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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賴殖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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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賴殖場


查爾斯 · 斯特羅斯出生在利茲,成年後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蘇格蘭的愛丁堡。這是一個現代科幻作家雲集的城市——伊恩 · M.班克斯、肯 · 麥克勞德、漢努 · 拉亞涅米都來自這裡。他們的作品針對人類和技術圈面臨的挑戰,提出了眾多犀利的原創觀點。斯特羅斯早在 1985 年就發表了第一篇小說作品,直到 2001 年,發表在《阿西莫夫科幻雜誌》上的《龍蝦》終於為他贏得了聲譽,這個短篇之後成了他 2005 年長篇小說《漸速音》的開篇。科幻百科全書如此評價:「在科幻小說中描繪奇點對人類生活衝擊的最有力嘗試。」當時斯特羅斯已經是一個極具影響力的博客作者,這個寫作習慣延續至今。近十年間,他成了現代科幻小說領域的核心人物之一,兩次獲得雨果獎的短篇小說獎,是整整一代飽受黑客文化熏陶的年輕人最喜歡的科幻作家之一。


2003 年的《無賴殖場》將故事背景設置在近未來,在其他科技和經濟革命偃旗息鼓之後,生化科技推動之下的社會革命仍在繼續。這篇作品充分展現了斯特羅斯的才華:奇詭辛辣的敘事聲音、層出不窮的科技創意、對剛剛浮出水面的社會發展新趨勢的敏銳直覺。自不必說,作品還遵從了科幻的一項偉大傳統:將文字隱喻變成現實,賦予「集體農場」這個概念以全新的含義。


無賴殖場


查爾斯 · 斯特羅斯

這是三月一個晴朗、清冷的早晨,一抹薄薄的輕雲掃過東南方向的天空,飄向初升的太陽。喬坐在駕駛座上,身體微微打顫,他轉動了發動手柄。這是一輛陳舊的前卸式拖拉機,他常開著它清理牲口棚。和駕駛它的主人一樣,這輛古老的梅西 · 弗格森農用機也有過煥然一新的好光景,但它經歷的坎坷更多,不只從喬一個人手裡領受過折騰。柴油發動機咔噠直響,吐出一連串藍色濃煙,像犯了胃病一樣叫喚個不停。喬的腦子和頭頂的天空一樣空白,他把拖拉機推上檔,抬起前鏟斗,開始轉向牲口棚敞開的門——正好看到一個巡遊殖場從大路上晃蕩了過來。


「渾蛋。」喬罵了一聲。拖拉機的發動機發出一陣不祥的震顫聲,熄火了。他瞪大眼睛,又看了一眼,從拖拉機上爬了下來,向農場大屋的廚房門口蹣跚走去。「瑪蒂!」他大喊,忘了別在運動衫下擺上的那個對講機。「瑪蒂!來了一個殖場!」


「喬?是你嗎?你在哪兒?」她的聲音從屋子深處傳來,很模糊。


「你在哪兒?」他吼了回去。


「我在衛生間。」

「渾蛋,」他又罵了一聲,「難不成這個殖場,就是我們上個月碰到的那個??」


馬桶嘩嘩的沖水聲打斷了他的憂慮。緊接著,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瑪蒂衝進了廚房。「它在哪兒?」她問。


「在外頭,沿著車道走四分之一英里。」


「好的,」瑪蒂頭髮蓬亂,眼中冒著怒火——殖場居然敢打斷她的晨間排毒。她抓起一件厚厚的綠外套,披在襯衫外面。「櫥櫃打開了嗎?」


「我在想,你可能想和它先談談。」

「沒錯,我正要和它談談,要是它以前在埃德加池塘邊的小樹林里也蹲伏過,我正有事兒要好好和它談談呢。」


面對瑪蒂的盛怒,喬搖了搖頭,去後屋開櫥櫃的鎖。


「你拿上獵槍,讓它離我們的地盤遠點,」她沖著他的背影大喊,「我一會兒就出來。」


喬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十二毫米口徑的霰彈獵槍和一個預裝好的彈匣。槍的電量指示燈閃爍個不停,但它看上去應該充滿了電。他把槍掛在肩上,仔細鎖上櫥櫃,返回院子,打算去嚇走那個不速之客。

