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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域外中國學資源的中斷與接續——談馬伯樂論著中譯本

原載:《文匯報》2007/11/11

葛兆光:域外中國學資源的中斷與接續——談馬伯樂論著中譯本


馬伯樂漢學論著選譯


作者:(法國)馬伯樂


譯者:伭曉笛 盛豐


出版社: 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2014年7月1日


精裝: 553頁


被捕後的馬伯樂被關押在巴黎附近的一所監獄,半個月後,在德國人轉移貨物的最後一輛火車上,他和七十多個難友一道被押送到德國,五天後被送到布漢瓦爾德的集中營。


據說,有一個人曾經在馬伯樂的最後時刻見到他,在集中營里的地下,消瘦憔悴的學者儘管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但還是興緻勃勃和朋友談起遠東的經歷。三月中旬的一天(一說15日,一說17日),這位對東方語言、歷史和宗教都有著出色研究的學者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這時,離美軍解放布漢瓦爾德,僅僅差一個月。


這是一個學術史上的悲劇,也是一個中國學領域中難以估計的損失。

葛兆光:域外中國學資源的中斷與接續——談馬伯樂論著中譯本




1944年7月,法國最著名的學者之一馬伯樂(Henri Maspero,1883-1945)還在淪陷中的巴黎艱難地從事他的中國學研究,他十九歲的兒子卻為反抗德國法西斯參加了地下抵抗組織,27日,在完成一次極其危險的任務時,被蓋世太保追蹤,他雖然機靈地逃脫,但是,蓋世太保卻發現了他的姓名和住址。第二天,當法蘭西學士院與美文學院將要舉行周會時,學者們發現,院長馬伯樂卻沒有來,因為在這一天早上,馬伯樂和夫人一道被德國人逮捕。


文雅的學術在粗暴的權力面前,沒有任何抵禦的力量。被捕後的馬伯樂被關押在巴黎附近的一所監獄,半個月後,在德國人轉移貨物的最後一輛火車上,他和七十多個難友一道被押送到德國,五天後被送到布漢瓦爾德的集中營,他們穿著從死囚身上剝下來的衣服,饑寒交迫,在冬日的嚴寒里被迫進行各種勞動。1945年初,也就是被捕七個月之後,他終於病倒了,拿慣了筆的手已經握不住十字鎬,在書齋里深思熟慮的大腦經不住納粹的摧殘。據說,有一個人曾經在馬伯樂的最後時刻見到他,在集中營里的地下,消瘦憔悴的學者儘管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但還是興緻勃勃和朋友談起遠東的經歷。三月中旬的一天(一說15日,一說17日),這位對東方語言、歷史和宗教都有著出色研究的學者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這時,離美軍解放布漢瓦爾德,僅僅差一個月。

這是一個學術史上的悲劇,也是一個中國學領域中難以估計的損失。馬伯樂沒有坐在書桌旁,卻倒在法西斯集中營里,這使得法國的東方語言、宗教和歷史的研究,少了一個卓越的領袖人物。在法國的中國學家中,馬伯樂堪稱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據戴密微給他寫的傳記說,他出身在一個學術世家,他的父親是埃及學家,他的哥哥是越南歷史研究者,他曾經在河內的遠東學院研究多年,其間到過中國考察,然後他向著名的中國學家沙畹學習,他的研究領域很寬,僅僅在這部譯文集中,你就可以看到,他的研究不僅涉及中國古代的思想和宗教,也涉及中國古代的地理和歷史,而且還涉及了東南亞的歷史、風俗和語言。



