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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醫暴當事醫生的自白

一個醫暴當事醫生的自白



導讀:自問從頭到尾沒有做錯。所做的比應該做的更多,已經盡心儘力,所以傷心,也安心。

文:羅震中


我是一個ICU醫生。這是我親歷的亂局。


深夜1點鐘,我被電話鈴叫醒。是科室值班醫生鵬打來的。他很遲疑地說:收了一個重症肺炎,狀況非常,心裡沒底,你最好來一下。


鵬是我的徒弟,在ICU工作7-8年,是一個成熟的重症醫學科的醫生,ICU的搶救和操作絕大多數時候他已經無需求助於上級醫生。

「需要做什麼?」我問他。


「加重的速度,我從來沒有見過,血性痰像噴泉一樣」。他說:「氧合無論如何都維持不住。」


我沒再問,立刻起身開車去醫院。那一年,我,是重症監護室的副主任,非常習慣這種黑夜飛車去救急的生活狀態。


半夜的重症監護室,機器的聲音仍然此起彼伏。


鵬立刻指給我看這個病人:女性,41歲,晚上九點鐘入科。平時體質很好,可以乾重體力活。晚上7點鐘到醫院的時候,咳嗽,發熱,但是沒有明顯的胸悶。急診醫生髮現她氧飽和度略低,而且呼吸科床位已滿,就收到ICU來了。

在入院的最初,她可以對答,神志清楚,血壓略低。並不是那種立即需要搶救的病人,她的家屬還為住進ICU監護這件事表示不理解。


但是很快她就需要無創呼吸機。又一個小時過去,無創呼吸機也維持不住了,於是半夜0點的時候,氣管插管,機械通氣。


鵬指給我看氣管插管後吸出的痰液,非常鮮紅的血性,再看床邊拍的胸片,白茫茫的「白肺」。我瞄了一眼呼吸機的條件,已經80%的氧濃度,12厘米水柱的PEEP。監護顯示的氧飽和度仍然在90%左右。而且,病人的血壓,需要比較大劑量的去甲腎上腺素維持。


6個小時的進展,確實令人驚訝。我與鵬商量了一下抗炎方案的調整,與家屬溝通了一下病情,就在床邊監護容量復甦的過程,同時做了一次肺復張。


這是ICU醫生最艱苦的工作模式,這類快速進展的病人,無論儀器多麼先進,藥物多麼昂貴,最終需要的是一個成熟的ICU醫生以「人肉」的方式在床邊盯著調整一項一項治療的進程。

整個後半夜,2個醫生2個護士,在床邊片刻不停地操作、化驗、溝通病情。天空從子夜的烏黑到晨曦初露,一寸一寸光影改變。病人的狀況以一種驚人的方式進展。


需要說明的是,對於「重症肺炎」,我們都是久經沙場的醫生,我一直負責本市的公共衛生事件搶救,歷經SARS,重症甲流這些最危重肺炎病人的救治。整個醫療團隊在本市戰功赫赫。


但是對於這個病人,無論怎樣用盡手段,都無法改善肺內的滲出和血壓。2012年還沒有後來禽流感中大名鼎鼎的利器ECMO。所以我們所能做的,已經是一家市級醫院所能做的頂點。具體的治療,因為太過專業,不贅述。


這個後半夜,在極度緊張和片刻未停的工作中迎來了晨曦。

病人在早晨7:00鍾死亡。


這是一個常人不能理解的死亡。疾病的兇險程度超過了一般人可以接受的程度。


對這個疾風驟雨般的進程不接受,於是在心肺復甦的過程中,家屬躺在地上放聲哭鬧,與正在搶救的醫務人員推推搡搡。


先說這個病例的結果,最終,這個案例在幾個月後經過市醫學會的鑒定,院方無失職行為。也就是,在整個病情的演變中,醫生始終是盡職盡責完成了醫生可以做的事情,疾病的轉歸有人力不可逆轉的結果。


不過,當時在病人這一方,並不是這樣認為的。他們的推論是:病人進來的時候是醒的,12個小時後死亡,一定是有醫院的治療失當。


當晚一直在ICU外的病人丈夫說不出所以然來,半夜一次一次的談話只有他在場。我相信,告知病情即使他當時都聽懂了,失去妻子的痛苦和意外也會讓人懵懂不知所措。


夜間沒有出現過的親屬出場了。人人都稱自己是親屬,要知道個「公道」,人越圍越多,停屍病房只是開始。三四十個家屬圍在醫務科和病房,又哭又鬧,污言穢語,不時推推搡搡。醫務科的一個幹事臉上被抓傷。