殖場蹲在「阿米塔奇盡頭」農莊外的路中間,嗡嗡作響,還自顧自地發出咔嗒聲。喬站在木門後,肩上挎著槍,警惕地盯著它。這個殖場中等個頭,可能包含有六個人的器官——一個可怕的聚合體。它已深深陷入了殖場神遊狀態,不再能和聚合體之外的人清晰交談。在它漆黑的、皮革般的皮膚下,喬能看出內部結構的些許端倪,黏糊糊的細胞宏聚合組織不安地扭動。它雖然尚未成熟,但個頭已經有一輛古董重型坦克那麼大了。它簡直就是一頭雷龍,把路口堵了個嚴嚴實實。它聞起來一股酵母和汽油的味兒。


喬心神不寧,感覺它正盯著自己看。「真他媽糟糕,我可沒有時間搞這個。」他嘟噥了一句。亂糟糟聚集在北邊圍場的那一小群克隆蜘蛛牛正等著入住,可牲口棚里的牛糞仍然有齊膝深。他哆哆嗦嗦地在這兒待著,等瑪蒂來把事情解決掉,而拖拉機的駕駛座還沒捂暖和。牛群不大,可正好把他的田地和勞力全佔滿了。棚里的大型生化裝配機組裝起哺乳牲口來,那速度可真夠快,而他根本來不及把牲口喂大,然後誠實地貼上「人工餵養 / 非營養槽培育」的標籤賣掉。


「你到底要幹什麼?」他沖那個嗡嗡輕響的殖場嚷道。


「腦子,獻給聖嬰耶穌的新鮮腦子。」殖場用柔和的女低音吟唱道,把喬嚇得毛骨悚然。「買下我的腦子!」半打花椰菜般的東西從殖場的背上猥瑣地冒了出來,又羞怯地縮了回去。


「這兒不需要什麼腦子,」喬固執地說,他緊緊抓著槍柄,手指都泛白了,「也不需要你這種東西在這兒瞎轉悠。快滾。」


「我是很棒的九條腿的半自動機器!」殖場吟唱道,「我正在趕去木星的路上,為了愛執行一項任務!你為什麼不買下我的腦子呢?」三隻長在眼柄上的好奇的眼睛從它前端的斜面上杵了出來。


「啊??」瑪蒂的到來,省卻了喬變著法兒多說幾次「滾開」。二十年前在美索不達米亞執行一次短期維和任務之後,她把那身老戰鬥服順回了家。她保持住了身材,好讓自己能擠進戰鬥服。她走過來時,戰鬥服左膝發出不祥的吱嘎聲。儘管不常動用,但它仍然運作良好,能勝任其主要任務——嚇退入侵者。


「你,」她抬起一條半透明的胳膊,瞄準殖場,「離我的土地遠點。趕緊的。」


喬也作勢抬起霰彈獵槍,撥到全自動檔位。瑪蒂的戰鬥服肩上有武器,不需要獵槍來火力支援,但他壯壯聲勢也好。


殖場嘟噥道:「你們為什麼不愛我?」它的腔調很哀怨。


「離我的土地遠點。」瑪蒂加重語氣,聲調如此高昂,喬禁不住皺了皺眉。「十秒鐘!九,八??」她胳膊上彈射出一環環微弱的光圈,好久沒用了,高斯槍蓄能時嗡嗡直響。


「這就走!這就走!」殖場稍稍抬起身,往後退去,「真無法理解。我只是想給你們自由,去探索宇宙。居然沒有人買我的新鮮果實和腦子。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他們等待著,直到殖場退回小山頂上的轉彎處。瑪蒂先鬆懈了下來,光圈退回戰鬥服的胳膊里,隨著能量減弱,晶瑩飄逸的半透明戰鬥服褪成了單調的淡褐色。喬扣上獵槍的保險。「雜種。」他罵了一句。


「操他媽的。」瑪蒂看上去挺憔悴,「這一隻膽挺大。」


喬注意到她的臉蒼白憔悴,拳頭捏得緊緊的。她哆嗦了,喬意識到這一點,毫不驚訝。今天她肯定又要度過一個噩夢不斷的糟糕夜晚了。


「缺一道籬笆。」去年他們斷斷續續討論過,要用電網把供暖總站到小甲烷工廠的地塊都圍起來。


「這一次也許該來真的了,也許。」未做警告就給路過的人上電刑,瑪蒂不太喜歡這個主意,但面臨泛濫成災的無賴殖場,她會改主意的。「幫我脫掉,我得去做早飯了。」她說。


「我得去清掃牲口棚。」喬抗議。


「這活兒不急,早飯要緊,」瑪蒂顫巍巍地說,「我需要你。」


「好吧。」喬點點頭。她看上去糟透了。離她上一回致命崩潰已經好幾年了,但是當瑪蒂說「我需要你」時,喬不去搭理她可不太明智。萬一她再次崩潰,把她的備份轉載進新身體,他會在生化實驗室忙得一塌糊塗,忙到累斷腰。他扶著她的胳膊,向後門廊走去。快走到時,他停了下來。


