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尤倫斯時期的當代藝術：中國沙龍時代崛起

文史 08-04

尤倫斯被出售，只是確認了一個時期的終結。此前，藝術家業已厭倦798，把工作室移到更僻靜的街區。夜晚，一些工作室里燈光明亮，舉辦著藝術沙龍。當代藝術熱潮退卻之後，這些重建工作同時興起。一個問題指向饕餮之後的藝術環境，一個問題追問中國藝術家的創新能力。這樣的沙龍一直都有，現階段加入了新元素：1、餐飲質量有了極大的提高；2、有廣泛的參與者：學者、作家、投資家、銀行家、老外和影視明星。3、沙龍上酩酊大醉的狀態少見了，湧現出大段獨立的創見、博學的思想，學術氣息濃厚，同時也有了分裂化、碎片化的顯著特點。這也是一份新添的痛苦。人們渴望能把握這個新時期，得到共識。在一次關於藝術是什麼的追根問底的沙龍上，王泓用福柯的觀點，闡釋了藝術作為人的自由的手段：關注自我、表達和直言。這個觀點意外地洞穿了上述分裂感，描述了藝術家作業的本質狀況，似乎為藝術找到了新錨地。

王泓回國後，熱心出版和藝術活動，成為藝術沙龍里廣受歡迎的思想家。當代藝術家在玩世主義之後大舉入侵哲學和社會學。在沙龍里，他們遇到了思想家時，冷不防被那種坦克般地學術功底碾壓。王泓是北京人，把學術問題嘮得如街坊里的春風和沐，還帶來一種掃除陰霾的樂觀精神，在他看來，當代藝術沒有問題，這是一個大歷史賦予的黃金時代。沙龍結束的時候，藝術家和思想家站起來互相贈送擁抱。思想家歷來是藝術家的知音。

和思想家人不同，藝術家耕耘著人類文化規範之外的領地，王泓打心底敬佩藝術家，藝術作為一種權力和人格，維護著人類最珍貴的精神：自由和探索。僅僅是個人的這一選擇，就表現了人性超越現實的光輝。

2006年前，正是當代藝術家的冒險，創造了2006年到2008年的市場奇蹟。這個奇蹟從頭到腳完全是體制之外的東西，藝術家如果對社會有功能，就是他們能夠更新文化狀況。而這一撥藝術浪潮的推動力，來自國外投資者，他們掌握著藝術的趣味和價值，他們退出後，留下的是一個仍然缺乏文化自覺的無序領域。當代藝術進入徘徊期，這不是新的問題，只是面對舊問題的真正契機：這是市場、藝術、社會環境的創造性建設時機。

2016年初，王泓以聚薈藝術總監的身份，加入了王能濤的「聚薈藝術」，更有規劃地把聚薈藝術沙龍作為當代藝術氣候的一部分，填補文化中間層的實力，建設本土藝術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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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泓聚薈藝術總監 Party Art Director Wang 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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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薈藝術5月28日迎接的第一批客人就是北京瑞士俱樂部的藝術參觀團，連續兩年的聚薈活動，這是一個巧合。對擁有雪山和安寧的瑞士人來說，中國的奇觀正是不安的巨變中的發展故事和狂野體驗。

聚薈藝術三層的展廳里，來自20位藝術家的近百件繪畫和雕塑作品靜寂無言，但它們是體驗這一時代情境的關鍵通道和世界語言。中國當代藝術最重要的收藏家和推動者烏利·希克先生就是瑞士人，自1970年代末來到中國後，大約收藏了2300件藝術品，見過超過2000位藝術家。希克以一己之力開創了中國當代藝術收藏的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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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薈藝術空間內景 Party art Indoor

聚會從中午持續到晚上九點半才結束，老朋友和新朋友在大院門口的夜色里擁抱告別。明月當空，一院樹影，有一種歷史與瞬間，傳統與世界交錯的似曾相識。

次日，坐在庭院中的兩把休閑椅上，我採訪了聚薈藝術總監王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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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薈藝術空間內景 Party art Indoor

