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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托尼·朱特的「猶太之劫」

托尼·朱特(1948-2010),是研究戰後歐洲歷史的重要學者。


托尼·朱特的「猶太之劫」


文|雲也退

(書評人)


托尼·朱特離世六年多了。晚年身患絕症後,他抓緊時間寫出了一本回憶性隨筆《記憶小屋》,裡面談到他對紐約的感情。他說,紐約之所以好,不只是因為它有《紐約時報書評》,而且是因為他在國外,例如在烏克蘭首都的機場里,都能看到《紐約時報書評》。


這個有趣的說法反映出兩點信息:第一,紐約給他的一種「在家感」,恰好是因為這個「家」不像家;第二,對「家」擁有此種觀念的朱特,的的確確是個猶太人。


紐約是托尼·朱特住過的第四個超級大城市:第一個是倫敦,1948年他出生在那裡,一個世俗化的猶太家庭,不守那些繁縟的猶太儀式,不用一天三祈禱、守安息日;後來,他又相繼長住過巴黎和柏林,都將它們吸收為生命和人格的一部分;最後他入了美國籍,來到紐約,那裡得天獨厚的環境,加之學術上完全成熟,個人著述和言論一時如潮,使他成長為世界級知識分子。

雲也退:托尼·朱特的「猶太之劫」



《記憶小屋》 原作名: The Memory Chalet


[美] 托尼·朱特 著 何靜芝 譯


商務印書館

2013-5


然而,如我們所知,猶太人對他所在的地方的歸屬感和認同感一向是被質疑的。紐約這個「家」讓他滿意和感謝的地方,是他不用待在這裡就能感覺到「在家」,甚而,他對紐約的感情並無半點延伸到美國之上。2001年「9·11」事件過去數月後,小布希政府準備出兵伊拉克,朱特帶頭出來指責說:小布希,你是法西斯。


這話可捅了馬蜂窩,最犀利的批評家決不會放過他。他們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罵美國的人,在美國罵美國政府,可比在伊朗、伊拉克罵那裡的政府,或者比在美國罵恐怖分子都要安全多了。一般人則把諷刺對象指向了他的猶太身份:是啊,果真是猶太人,吃著我們的飯,享受著我們提供的自由和安全,反過來還要數落我們的不好。


朱特的「猶太之劫」,就此拉開序幕。這種跟自己身份之間難解的纏鬥,貫穿於他生命的最後十年,也是他人生最輝煌的十年。用「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來形容他,也許有點過頭,他獲得的譽肯定大於謗;然而,在因為猶太人問題而引發的論爭上,他扎紮實實地遇上了一劫。


朱特看不順眼小布希政府,是出於一種偏執:他希望世界能往一個更接近溫和左派立場的方向演變,能建造福利社會,關心平等和民生,故而對布希當政的右傾美國早就一肚子看不慣。然而,他悍厲的指責,卻讓人想起他在之前的著作里對知識分子站隊問題的研究和批判。


朱特的學術生涯是從研究法國左派知識分子開始的,《未竟的往昔:法國知識分子1944—1956》,算是他完全成熟後的代表作,從中你能看到他對知識分子「站隊」的反感。「二戰」結束後,「冷戰」把世界一分為二,美蘇兩大集團,兩種制度,兩種意識形態,兩條道路,互相競爭,渴望擔當的成年知識分子都必須擇一方而從,就像投資一隻股票一樣,一旦選擇了立場,就必須投入自己的熱情和精力,賭將來本方陣營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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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的往昔:法國知識分子1944—1956》


[美] 托尼·朱特 著 李嵐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社


2016年4月


朱特的學術生涯是從研究法國左派知識分子開始的,《未竟的往昔:法國知識分子1944—1956》,算是他完全成熟後的代表作,從中你能看到他對知識分子「站隊」的反感。


朱特不喜歡這些。不過,通讀全書,你便知道他把火力集中在薩特、波伏瓦、梅洛-龐蒂、穆尼埃這幾位共產黨的「同路人」身上。他們的最大罪過,是出於意識形態鬥爭的需要,替蘇聯反人道的勞動營避諱,不敢說出真相。朱特承認,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哀,就是必須在政治上「選邊站隊」,儘管,他的這種悲哀到底還是不及他的反感那麼強烈。


然後,在1995年出版的《責任的重負:布魯姆、加繆、阿隆和法國的20世紀》中,朱特提出了三位在他眼裡稱得上知識分子楷模的人物。布魯姆和加繆是左派,阿隆是右派,但他們都是從良知出發來選擇自己所屬的政治派別的;左或者右是他們的原則,是一種有具體內容的訴求,融入到他們對一個更理想的社會的探索和籲求之中。而一旦出現了違背原則的情況,他們也都會從良知出發不平則鳴,絕不唯黨派利益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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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國旗


