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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毒梟 正午

她起初是賭博,然後吸毒,接著販毒。眼睛也一點一點看不清了。她的家成了毒品小賣部,馬仔也越來越多。她總說自己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但她只用了三年,就成了一名毒梟。她沒什麼朋友。被她席捲而去的還有她的家人。

盲女毒梟 正午


盲女毒梟


文 李純



三十多歲時,她覺察到一些癥狀,比如夜盲。她喜歡賭博,後來去賭場,就需要有人陪著,天黑了她看不見。這個病是家族遺傳,到一定年紀腦神經萎縮,夜盲慢慢惡化,變成白內障。她的父親和哥哥都被遺傳,幾近失明。每隔幾年她會做一次手術,有次在南京第一眼科醫院動手術,因為對其中一件藥物過敏導致休克,險些喪命。手術的效果甚微,到2010年,她的視力惡化。2011年,她幾乎看不清什麼了。那年她滿五十歲。

聽人說,她就是在那個時候染上毒品的。賭場里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有人拿冰毒叫她吸,她想吸一口沒什麼,卻再也戒不掉。她以販養吸,做起了毒品生意。平常,她吸毒就在位於集慶門的家裡。她把房門關上,在卧室對著陽台的一張桌子上用冰壺烤著吸食。每天有人找她吸毒,有的自己帶貨過來,有的是她請的。很多人想認識她,是為了免費混吸兩口。


在南京集慶門一帶,她名聲很廣。想從她手上買點冰毒的,都得敬她幾分,稱一聲「陶姐」,熟悉點的朋友叫她「陶子」。馬仔們都知道,「陶姐是發大貨的。」


陶姐的真名叫陶光玉。陶姐個子小,一米五五,身材有些胖,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她中長發,發梢帶點卷,眉毛像一彎細細的月亮,是年輕時候紋上去的,眼瞼也紋過。她失明後,依舊維持化妝的習慣,就是沒法精緻了,只能對著鏡子模模糊糊地抹點粉,再摸索著擦上口紅,也能看得出舊時的綽約。


關於陶姐的經歷,有很多傳奇的部分,現在很難去確認了。有時她和別人聊起,倒會說「我的經歷可以寫成一本小說了。」


她自幼在江寧區陸郎鎮上長大,高中畢業以後,在江寧東山修電器。陶姐年輕時候很漂亮,頗像影星關之琳。個子雖然小,但身材豐滿,皮膚雪白。她18歲和鎮上一個擺水果攤的男人結婚,19歲生了女兒葉美娜。沒多久,她的老公生病死了,她成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

她跟過一個殘疾人,是個獨臂。男人很暴力,經常打罵她。她後來還認識一個大學生,兩情相悅,但男方家庭不同意,那段感情最令她遺憾。27歲,她在東山街開燈具店,認識了一個台灣人。1993年他們結婚,她把女兒留在陸郎,獨自一人跟隨他去台灣生活了幾年。在台灣,男人做燈具,她開酒吧,生活風光,賺了很多錢,她對別人說台灣的明星豬哥亮也很仰慕她。


2000年,她回到大陸,和台灣丈夫兩地分居。丈夫每年到大陸三四個月陪她生活,給她帶一些錢,大約一萬美金。他們在2010年分開。


回到南京之後,起初她仍開燈具店,接著在萊迪開服裝店,都不長久。她痴迷打麻將,在麻將檔能呆上幾天幾夜,陸郎鎮的賭博猖獗,她會開車去陸郎賭博,一晚上的輸贏有十幾萬元,桌子上的鈔票都是紅面的。


服裝店倒閉之後,她開始放高利貸。每天的生活剩下要債和打麻將。在麻將檔,她的口碑很好。一是牌桌上風雲不測,難免有手頭緊的時候,但她從來沒有拖欠過麻將檔的錢;二是她不小氣,性格豪爽,什麼人過來她都能聊上幾句,有時牌友問她借個一千兩千的,她也不吝嗇。後來她販毒,她曾經試圖發展麻將檔里的牌友成為她的下家。