在早期有關道教研究的領域中,如果簡略籠統地說,那麼,日本學者的長處在文獻,中國學者的長處在歷史,而法國學者的長處是對佛教和道教的宗教性和歷史性的綜合把握。法國人對於道教的現代學術研究興趣,也許可以追溯到1911年魏格爾編製的《道藏書目》,和1919年沙畹關於泰山投龍簡的論著,尤其是後者,這部以「投龍簡」為中心的研究論著,關注到了道教人物、經典和思想之外的儀式、方法和政治背景,顯示了綜合傳教士傳統、歐洲歷史學方法和現代人類學意識的法國道教研究的特徵。不過,真正使法國學界對中國道教的研究形成新典範的人物,卻是馬伯樂。當二十世紀頭二三十年,日本的妻木直良、小柳司氣太、常盤大定,中國的傅勤家、許地山、胡適、陳寅恪、陳垣開始以現代學術方法研究道教史的同時,他卻以法國中國學的嚴謹方法和法國學術界的特有思路,對道教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


馬伯樂從西周和東周的宗教信仰差異開始進入他的論述。首先,他指出西周的時候宗教信仰比如對皇天后土、先公先王和先祖,大體上是一致的,但是東周以後,一來諸侯強大,形成地方性的和類別性的信仰和儀式,二來百家蜂起,各自將信仰如鬼神等等理性化,反而對神秘力量的崇拜成為邊緣和下層,大行於民間,並成為後來道教形成的資源。其次,他介紹了中國民間信仰的各種神鬼譜系,最高神如玉皇,自然神如雷、電、水、火,管理地方之神如五嶽、城隍、土地、灶君,職業神如孔子、關帝、天后,個人休咎之神如北斗、觀音、財神、瘟神,死後世界諸神如閻王、地藏等等。他覺得,中國神鬼世界的特點是與人間世界相彷彿,是帝王政治的影像和模擬。接下來,他討論了古代中國和近代印度支那半島上的泰族的社會和宗教,這一部分顯示了他對印度支那歷史和文化的熟悉,也暗示了他對古代中國研究的一個取向,一是要擴大中國研究的背景,因為很多中國的東西都和周邊有關,二是要用另一空間現在還存在的田野資料,映證此一空間已經消失的歷史,三是對於道教史有宏觀的把握。而下面幾章,就集中討論了道教史,道教的起源、道教的歷史、修鍊、儀式。最後的「西曆初幾個世紀的中國道教」一章,是在馬伯樂遺留下來的大量講演稿、筆記和卡片中,由戴密微整理出來的,它不僅涉及了道教的神、道教的組織、道教的儀式,和佛教與道教的關係等等,而且,後來道教研究領域的很多有價值的問題,在他這裡都已經開始討論了。


馬伯樂的成就當然不止是道教的研究,當年高名凱教授在他去世以後介紹他的短文中曾經說他,「學問淵博,於中國古史、語言、宗教、天文、哲學、術數無不精通,所著《中國上古史》(La Chine Antique)曾獲儒蓮獎金,《唐代長安方言考》(Le Dialecte Tch』ang-ngan sous les T』ang)實出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之右」,這裡提到的《唐代長安方言考》,已經由中華書局翻譯出版,這很體現了歐洲學界當時綜合語言學和歷史學的路數,也讓我們了解,何以中國當時最好的研究所叫做「歷史語言研究所」;這部譯文集里,還收錄了當年馮承鈞翻譯的《漢明帝感夢遣使求經事考證》和新翻譯的《道教與中國佛教初興》,反映了當年道教史研究總是與佛教史研究相互糾纏的狀況,早期歐洲和日本道教研究,常常是因為研究漢魏六朝佛教,不得不討論佛道交涉,而促進了道教史研究的;這部譯文集里還收錄了關於道家、墨家的兩篇論文和關於早期天文學的一篇論文,反映了法國中國學家對於中國的理解,希望上溯到「軸心時代」的取向,也體現了馬伯樂對於「古代中國」作總體研究和把握的勃勃雄心;而《公元前四世紀的齊王編年史》、《漢代敦煌文獻》等論文,則體現了法國中國學界,除了像葛蘭言那樣有一個藉助人類學、民族志的方法重新理解和解釋中國的新傳統以外,仍然有像沙畹這樣繼承了精通和熟悉文獻,從傳世典籍與考古文獻出發重新發掘歷史的舊傳統,正是這兩個傳統的交融,才構成了法國中國學現在的風格;至於《李陳胡三氏時安南國之政治地理》、《秦漢象郡考》、《唐代的安南都護府疆域考》等等論文,不僅體現了他對歷史上疆域「移動」的中國的理解,也反映了他對中國研究重視「周邊」的映證的思路,當然也讓人想到他在越南生活和觀察的經歷。