《責任的重負》與《未竟的往昔》必須合起來對讀,才能對朱特的戰後法國知識分子研究有所了解。然而,儘管對「站隊」和「採取立場」有著如此精細的研究,在現實之中,托尼·朱特,作為一個不甘於書齋做學問,而像薩特、加繆、布魯姆、波伏瓦等人一樣,發自內心地渴望介入社會政治的學者,也並不能免於「站隊」的嫌疑。


於是,他在「9·11」後的反美立場,就有一種有失理性、為反而反的感覺,他在《未竟的往昔》中痛斥的薩特們的「選擇性失明」,這一回落到了他自己的頭上。



斥責小布希是「法西斯」一事過了一年多,2003年10月,托尼·朱特在他心愛的《紐約時報書評》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以色列:選擇」。這篇文章引發了轟動,為朱特招致了一大群敵人。最壞的後果是,他自此不再只是一個歷史學家,一個呼籲福利社會的社會民主主義者,他被很多論敵看作是有「黨性」的人:不但反美,而且——如果不說他「反猶」的話——反以色列。


在這篇文章中,朱特論辯說,以色列人在西岸的定居點使得「兩國方案」(政治上解決中東問題的方案之一,即把包括如今的以色列全境在內的巴勒斯坦地區一分為二,建立一個猶太人的國家和一個巴勒斯坦人的國家)成了泡影。因而,惟一解決困境的辦法,就是創建一個有兩個民族共存的單一國家「以色列—巴勒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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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歐洲史·卷一:舊歐洲的終結(1945-1953)》


[美]托尼·朱特 著 林驤華等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社


2014年9月


這個主意不新,後來幾年,還有更多的有識之士(換一個角度可稱「愛幻想人士」)深化了這一方案,有學者甚至把這個構想中的新國家稱為「以色列坦」。


然而,這篇文章使得一向喜歡討論道德良知的朱特,其本人的良知受到了疾厲的拷問。以色列人,親以色列人,以及眾多立場持平的美國猶太人(更不用說猶太右翼),將他的方案看作一種反以色列的「黨性」的寫照,因為「一國兩族」的方案等於是要打破以色列如今的完整性。


要知道,在一個國家裡並存兩個民族(何況是已有近百年嫌隙的兩個民族),絕無可能一碗水端平,任何一方,最起碼都會覺得對方礙手礙腳。對一位歷史學家而言,這樣一種主張,實在是很無視歷史的。


有人質疑:身為猶太人,住在紐約,你把紐約視為一個世界之城而安於其中,這都可以,但你是否能以你的自由立場來審視民族關係緊張的中東,對那裡的政治輕易指手畫腳?還有人乾脆質問:一個猶太人,何以對以色列懷著如此深仇大恨?



從「9·11」以來,一直到2010年去世,將近十年間,朱特從一個相對不那麼有名的歷史學家,變成了頂尖的左派公知,聲譽與日俱升。他的論辯體文風(巨著《戰後歐洲史》的注釋驚人地少,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並不滿足於做一個規矩的書齋型學者),顯示了他正是馬克思所謂的想「改變世界」的人,而通過他更晚的《重估價值》《沉痾遍地》《論歐洲》等著作,讀者得到一種新的認識,即世界不應是它現在的樣子,它可以改善,可以讓更多的人安居其土,享受物質進步的好處。


然而,不管朱特的支持者和同情者有多少,因為那篇文章,那個方案,他永遠都無法獲得其生來所屬的民族——猶太人——的容忍。他被打上了「self-hating Jew」(自我憎恨的猶太人)的標籤,跟馬克思(他一輩子不談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和喬姆斯基(以激烈反美兼反以著稱的美國公知)歸為一路。與他相反的是一大批身在世界各地、心裡不忘根基的猶太裔國際知名人士,例如愛因斯坦,在1955年去世前,以色列甚至考慮請他來當總統。

雲也退:托尼·朱特的「猶太之劫」



《沉痾遍地》


[美]托尼·朱特 著 杜先菊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社


2015-8


說起來,朱特敢於在「9·11」後談起美國、以色列、中東政治和猶太,本身是勇氣之舉,同他最認同的一位法國知識分子——雷蒙·阿隆——的情況很相似。


阿隆也是猶太人,但認同的是法國,不像朱特那樣一輩子都在尋找認同。朱特在《責任的重負》里寫到他時,也辟出了關鍵的篇幅,談到讓阿隆犯難的猶太人問題。


在上世紀30年代,阿隆洞察到萊茵河對岸德國人的動態,想提醒國民警惕納粹的興起,但他刻意避談納粹思想中反猶太的一面,以免聽者(法國當時的反猶思潮也持續不衰)懷疑他的動機;到了戰時和戰後,阿隆也一直在猶太人話題上保持沉默,連大屠殺這樣的事,他都不置一詞。朱特說,他的謹慎「很令人訝異」。