「怎麼了?」瑪蒂問。


「好一會兒沒看到鮑伯了,」他慢慢說道,「牛擠完奶之後,我讓它去把牛群趕進北邊的圍場。你看會不會???」


「我們可以在控制室查看一下,」她疲憊地說,「你真的很擔心嗎?」


「那個東西還在周圍晃悠呢。你怎麼看?」


「鮑伯是一條很棒的工作犬,」瑪蒂不太確信地說,「殖場傷不了它。它不會有事的,你可以呼叫一下。」


* * *


喬幫她脫下戰鬥服,瑪蒂花了好一會兒才鎮靜下來。這間破舊大屋他們已經佔了二十年,做了很多改造,廚房鋪著石頭地磚,溫暖、簡樸。他們開始吃早飯:自己養的母雞下的蛋、自己做的乳酪、山谷另一邊的嬉皮士社區出產的黑麥吐司麵包。唯一從山谷外購買的東西是咖啡,咖啡豆子采自一條強壯的轉基因莖條,長起來像年輕人的絡腮鬍子一樣,爬滿整個坎伯蘭山頂。他們之間話很少:喬本來就話很少;而瑪蒂,此時沒有她想討論的話題。安靜抑制了她心中的魔鬼。他們相識那麼多年,即使兩人之間沒有話要說,也可以安靜相伴。鑄鐵爐對面窗台上的無線電關著,掛在冰箱旁牆上的電視也關著。早飯是一天中的安靜時光。


「狗沒有回話。」喬看著杯底的咖啡渣,說了一句。


「它是條好狗。」瑪蒂猶猶豫豫地瞥了一眼院子大門,「你擔心它會離家出走去木星?」


「它剛才和我一起在棚里。」喬端起盤子,放進水池,打開熱水沖洗盤子,「清理完走道,我讓它把牛群趕去圍場,我好清掃牲口棚。」


他抬頭瞥向窗外,一臉擔憂。梅西 · 弗格森拖拉機正好停在敞開的牲口棚門口,彷彿抵擋一個臭氣熏天的敵人,把堆積如山的牛糞、稻草、青貯飼料擋在裡面,這些是一整個寒冷冬天的遺物。


瑪蒂輕輕把他推到一旁,從窗檯的充電器上拿起一個對講機,對講機嗶嗶咯咯直響。「鮑伯,進屋來,完畢。」她皺了皺眉,「估計它又把頭戴裝置給弄掉了。」


喬把盤子放在架上晾乾。「我得去鏟糞堆。你要去找它嗎?」


「我去吧。」瑪蒂皺了皺眉,等她找到鮑伯,准有一頓數落。可鮑伯不會在意的,它會抖抖身體,像鴨子甩掉背上的水珠一樣,把數落的話甩在地上。「先看一下攝像頭。」她狠狠一拍,破舊的電視機活了過來,屏幕上呈現分成一格格的模糊畫面,菜園、庭院、牲口棚、北圍場、東圍場、大田、雜樹林。「唔。」


她還在擺弄農場監控系統,喬走出門,爬上拖拉機的駕駛座,再一次點火。這一回沒咳出黑煙。他從牲口棚里剷出糞便,每一鏟四分之一噸,堆成三米高的糞堆。他忙個不停,幾乎已經把早上那個不速之客拋到了腦後。幾乎。


接近中午時,糞堆上圍滿了嗡嗡叫的蒼蠅,發出一股惡臭,但牲口棚總算鏟得差不多了,再來一根水槍、一把掃帚,就能清理乾淨了。喬正打算把糞堆運到埋在房子遠端的發酵倉里,就看到瑪蒂走了過來,邊走邊搖頭。他知道准又出了什麼事兒。


「鮑伯呢?」他滿懷期待地問。


「鮑伯挺好,我讓它背著獵槍守護羊群。」她的表情有點奇怪,「但是那個殖場??」


「在哪兒?」他問道,緊跟在她身後。


「蹲在溪水下游的樹叢里,」她說得很乾脆,「就在咱們的柵欄外面。」


「那就是說它沒翻進來。」


「它已經紮下了根!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不??」喬非常迷惑,臉都皺了起來,「噢。」