六十一歲的馬伯樂早早死在了法西斯的集中營。學者的命運就是這樣,書齋學問畢竟抵禦不了政治權力,紙的書本也絕對不是鐵的槍炮的敵手,烽火連三月,就得白髮搔更短,鐵騎下長安,就不得不攜妻帶子落荒逃,更不必說刀斧加於頸項了,算完一道數學題再從容赴死的阿基米德故事,多多少少有些想像的意味和自勵的作用,學者再清高脫俗,也得有一個安全和溫飽的環境,戰爭對於學術就是一場滅頂的災難。


不過,除了戰爭的摧殘之外,有時候因為某些其他原因的遺忘和忽略,也常常帶來學術史的遺憾。雖然在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學界對於法國漢學就並不陌生,不僅馮承鈞曾經翻譯過馬伯樂的若干著作(當時把馬伯樂譯作馬司帛洛,這裡收集了四篇),李璜也曾翻譯了另一個和他同時代,和他頗有瑜亮情結的法國學者葛蘭言的著作《古代中國的舞蹈及傳說》(此書把葛蘭言譯為格拉勒,非全譯本),但是,後來很長時間裡,中國學界對於這些法國早期漢學家的研究卻越來越隔膜。隔膜造成了彼此的生疏和忽略,也帶來了學術史上的資源短缺和思路滯塞,恰成對比的是,在日本卻由於相當多的中國學家對法國的特別好感(很多日本中國學者都曾在法國留學或訪問,日本各地有很多類似日法會館這樣的機構,法國遠東學院專門編纂佛教研究著作的《法寶義林》編纂處也一直在京都),法國漢學常常是刺激他們學風變化的資源。僅僅在道教研究方面,不僅像吉岡義豐很早就和蘇遠鳴(Michel Soymie)合作編輯了四冊《道教研究》,就是馬伯樂的《道教》,經川勝義雄翻譯後,不僅被收入風行一時的平凡社《東洋文庫》,而且在短短若干年中就印刷了十幾版。就連他關於六朝道教合氣之術的若干討論,也由持田季末子翻譯為《道教の養性術》一書,1983年由東京セリカ書房出版。我特別注意到,1968年,第一次道教國際會議上法國學者提出了道教研究的一個清單,建議研究重心應當圍繞著道院制度、道教與異端、道教與現代化、佛道關係、道教與方術、道教與藝術、道教在政治史上的意義、來世觀念、降神術、意識中的幻覺、房中術、道教內的相互關係、思維模式等主題上,事後看來,這個建議顯然對後來的日本道教研究界的轉向,發生了深刻影響。


學問是一個長久的事情,來自外國的知識,並不是像時裝那樣越新越好,有時候回頭看看早期研究,也會發現一些看似陳舊的論著,卻有變新的意味,舊的和新的,有時能夠越過時間的斷裂,構成學術思路的鏈接,再讀馬伯樂的著作,也許就是如此。看看這本書的翻譯,也覺得頗為有趣,這裡既有馮承鈞先生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翻譯的四篇,也有翻過了一個世紀的年輕學人新近翻譯的若干篇,新舊翻譯之間,竟然遙遙相距半個多世紀,這讓人想到,學術史上也許不僅有持續不斷的薪火相傳,還有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重新找回中斷的記憶,接續舊有的資源以補上新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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