要找陶姐並不難。沿著集慶路往北走到來鳳街交叉口處,有一間花店,花店的右手邊有一扇紅色的大鐵門,邁進鐵門有一棟九十年代建的七層樓房。她住在三樓。房子是2002年買的,當時花了26萬,前後翻修過兩次。最近一次翻修,她讓手下的馬仔重新買了一台保險柜。

房子約70平米,陶姐住靠左的主卧,和陽台相連。有些人是電話聯繫好了再買,有些熟人直接上家裡買,提出要多少貨,陶姐拿貨給對方。貨提前分好,用不同規格的封口塑料袋包裝,放在柜子的抽屜里。有一盎司裝的,24克,算大包,有6克的,叫「四分之一」,最小包的是1克。


很多日常的毒品交易在這間卧室完成,陶姐也是在這兒被抓的。2013年5月14日,有人從深圳帶貨給她,剛完成交易,警察沖了進來。她驗貨的時候吸了幾口。那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吸毒。三年後,她在南京市看守所被執行死刑。



那天被抓的除了陶姐,還有她在陸郎鎮的父親、哥哥和嫂子,以及哥哥的女兒。這件事在陸郎鎮鬧得沸沸揚揚,都說她把全家都卷進了毒品。在陶家,陶姐最小,排行老三,卻是家中唯一一個走出陸郎鎮的人。陶姐在外發跡後,陶家的命運因此而改變。

她在陸郎菜場旁買了一套兩層的門面房,哥哥在一樓經營一間煙酒店,每年收入近十萬元。她的父親和母親住在二樓,平常由哥嫂照顧。父親是盲人,母親是瘸子,右腿膝蓋年輕時被凍傷,信仰基督教。每年,哥哥交給她五千元房租,她把這些錢算作老人的撫養費。她也出錢為她姐姐家蓋房子和承包藕塘。陶家人愛錢,會經營,在鎮上頗有些名聲,這名聲多半是陶姐帶來的。


兄妹三人中,只有陶姐的姐姐沒有瞎。姐姐是全家的老大,小學沒讀完便輟學務農。和陶姐相比,姐姐樣貌平常,老實本分,沒那麼精明,嫁給了一個酒後暴力的丈夫,性格中有農村婦女慣有的懦弱一面,姐妹倆唯一的共同點是都愛打麻將。


2012年,姐姐去她那兒給她燒飯,打掃衛生,相當於保姆的角色,陶姐每個月給她一些錢。有幾次,陶姐讓姐姐替她送小包的冰毒到樓下交貨。那年10月的一個下午,她的姐姐兩次下樓交貨,第一次是6克,第二次是0.4克,被人舉報,警察逮捕了她,判刑一年零兩個月。


同時,警察在集慶門的家中搜出約65克的冰毒,陶姐作為主犯也被抓了,但和姐姐不同,她因眼部殘疾而取保候審,沒有被關押。這是她第二次販毒被抓,第一次是在2011年,她被判刑兩年六個月,緩刑三年。考慮到她是盲人,生活不能自理,被監外執行。


眼疾似乎反而為她販毒帶來某種便利。在集慶門一帶,陶姐的家幾乎是個公開的毒品小賣部。她心存僥倖,認定自己是盲人,即便被抓也無法入獄。甚至外邊傳言,陶姐和警方有合作關係,是個線人。到後期,進貨量越來越大,她不藏著,把貨倒在大碗里,碗放在桌上,馬仔像分麵粉一樣將冰毒稱重分裝,包裝後的冰毒擱在卧室的柜子里。有馬仔開始從她那兒拿貨,再賣,變成她的下家,每賣一克冰毒她分給下家50元。除了冰毒,她發出去兩百多萬的高利貸,她也依靠冰毒讓吸毒的人幫她要債。