「沒錯。」她扭頭望向外屋,外屋建在大屋和小農場低洼處的小樹林之間。要是目光能夠殺人,那個入侵者早就死了一千次了。「它準備夏眠了,喬。它準備在我們的地塊上成長了。你還記得嗎,它說等它一長成,它要去哪兒?木星!」


「渾蛋。」喬虛弱地罵了一句,他開始明白事態的嚴重性了,「對付它我們得先下手。」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瑪蒂來了一句,但喬已經向門外走去。她看著他穿過院子,搖了搖頭。「我為什麼要被困在這兒?」她問自己,但烹飪機沒有搭腔。


* * *


從阿米塔奇盡頭農莊沿著公路走四公里,就是那個叫外切斯維克的小村莊。沿途儘是些荒棄房屋和破敗穀倉,地里長滿了雜草,大樹破牆而過。二十一世紀前五十年對英國農業地區來說是殘酷年景,再加上人口驟減、房屋過剩,愈顯荒涼。結果,四五十年代的流民乘虛而入,佔據了曾是農場房屋的廢墟。他們挑選最好的房子搬了進去,住在荒廢的外屋裡,播下種子,養殖家禽,修修補補,一代人之後,在一條不再有汽車行駛的破敗馬路旁矗立起了一棟鄉紳大宅。要再過一代人的時間,孩子的數量才值得統計。這是人口驟減後期的情況,而上一個世紀被認為已日漸消失的丁克家庭現在佔了大多數,數量遠比繁育殖民地的丁克多。在家庭觀念上,喬和瑪蒂保守得乏味。生活中,他們過得艱辛坎坷:瑪蒂噩夢不斷,她討厭酒精,棄絕社交,這都是她參加維和部隊落下的後遺症。至於喬,他喜歡這兒的生活。他憎恨城市,憎恨網路,憎恨眼花繚亂的新玩意兒。他只想要一種安靜的生活??


豬鞭酒吧在外切斯維克郊外,是方圓十公里唯一的酒吧——當喬灌了滿滿一肚子麥芽啤酒,挪著搖搖晃晃的步子的時候,他也只能上這一家來——自然而然,這裡成了本地流言飛語的傳播中心。可能也是因為歐樂 · 布蘭達不允許在酒吧的建築內架設電線和網線。(這樣做並非出於某種錯位的科技恐懼症,而是因為布蘭達曾是歐洲抵抗力量的一名黑客。)


喬停在吧台前。「來一品脫苦啤酒?」他猶猶豫豫地問。布蘭達瞥了他一眼,點點頭。她走回去把臟杯碟都放進那個古董洗碗機里,接著從架子上取下一個乾淨玻璃杯,放在龍頭下面。


「聽說你的地里來了個殖場。」她扳動啤酒抽取機上的手動唧筒(註:唧筒,即往複泵,一種利用活塞或柱塞在泵柱內往複運動使泵柱內外產生氣壓差從而吸入或排出液體的泵。),隨口來了一句。


「啊哈。」喬盯著玻璃杯,「你從哪兒聽說的?」


「這你不用操心,」她放下玻璃杯,讓泡沫沉澱,「把這殖場的事兒去和阿瑟、耗子溫迪談談。他們以前也碰到過。」


「巧了。」喬拿起酒杯,「謝了,布蘭達。還是記賬?」


「行啊。」說完她又返回洗碗機旁。喬走向遠處牆角,那兒有一對巨大的皮沙發,面對面擺在一個未生火的壁爐兩旁,靠背和扶手上傷痕纍纍,是布蘭達養的那些野性未馴的貓撓的。「阿瑟、耗子,最近好吧?」


「挺好,謝謝。」耗子溫迪七十開外了,是做過 p53 染色體破解的老傢伙中的一員。她衰而不老:白色的雷鬼頭,鼻環耳環從韌如皮革似的竅洞中搖搖晃晃地垂下來,皮膚像荒漠上的風一樣粗糙。阿瑟在中年色衰之前曾是她的玩物,他沒有破解染色體,現在看上去比她還老。他們一起經營一個小農場,除了飼養疫苗小雞,還干一樁挺紅火的買賣——銷售高硝酸根肥料。賣家提前知會一聲,他們借著夜色一包包運去。