王泓先生早年留學德國，在曼海姆大學學習社會學和二戰史。近年來始終以「觀察者」身份參與當代藝術活動。如今以聚薈藝術總監的身份加入藝術家王能濤創辦的「聚薈藝術」。他認為，藝術家和思想家不同，藝術家耕耘著人類文化規範之外的領地。藝術作為一種權力和人格，維護著人類最珍貴的精神：自由和探索。僅僅是個人的這一選擇，就表現了人性超越現實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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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泓與陳湘鵬Wang Hong and Chen Xiangpeng

陳湘鵬：那麼聚薈藝術，到底是聚會呢，還是藝術？

王泓：王能濤把聚會當作藝術創作的一種形式，從2000年到現在，進入了更為深入地參與社會的階段，聚會藝術和社會活動已經難以區分。聚薈藝術不是畫廊，也不是美術館，而是一個「以藝術名義的聚會」，讓所有對藝術有興趣的人聚在一起，深入進行藝術交流，思想交流的場所。在今天這個時代，其實沒有什麼可以獨立的存在。藝術家在某種意義上甚至不能說是藝術的主導者。藝術是屬於所有人的。所以「聚薈藝術」不是藝術家之間的社交，也不是藝術圈的同樂。它的宗旨是：讓所有對藝術有興趣的人參與藝術。聚會是參與藝術的方式。以藝術的名義，發現每一個參與者新的可能性。讓藝術創作、藝術批評，藝術家、藝術生活和藝術收藏，藝術消費共同成長，構成一個真實活潑的文化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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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河作品Artwork of Er He

陳湘鵬：作為社會學者，您主持的藝術沙龍可能有哪方面的意義？

王泓：蘇格拉底讓人們聚在一起，只為了思考對於世界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

在古希臘、文藝復興以及啟蒙運動，聚會曾經既是新知的孕育者也是新思想的策源地。法蘭克福學派、維也納學派，芝加哥學派，這些深具影響力的學術團體並不是某個協會或權力機構催生的產物而是「有相似衝動和意願的思想者」自發聚集的結果。藝術和思想的創新，創造所需要的不僅是經濟繁榮或政府支持。讓有志之士聚集一處，讓創造力在自由的交流中自然的生長，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在中國，長期以來藝術教育是精英化的，只有一小部分具備了超乎常人的特殊技能的人獲得了藝術教育的機會。這使得很多其他領域的即使堪稱高級「知識分子」的人，明顯的缺乏藝術常識和修養。反過來也同樣，藝術教育的「專業化」使許多藝術家對人文社會學科的了解也很幼稚，即使是從事藝術理論和藝術批評的人也明顯缺乏專業學術訓練。但藝術和文化其實根本無法分開。黑格爾說：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時代精神。當思想不能解釋這個時代的精神時，新的思想就產生了。而首先捕捉時代精神的人，就是藝術家。藝術家是走在學者前面的人，藝術家以直覺和敏銳提供啟示性的表達，學者提供系統化之後的思想方案。讓彼此需要的人聚在一起，啟發思想和激發藝術創造。同時這也是文化傳承的載體和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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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薈藝術空間內景 Party art Indoor

陳湘鵬：誰應該去做藝術贊助人？

王泓：藝術收藏家零星存在，而藝術贊助人在中國社會是個缺失。歷史的看，首先幾乎全部最重要的思想家都有贊助人。法國啟蒙運動四傑、英國的洛克、霍布斯,德國的康德、荷蘭的斯賓諾莎這些啟蒙運動的巨擘都有他們的文化贊助人。