在陶姐的下家中,有一個人比較特別,是她的侄女陶佳佳,是她哥哥的女兒,長期住在陶姐家。每個月陶姐給她三千元,做一些跑腿的活。比如當她的眼睛,陪她打麻將,攙扶她下樓,幫她跑銀行。後來,陶姐把集慶門的房子過戶到陶佳佳名下,以她的名義抵押貸款120萬元,用於放債。但這些瑣事尚不構成犯罪,直到2013年初,陶佳佳懷孕,她開始參與毒品交易,幫陶姐發一些小包的冰毒,陶姐每個月給她五千元。


陶家人中,陶佳佳某些方面和她的姑媽相似。比如頭腦靈活,辦事利落,個性爭強好勝。她在南京讀的大專,是學校里的學生會幹部。有一年暑假,她在陸郎的賭場跟著桌上的人押輸贏,一個暑假賺了3萬元,她用這筆錢學姑媽放貸,每個月的利息是900元。她愛財,精打細算,販毒之前,靠打零工存了10萬元。另一方面,她又有小鎮女孩傳統的一面,比如不抽煙不泡吧,不亂交男朋友——她唯一的一次戀愛是和她的丈夫,他們是鄰居,青梅竹馬,相當於兩個家庭的媒妁之言。婚後他們買了一套房子,欠了40萬元的房貸。或許為了還清貸款,當她的姑媽告訴她「懷孕是鐵保,警察抓住了也會放了的」,她便答應了。


陶姐的姐姐也有個女兒,叫方雪,比陶佳佳小5歲,從小一起長大,姐妹倆感情深厚。從2009年開始,她們同住在陶姐家的另一間卧室。由於常常有人來吸毒,煙霧很大,氣味熏人,她們回來之後就直接進卧室。後來方雪交了一個男朋友,搬了出去。2013年年初,陶佳佳給她發簡訊,「方雪,我也開始賣貨了。」「你怎麼也開始賣貨了?」「想賺錢啊,哈哈。」


幾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陶佳佳回到陸郎鎮,和她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坐在一起商量。陶佳佳說:「後面姑媽會把冰毒放在店裡面,要是有人來拿的話,就賣給對方。因為我懷孕,爺爺眼睛看不見,姑媽講即使警察抓到了,也處理不了我們的。」她也考慮到孕婦不能完全規避風險,生完孩子還是要坐牢,於是她對爺爺說:「冰毒由你來負責賣。」


他們商量了一個明確的分工。如果陶佳佳在煙酒店,由她負責送貨給買家;如果這個人是生人,她就把貨交給她爺爺,讓買家到店裡來拿,由母親負責數錢。如果交貨時間在晚上,就叫父親陪著爺爺和母親送貨,確保安全。如果他們被公安機關發現,就都推爺爺身上,因為爺爺年紀大,眼睛也不好,公安機關不能把他怎麼樣。


商量完之後,一家人覺得可行,但大家都沒有說話。陶佳佳知道,等於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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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5日,南京,警方破獲 「02.26」 特大販毒案,抓獲涉案犯罪嫌疑人15名,繳獲冰毒6530克。



見過陶姐的人都覺得她有江湖大姐的風範,你要是表現得沒聽說過她,她會得意地告訴你:「我陶姐在集慶門很有名氣。」她行事張揚,曾多次被帶進派出所,她稱有些是替人頂罪,因為她是盲人,犯事兒不會入獄,反而有助於她建立名聲。之前,她因為賭博分別在2006年和2008年被警察抓過,只是罰些錢。2010年8月,她在家裡開設賭場,被查封。12月,她再次在麻將檔被抓,那次她不僅賭博,還吸了毒。


在麻將檔,陶姐認識了一個男人,名叫陸童。陸童1969年生,比她小8歲,中等個子。由於常年吸食毒品,他看上去黑而瘦,顴骨突出,目光有些渙散。他在南京三星河小學讀到四年級輟學,後來一直在南京打零工。他們相識後確定男女關係,陸童成了陶姐的情人。


