類，發出天真、善良的呼籲，我們能不感動、能不為她一掬同情之淚么？

果然，不但李紈、探春，連同寶釵，一律請她入社。這時的香菱自然高興極了。但她絕不住手，也不自傲，仍舊繼續努力下去。作者在把蘆雪亭聯句寫得痛快淋漓的時候，寫香菱雖用墨不多，卻宛見其人。她自然是要參加的，自然是熱情的。

當不會作詩、只會湊熱鬧、博老太太讚許的鳳姐在蘆雪亭賞雪聯句上說了第一句「一夜北風緊」，諸姊妹的帶頭人李紈接了第二三句，接著主人中該是詩社發起人的探春接句，忽然香菱卻搶先說上兩句，李紈、探春會生氣嗎？不會。湘雲會不快么？不會。寶玉、黛玉理解她的性格、願望，自可原諒她的「唐突」「無禮」。這一舉動說明香菱的認真，對加入詩社的誠意。這次詩社算是香菱的小試牛刀，香菱入詩社的高潮在來年寶玉在怡紅院過生日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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