「聽說你有點兒小麻煩?」


「沒錯。」喬緩緩喝了一口,「唔,味道不錯。你們以前也攤上過殖場的麻煩?」


「也許,」溫迪斜眯著眼看向他,「具體是什麼樣的麻煩?」


「是一個殖場聚合體。它說要去木星什麼的。那狗娘養的,就在老傑克溪邊的林子里蹲下做窩了。聽聽,木星?」


「沒錯,那是目的地之一,沒錯。」阿瑟自作聰明地點點頭,彷彿他什麼都知道。


「哈,糟透了,」耗子溫迪皺了皺眉,「它是在長樹嗎?你知道嗎?」


「樹?」喬搖了搖頭,「說實話,我還沒去查看過。話說回來,人怎麼會對自己的身體干出那樣的事兒來?」


「誰在乎?」溫迪臉上裂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和我一樣,別把它們當成人。」


「它還想哄騙我們。」喬說。


「沒錯,它們的確這麼干。」阿瑟說著,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在哪兒讀到過,它們甚至認為咱們不算真正的人類:用工具,穿衣服,開農用機械,保留著後工業時代之前的生活方式,不願升級基因,放棄過上帝為我們安排的生活。」


「見鬼了,一個九條腿、長著眼柄的怪東西,也敢管自己叫『人』?」喬反問,狠狠灌了一口,吞下了半品脫。


「它以前是人,曾經是。也許以前是一群人。」溫迪的眼睛裡閃過奇怪的陰險神色,「三四十年前,我交過那麼一個男朋友,他加入了一個拉馬克進化體。交換基因,交換器官,交換一切,就跟咱們交換內褲穿一樣。他是個環保主義者,參加反全球化運動,大肆宣稱大公司為了牟利而踐踏我們,宣揚我們得破解基因,自給自足。等他皮膚變綠,開始光合作用,我就一腳把他踹了。」


「狗娘養的。」喬咕噥了一句。這個世紀的最初幾年,那些死硬的綠色環保分子摧毀了農業工業聯合體,把郊區的大部分土地變成了荒野,變成了刑柱和廢墟,他們讓上千萬農民失了業——更諷刺的是,他們身體變綠,長出了多餘的體肢,移居去了木星軌道。不過在變異的過程中,他們過得倒是挺快活,大家都這麼說。「幾年前,你們也有過殖場的麻煩?」


「沒錯,有過。」阿瑟說,他抓緊自己的酒杯,有些防備。


「然後它走了。」喬把自己的思緒說了出來。


「對,沒錯。」溫迪小心翼翼地盯著他。


「沒有煙花發射什麼的,」喬看著她的眼睛,「也沒有屍體,啊?」


「新陳代謝,」溫迪說,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就是那麼回事兒。」


「新城??」喬不是生化極客,他煩躁地咀嚼著這個不熟悉的單詞,「以前我也算是個搞軟體的,耗子,請先解釋一下你的行話。」


「你想過沒,那些殖場是怎麼去木星的?」溫迪試探著問。


「這個嘛,」喬搖搖頭,「它們——長出發射樹?火箭腿?等它們夏眠完了,你就完蛋了,要是它們就在你隔壁發射升空,會把周圍一百公頃的土地給烤焦?」


「非常好。」溫迪重重地說了一句。她雙手捧起酒杯,咬著杯子的邊緣,目光四下掃視,彷彿是在尋找警察竊聽蚊蚋。「我們出去散個步?」


溫迪停在吧台,讓歐樂 · 布蘭達把杯續滿,然後領著喬從斯派菲 · 布爾克——穿著俗氣的綠色威靈頓長筒靴和巴伯襯衫——和她最新的同性伴侶身邊走過,拐到酒吧後面。他們走進一個昔日的汽車公園,現在已破敗成了一片荒地。四周一片黑暗,沒有居住地的燈光污染,頭頂的銀河熠熠生輝,豆子大小的軌道紅雲圍繞著木星。過去幾年,這紅雲正漸漸吞噬木星。「你連線了嗎?」溫迪問。


「沒有,怎麼了?」


她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盒子,按了下側面的一個按鈕,等待著,直到盒子邊上的一點燈光閃啊閃,變成綠色。她點點頭。「見鬼的警察竊聽器。」