從半夜開始,高強度高緊張度的長時間工作,我們兩個都已非常疲勞。但是我們倆都極力控制情緒,向家屬解釋病情上的疑問。


一個暴病死亡的青壯年人,作為醫生,完全能夠理解家屬的悲痛心情。


我們想得還是太簡單,兩個醫生客觀的描述和真實的解釋根本不可能有人聽。事態不是解釋可以解決的。


忽然就開始動手了,從後面圍上來的人不只是推推搡搡,拳頭開始向我們身上招呼。一邊踢打,一邊叫罵,抓頭髮。我個子太小。根本沒有可能走掉,也沒有辦法自保,就感覺脖子幾乎給勒住了,喘不上氣來,背上肩上好像給抓過,深入肌理。至於給踹了多少腳,想不起來。醫院的保安衝上來,大個子保安高我一個頭,從背後護著我,退到牆角。但是保安也就那區區幾個,5個個子略大的在我跟前當了個人牆。走是走不掉了。


我靠在牆角,保安脫下自己的外套給我,我的衣服從肩膀到背上撕得稀爛。褲子鞋子上全是腳印。仍然是三四十個人圍在人牆外面朝著我叫罵,環顧周圍看了一下,沒有看見鵬,希望他可以自保。慶幸剛才沒有人帶傢伙,不然幾分鐘時間,我可能已經掛掉。


僵持了二十多分鐘,派出所的警察出動,人群才散開。我在保安的護送下回去。


鵬已經先我一步回來,正在檢查眉弓上挨了拳頭的地方有沒有挂彩。


我的狀況比他糟糕,背上肩上抓過的地方深入肌理,有血跡滲出來。脖子給勒過的地方是一片青紫。渾身都痛。警察過來驗傷。


不久消息傳來,醫務科的談判沒有下文,家屬用7輛汽車開始封堵醫院的北門。這是醫院搬遷新址後第一次大規模的封堵醫院大門。


接下來,是家屬同保安、警察的大打出手。最終以拘留9個人的結果結束。真是感謝我們那個區的派出所警察。


亂局結束,我像從野貓堆里打了一架出來,回家休息。你問我難不難過?艱苦工作超過24個小時,還如此結果?不,我只是疲勞得睜不開眼睛。


蒙頭大睡,也是一種逃避,所有傷處的痛,在睡夢中提醒我,醒來也不能痊癒。


自問從頭到尾沒有做錯。所做的比應該做的更多,已經盡心儘力,所以傷心,也安心。


鵬比我更加冷靜。簡直是青出於藍。我們兩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很冷靜地討論當天晚上的處理有沒有可以改進的地方。心情都沉重,但是依然如常工作。


常年ICU歷經的磨練,心性比常人堅硬。去派出所錄口供,提交材料給調解辦公室,同時繼續高強度工作。


但還沒有完結,事件遷延數月,家屬在鬧事和被拘留後被迫接受醫學會鑒定,鑒定的結果,前面我已經說了。沒有過錯。


但是我最想看到的結果,屍檢報告,仍然中國特色地沒有下文,家屬不同意就沒有屍檢。病原體隨著火化,永遠不能被證實。


幾個月之後,H7N9病毒被證實,初期,病毒引起的重症肺炎死亡率幾乎是100%,令民眾恐慌。


最初,看到重症H7N9引起的影像學改變,我和鵬都不約而同想到那個緊張的夜晚。那混亂的一天。是這個病毒嗎?未必是,也未必不是。


未知的自然界殺手層出不窮,醫生無法未卜先知,為了對疾病認知的進步,這樣異常的死亡太需要屍檢報告,太需要樣本分離了。新病毒樣本的鑒定,有著極高的技術要求,不是一般的醫院可以做到的。


用「醫鬧」來結束紛爭,最最對不起的是死者本人。當我查閱H7N9發現過程的坎坷時,一出一出「醫鬧」和被輿論綁架的賠償伴隨其中,歷經劫難才由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證實。這讓我不時回想到那晦暗混亂疲憊的一天。


這樣混沌不理智的結束,意味著,劇情一再重演,隨時可以重演。


脖子上的抓痕,不知怎的得了神經性皮炎,動動就會很癢和發紅,日久仍然鮮紅一塊,成為一個永不癒合的傷。


(本文為醫學界雜誌微信號原創文章,轉載須經授權並標清作者和來源。)


過往的君子給我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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