雲也退:托尼·朱特的「猶太之劫」



以色列士兵


直到1967年打響了第三次中東戰爭(即「六日戰爭」),阿隆突然爆發了。當時戴高樂說了一句話:「猶太人,精英化的民族,自高自大,作威作福。」這觸怒了阿隆:「我法國人的意識中發生了一次猶太性的爆炸」,他開始批判性地反省自己當初的態度,想要補償當初在猶太人問題上的沉默;他「無法容忍那些一面自稱自己是徹底的猶太人,一面又抵制猶太教和猶太復國主義的猶太人」,不過,這種躁動難耐、渴望彌補的情緒也讓善於反省的阿隆深感不安。


寫完《責任的重負》後,借這個契機,朱特也開始清點自己在猶太人問題上的看法。對以色列,他有過第一手經驗:他在《記憶小屋》里說,十五六歲的時候,他就像很多剛開始闖世界的歐洲年輕人一樣去了內心嚮往的以色列,見識過「強壯的猶太文明」,他將這種猶太人自我建設的景況用如下幾個詞來概括:健康、鍛煉、豐饒、共同目標、自給自足、引以為榮的分離主義,還有合作公社裡同齡孩子身上的那股吸引力。「很明顯,他們擺脫了其歐洲同齡孩子具有的憂慮和拘謹(也擺脫了其文化行李中的大部分東西——儘管這個問題直到後來才給我帶來了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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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的重負:布魯姆、加繆、阿隆和法國的20世紀》


[美] 托尼?朱特 著 章樂天 譯


新星出版社


2007-9


阿隆在「六日戰爭」後站出來為猶太人辯護,與他剛好相反,朱特卻是因為「六日戰爭」而徹底改變了對猶太人·以色列的看法。他原本在以色列看到的正面形象,現在因為反感以色列的國家意識形態——猶太復國主義——而大為失色。在戈蘭高地隨軍時,他發現「大多數以色列士兵是年輕的、心懷偏見的城市猶太人。他們同來自歐美的族人的區別,主要在於其盲目自大的大男子主義、目空一切的作風、以及手中握有武器??」


以色列貌似一個大熔爐,實際上仍然奉行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並非不可理解的,因為,以色列畢竟是在歐洲猶太人幾乎被滅絕的情況下建立起來的「收容所」,它的猶太公民深味敵視、孤立和冷漠。而托尼·朱特生於英國,以學術為志業,早習慣了在各地飄蕩的生活方式,又因為相信社會民主主義,對平等有著天然的嚮往,故而給以色列開出了「一國兩族」的藥方。但對於以色列的猶太人來說,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一個多民族、多文化的國家,賭它的繁榮與和睦,這不是發瘋是什麼?


理想狀況和現實之間,有一道難以彌合的鴻溝,其實就連朱特自己都承認:他的方案「是現實主義和烏托邦的一個前景堪虞的混合」。



中東的難題,考驗著這個世界上最優秀、最敢擔當的大腦。許多理論家、政治家、作家涉足之後飽受攻擊,因為任何和平方案都會得罪一大群利益相關之人。那麼,托尼·朱特為何要犯險?怎樣的心理和責任感驅使他去蹚這趟渾水?


因為朱特一直堅持,「猶太性」沒什麼特殊的。他說他是美國人,是歐洲人,是自由主義者,是世界主義者,最後,只是偶然地,他還是猶太人。在這裡,他遇到了猶太教中最為古老的緊張之一:普世主義vs特殊主義。兩者的撕扯,超出了他忍受的限度。他的「一國兩族」方案,表明他渴望消除特殊主義,保留普世主義:要讓如今的以色列消亡,要瓦解作為一個共同體的猶太人,不讓他們本著那種在他看來是陳舊的、落後的民族意識繼續抱團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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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價值:反思被遺忘的20世紀》


托尼·朱特 林驤華 譯


商務印書館


2013-5


《戰後歐洲史》的一個核心觀點,就是歐洲仍然沒有走出「二戰」,沒有走出陳年的往昔敘事。這個觀點裡隱含著一個關於猶太人的主張,即,歐洲人不應該再忌憚以色列總拿大屠殺說事了。以色列人總拿大屠殺來訛詐歐洲人,而實際上,朱特在21世紀初宣稱,看看如今的以色列,還有人能威脅它嗎?2007年,在一次對德國人的演講中,朱特問道:在今天,你在美國做一個穆斯林,安全嗎?你在英國做個巴基斯坦人,安全嗎?你在荷蘭做個摩洛哥人,安全嗎?難道說,你是個猶太人,你就不覺得安全、不覺得被人接受了嗎?


對那些真正體會著「反猶」的猶太人來說,朱特這些話聽起來,真可謂「夏蟲不可以語冰」。一個美國教授,教席穩定,收入豐厚,且正開始享受人生的巔峰,他無法理解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的真實感受。每個人都會被意識形態所蒙蔽,會選擇性失明,會出於某種一廂情願,自覺不自覺地「站隊」,托尼·朱特也不例外,即使他一直捍衛著知識分子的道德,即使他的名字會被一直緬懷下去。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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