「這個不就是那個??」


「別問我問題,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溫迪咧嘴一笑。


「新陳代謝,」溫迪向酒吧後面的空地走去,「還有發射樹。發射樹聽著像科幻小說里的東西,對吧?有個叫尼文的傢伙——算了,不說了。(「發射樹」的概念來自拉里 · 尼文的科幻小說《帕佛的世界》(World of Ptavvs)。——譯註)要是你砍倒一棵普通的松樹,樹芯的木質管會硬化枯死。發射樹要高級得多,它會在細胞枯死之前,把細胞壁的膜質硝化。把一整段該死樹榦的木質管全部硝化,這得花費非常多的能量,比一棵樹長成所需的能量還要多得多。總之,當樹枯死的時候,整個樹榦含有 90%的硝化細胞,加上 10%內置的硬化劑、隔板和細微結構。它不是轟的一下爆炸——它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點火,其中一些木質管——這麼說吧,殖場長出了定製的真菌菌絲,菌絲上有一層去極化的膜,膜的基因取自人類神經軸突,由這樣的菌絲來觸發反應。它大概像老式的阿麗亞娜和阿特拉斯火箭一樣高效。稍微有點粗糙,但夠用了。」


「呃,」喬眨了眨眼睛,「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噢,上點心,喬。」溫迪搖了搖頭,「要是沒關係,我何必叨擾你的耳朵?」


「好吧。」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該怎麼辦?」


「這個嘛??」溫迪停了下來,抬頭盯著天空,點點細微的閃光形成了一條模糊的光帶,一列深綠色車隊正在等待軌道傳輸時機。自給自足的後人類拉馬克主義殖民者,適應了太空環境,踏上了漫長的路途,向木星遷徙。


「你倒是說呀。」他滿懷期望地等待著。


「你一定在納悶我的肥料是打哪兒來的。」溫迪突然來了一句。


「肥料?」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硝化物。」


他低下頭,看到她正沖自己咧嘴笑。干擾機溢出的綠色微光照在她完美的第五套牙齒上,反射著妖異的光。


「這樣,整個過程就說得通了。」她加了一句,然後關掉了干擾機。


* * *


午夜過後,喬終於跌跌撞撞回到了家中。一道輕煙從鮑伯的窩裡升起來,喬在廚房門口停下,焦急地嗅了嗅,放心了。他放開門把手,向狗窩走去,在窩門口坐了下來。鮑伯很在乎它的窩——即使是自己人,沒有邀請也不能入內。喬耐心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裡面傳來一聲試探性的咳嗽,一個黑色的尖鼻子探了出來,鼻孔還在往外噴煙,像一條狐疑的龍。「嗚嗚嗚?」


「是我。」


「嗷,」咔嗒一聲,「吸吸好煙,咳咳咳嗽,怪舒服,汪汪?」


「好啊,不介意的話,讓我也來一口。」


鼻子縮回了窩裡,過了一會兒又冒了出來,牙齒間咬著一節管子,管子末端套了一個吸嘴。喬接過管子,擦了擦吸嘴,靠在窩壁上吸了一口。煙草很有勁,也很醇和;有那麼幾秒鐘,在他腦海中翻來覆去了好久的那段對話,終於消停下來。


「哇噢,這可真提神。」


「汪汪汪沒錯。」


喬感覺自己放鬆了下來。瑪蒂應該在樓上,躺在他們的舊床上輕輕打鼾,也許正等著他。但有時候一個男人得和他的狗單獨待會兒,干點兒男人和狗該乾的事兒。瑪蒂理解這一點,她給了他足夠的空間。儘管如此??


「那個殖場在水塘邊轉悠?」


「汪汪大叫,快滾快滾!羊操的。」


「要是它敢動咱們的羊羔??」


「嗚嗚嗚沒有。渾蛋殖場。」


「那是怎麼了?」


「嗚嗚嗚,瑪蒂汪汪殖場說話!羊操的。」


「瑪蒂和它說過話?」


「嗚嗚,對對!」


「噢,糟了。你記不記得瑪蒂上次做備份是什麼時候?」


狗咳出芳香的藍色煙霧。「水箱噗嚕噗嚕滿了,奶牛哞哞,牛肉克隆。」


「對,我想也是。明天最好清理完,以防萬一。」


「嗚嗚嗚嗷。」


喬在納悶,狗這是在表示同意,還是在打嗝?一隻細長的爪子從窩口伸了出來,把水煙管拉了回去。接著裡面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水泡聲,飄出一股芬芳的藍煙,喬不禁有些反胃。他進了屋。


* * *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瑪蒂比往常更安靜了,甚至有點心事重重。


「鮑伯說你和那個殖場說話了。」喬吃著雞蛋,來了一句。


「鮑伯??」瑪蒂的表情很難琢磨,「該死的狗。」她揭起微波加熱平板的蓋板,瞥了一眼下面煎得發焦的吐司麵包。「它話可真多。」


「你說了嗎?」


「沒錯。」她把土司翻了個面,又把蓋板蓋上了。


「說了很多?」


「它是個殖場。」她看向窗外,「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只想等有利發射時機到了,就出發去木星。」