而藝術商業化，產業化只不過是一種誤讀。因為即使在今天，在西方，藝術的商業化也只是藝術的一部分，或者說一部分藝術或藝術家是完全商業化的。而絕不是全部。比如法國就有政府資助的藝術家終生免費使用的工作室。德國有基金會長年領資助的藝術家。賓士公司贊助的斯圖加特現代芭蕾舞團是不可能完全商業化的。這些基金會，機構或者個人資助藝術是出於保護文化和創造力的責任和榮譽感。為什麼我們認為「富人」應該做慈善？因為「富人」有能力也有責任。「富人」的價值不體現在你的財富數量和賺錢能力，而是你把賺來的錢做什麼用！「扶危救困」在西方是政府的職責所在，「富人」的責任就是資助藝術創造，文化傳承和科學探索。巴菲特，比爾蓋茨，扎克伯格不都是如此嗎？「富人」不是財富榜上的排名，而是一種社會身份意識。就是對社會對公眾的某種使命感和責任感。思想、創造力和文化的傳承，都與這種使命意識有關。決定社會身份的基礎不是財富的多寡而是對待社會文化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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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薈藝術空間內景 Party art Indoor

陳湘鵬：藝術家到底在做什麼？

王泓：藝術家首先是一種生活方式。選擇藝術作為職業意味著要承受巨大的風險，要放棄和失去很多常人很難割捨的東西。這點和出家人有點類似。他們做了一個很多人想做但不敢做的選擇。他們是極少數敢於面對挑戰和失敗的人。無論藝術成就的社會評價結果如何，藝術家的生存狀態就值得人們尊重。這也是社會對藝術家相對寬容的原因，「不成功」可以是藝術家的特權。因為藝術家是文明的探險者。他們的存在讓太多的人在太多的怯弱和苟且中發現了不死的詩意。

藝術家挑起了對問題的思考，挑戰道德，挑戰傳統，挑戰時代，這是實現文化的一種方式。藝術家永遠是挑戰者，也永遠是弱勢者，真正有進取心的藝術家，最終的結果就是失敗。每完成一個挑戰，就會再走向新的挑戰，如果不能突破自己，藝術生命就終結了。這個職業的本質就是如此，失敗是藝術家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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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河作品Artwork of Er He

陳湘鵬：一切正常的事件其實都不正常嗎？

王泓：我引用福柯的觀點來說明這個問題：權力不僅是基於法律和暴力的政治權力，還包括來自傳統、歷史，規矩、習慣、公序良俗等的隱性權力。每個人都生活在這種權力陰影之下並受其所支配。人要對抗這種束縛，才能實現自我的自由。福柯認為，只有用「主體自我的實現」，才能對抗社會權力的奴役，他提供了一個技術性的手段就是：關注自我、表達和直言，

首先關注自我和分析自我、認識自我是不同的，後者是在用知識和經驗對自我身份的確定，是考量和分析自己在社會當中與他人相互關係中的位置，而關注自我的落點在心靈，是關注內心真正的聲音，真正的需要。關注你想要什麼？而不是你能幹什麼？

表達和直言是相關聯的行為和行為的方式。表達是必不可少的一個過程，無論對自己，對他人還是對上帝。福柯說，表達是自我訓練的一個要素，是將真理轉變為氣質的動因。是將真理注入個體的靈魂，是對自我的展現。將自己投射到自己和他人的目光中，因此，表達所以存在，不表達，你的關注就是不存在。

直言，來自希臘語，parrehsia.是指言說者用我知道為真的方式，直接地說我的認識和想法。。是直接的呈現而非分析，這既是表達的方式也是表達本身。不要被外在東西遮蔽，用最直接的辦法，而不用受技巧、體例、思想、思想方式的束縛。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認為啟蒙運動把人從神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是又送進了知識的牢籠。知識對人同樣是一種束縛。不要被那些「知識」束縛，而是用你知道為真的方式。

所以，關注自我，表達和直言。這不就是藝術家的創作嗎？，藝術家其實就是「主體的自我實現」的自覺者。藝術家以獨有的敏感和直覺，覺察到了多數人未覺察到束縛或缺失的自由。也許藝術家與觀看著都未明確意識到這一點。然而其內在的衝突是隱秘存在的，它擊中了人性深處的某種焦慮，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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