「它??」


「他,她,他們。」瑪蒂重重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它是個聚合體,曾經是六個人。有老有少,總之他們決定去木星。其中一個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我。她原本在布萊德福德當會計,後來精神崩潰,想要離開,追求自我完整。」這一會兒,瑪蒂的表情暗淡了下來,「她感覺自己變老了,卻沒有長大,但願你聽明白了。」


「變成畸形生化人,難道就算進步了?」喬咕噥了一句,叉起最後一塊炒雞蛋。


「他們仍然是不同的人,只是身體糾纏在了一起。想想好的方面:不會變老,可以到處溜達,在哪兒都能存活,不必孤獨一人,不必被困在——」瑪蒂聞了聞,「糟了,面包起火了!」


煙從蓋板下溢出來,瑪蒂拎起烤麵包架丟進水池裡,等著被水浸軟的黑色焦塊浮上來。她得清理麵包架,重新裝入新鮮的麵包。


「真糟糕。」她說了一句。


「你感覺被束縛了?」喬問。又抑鬱了?他暗想。


「不是你的錯,親愛的,這就是生活。」


「生活。」


「生活!」


「地平線壓迫過來了,」她平靜地說,「我得換一下視野。」


「唉,好吧,我得去清理冬天的牲口棚了。」喬說。他轉身時,猶豫地沖她咧嘴一笑。「有一大批肥料要運進來呢。」


* * *


喬一邊干著日常的活計——擠牛奶,餵羊,清理冬天的牲口棚,開動電子脈衝,把散布在農場里的每一個警察竊聽器都扼殺掉;一邊在家庭組裝廠裝配他的玩具,這花費了喬好幾天。組裝設備嘀嘀嗒嗒,嗚嗚呼呼鬧騰個不停,像一台狂躁的編織機,裝配上了他訂購的一系列玩意兒——一把改裝過的農作物噴霧器、雙層箱壁的水箱和水管、一把空氣槍、一枚飛鏢、混合了筒箭毒鹼和埃托啡的強力藥劑,還有一個自帶氧氣供給的呼吸面具。


瑪蒂白天有時會在控制室附近轉悠一會兒,但經常不見人影,天黑了才筋疲力盡回到主屋,一回來就倒在床上。但她沒做噩夢,這倒是個好跡象。喬憋住了沒問她話。


又過了五天,家庭小發電場才攢夠電力,能發動他的殺戮武器了。


這段時間,喬用巧妙的手段偷偷摸摸切斷了屋子的網路。松鼠不斷磨牙,總算咬斷了那根老網線,反鏟挖土機上那台長年曝露在外的交流發電機終於出了故障:這一切皆是巧合,導致了無線網路的癱瘓。


他本以為瑪蒂會抱怨,可她什麼都沒說,而是花了更多的時間跑去外切斯維克,跑去下小豬庄,整日不見蹤影。


終於,水箱裝滿了。喬束起腰,穿上戰甲,拿起武器,去向水塘邊的龍挑戰。


水塘周圍的樹林曾經被一道木籬笆圍起。當時林中矗立著一大叢迷人的老樹:榆樹、橡樹、山毛櫸,一直長到高處。樹根邊是一片低矮的灌木叢,綠裙子一般,一直延伸到幾乎靜止的水邊。雨季里,楊柳垂淚,會有一條小水流匯入水塘。孩子們來這兒玩耍,假裝是在野外探險,父母親們正在監控攝像頭後面看護著他們。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今天,這片樹林已退化成了荒林。沒有孩子,沒有來此野餐的城裡人,沒有汽車出沒。夏日乾旱季節,獾、河狸鼠和膽小的沙袋鼠在這片焦旱的英國郊區出沒。水位下降,水塘邊顯露出一圈龜裂的干泥。干泥里像是栽種著遺棄的鐵罐,還有一輛前寒武紀化石般的超市手推車,手推車的 GPS 追蹤器早已報廢。科技時代的零碎遺骨陰森森地杵在一團遠古泥巴的表面。在這個泥濘池塘的周圍,發射樹生長了起來。


喬打開干擾器,走進那一叢長矛般直豎的針葉樹林中。一簇簇針葉黝黑粗糙,邊緣模糊,葉梢分叉呈分形結構。為了更好地吸收可見光,樹榦底部密集的根系蜷繞鋪展成一層網路,周圍環繞著黑草般的根須。喬的耳朵里迴響著自己吵鬧的呼吸聲,汗水都排進了氣密外套里。他把一股無色的冒著煙的液體噴洒在每一棵發射樹的根部。液體噝噝作響,一接觸樹根就蒸發了,而樹根一接觸液體,就蒼枯泛白了。喬小心地避開液體,那玩意兒讓他不安。發射樹也讓他很不安,但液氮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決方案——殺死發射樹,又不點燃它。畢竟,發射樹的樹芯基本上就是火棉,撞擊或用鋸子割都極易走火爆炸。那棵樹發出不祥的咯咯聲,向旁邊傾倒,他繞到樹榦的另一面,往剩餘的根須上噴洒。剛一轉身,正好迎頭撞見了那個發狂的殖場。


「我塵世歡樂的神聖花園!我想像中的未來森林!我的歡樂、我的樹林、我的樹林!」殖場的眼柄彈出,彎曲下來,許多隻驚恐的眼睛沖著他眨巴,六七條腿撐起身體,一簇手臂沖他揮舞,「摧毀樹苗的人、強姦大地母親的人!掐死兔子的活體解剖者!」


「退後。」喬說著放下低溫噴射器,伸手去摸空氣槍。


殖場轟隆一聲在他面前蹲伏下來,從身體兩邊伸出眼睛怒視著他。那些眼睛眨個不停,黑色的長睫毛掠過憤怒的藍色虹膜。「你怎麼敢?」殖場質問道,「我珍貴的樹苗!」


「閉上嘴,」喬咕噥一句,把槍扛到肩上,「火箭發射的時候準會把我的地給燒掉,你以為我會讓你亂來?」看到一個觸手從殖場背上探出來,他又加了一句:「滾遠點兒。」


「我的收成!」它哀悼著,「我的流放!我還要在這個可悲的重力井裡困上六年,圍著太陽轉,直等到另一個發射時機!沒有頭腦獻給聖嬰耶穌了!是你延誤了發射!要不是你砸場,我們該有多麼快樂!誰指使你的?那個耗子夫人?」它開始積聚力量,腳簇的皮質覆蓋物下肌肉鼓動個不停。


喬開了槍。


筒箭毒鹼是一種肌肉鬆弛劑,能癱瘓骨骼肌肉群,而人類的神經系統通過骨骼肌肉群才能施加意識控制。埃托啡是一種強勁到瘋狂的鴉片酊劑——比海洛因強勁一百二十倍。


殖場擁有能適應外星環境的新陳代謝系統和意識控制蛋白組,只要給點時間,它也許能發展出某種機制來抵禦埃托啡——但喬在飛鏢上喂的劑量足夠麻醉一頭藍鯨,他可不會給殖場任何喘息之機。


殖場渾身一顫,單膝跪地。喬逼上前,手裡拿著一個西雷特皮下注射器。


「為什麼?」它問道,聲音如此哀怨,剎那間喬真希望自己剛才沒有扣下扳機。「我們本來可以一起走!」


「一起走?」他問道。殖場的眼柄已經下垂了,巨大的肺呼哧呼哧響個不停,竭力做聲回答。


「我正打算問你呢,」殖場說著,一半的腿都垮了下來,轟的一聲巨響,彷彿一場輕微地震。「噢,喬,只要??」


「瑪蒂?」他問道,鎮靜槍從手指間無力地滑落下來。


殖場前面出現了一張嘴,似曾相識的嘴唇里吐露著含糊的詞語:火星、承諾。喬一臉蒼白,從殖場身旁退開,退到第一棵死樹旁,他把液氮箱扔在地上。突然,他一個激靈,轉身就跑,跑向屋子,眼睛被汗水和淚水模糊了。但他太慢了,當他抱著叮噹作響的藥箱跑回來,跪在殖場身旁時,它已經死了。


「渾蛋。」喬說著站起身,搖了搖頭,「渾蛋。」他按住對講機上的通話鍵,「鮑伯,快來,鮑伯!」


「啥事兒汪?」


「媽媽又崩潰了。水箱搞乾淨了嗎,我說?」


「乾淨!」


「好的。在辦公室的保險箱里有她的備份。先幫她把水箱加熱,再把拖拉機開這兒來,把這堆東西鏟走。」


* * *


這個秋天,阿米塔奇盡頭農莊北面的水塘邊,野草長得格外茂盛蔥鬱。


譯者:阿古


推薦人:胖胖的中年婦女,喜歡胡說八道


本文節選自《未來的序曲》(新星出版社 2015 年版,汪梅子等譯),由新星出版社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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