陶姐一家都不喜歡陸童,覺得他在騙她的錢。2011年12月,在陶姐第一次因為販毒被抓時,陸童也因為涉嫌販毒被判刑一年零八個月,在常州監獄服刑。


當時陶姐和陸童都有自己的家庭。對於她在台灣的丈夫來說,妻子出軌,是不忠。他們在2013年協議離婚,此後丈夫再也沒有回過南京,如果有人問起他在大陸的妻子,他會惱怒地告訴對方,「都已經過去了,有什麼好聊的。」陸童的妻子在江蘇盱眙,他出獄以後,和老婆離婚,陸童分得6萬元財產。


和台灣丈夫分開之後,陶姐一部分經濟來源被中斷,但當她開始販毒,買賣間巨大的價格差,使她保持了一如既往的大方、豪爽的做派——一盎司貨買進來是3000元,賣出去就翻了倍。只是身份換了,她已經不是一個被丈夫嬌養的太太,而成了販賣冰毒的「陶姐」。


唯一令她感到痛苦的,是她的眼睛。她很少下樓,哪怕離開自己的房間。每天活動的範圍差不多從卧室走到廁所。睡醒之後,就吸點毒。要買些什麼東西,比如衣服或者食物,一般是同住的侄女們幫忙買。她不需要太多衣服,通常是睡衣裝扮。從前可不是這樣,她穿黑色修身連衣裙,過膝長靴,像時髦的年輕女孩。沒有人能夠明白她的痛苦,她有很多朋友,卻沒有真正交心的。她請過一個保姆,以姐妹相稱,後來保姆偷走她一盎司的冰毒。


她唯一信任的大約只有陸童。但信任到什麼程度?誰也弄不清。一開始,為了防止別人偷她的東西,雖每況愈下,她還裝作自己能看見,只有陸童知道她眼睛的狀況。2013年3月,陸童從常州坐牢回來,她叫馬仔開車一起去接的他。第二天,她帶他去金鷹商場買了金項鏈、衣服、皮包和手錶,花了十幾萬。她還給陸童買了一台電腦,閑時可以玩遊戲。她叫陸童「童童」。陸童負責照顧她的生活起居,給她按摩,剃腳皮,燒冰壺,也替她管一部分錢。陶姐在板橋新城有一套房子,戶主是女兒葉美娜,那兒有一台雙門保險柜。集慶路賣貨的錢夠十萬了,陸童負責送過去。保險柜的鑰匙由他保管,密碼只有他知道。


陸童出獄回來的那天,陶姐對他說:「我現在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你不要問我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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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14日,為打擊涉毒犯罪,警示公眾遠離毒品,江蘇法院系統集中宣判了68起涉毒案件。被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有8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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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6月,這是南京玄武警方剛剛收網一起販毒案件的抓捕現場。15公斤從廣東運來南京交易的冰毒被警方成功截獲,與此同時,南京的買家也在家中被抓。那個女毒販已經懷孕8個月,為逃避法律,她曾5次懷孕。圖為民警當場清點偽裝在茶葉袋中的冰毒。



陶姐被抓是2013年,但直到2016年6月才被法院公開。6月26日是國際禁毒日,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外宣布了五起毒品案件,有13人被判死刑。中院的一位副庭長介紹了近幾年南京毒品犯罪的案件的一些趨勢,除了案件數量增長,最突出的是女性犯罪,尤其是一些婦女利用懷孕和哺乳期,以逃避責任——刑事訴訟法規定,懷孕或者正在哺乳自己嬰兒的婦女,可以取保候審。2013年中院審理的女性毒販有11人,2015年有25人。


在那五起案件中,陶姐的案子有點特別,她是女性,也是盲人,且屢抓屢犯。這樣的案件在全國看也很罕見。一個盲人為什麼選擇販毒?即便被逮捕,無論對警方還是律師,陶姐從沒吐露過真正的原因。


我試圖在南京尋找任何和陶姐有關係的人——她的家人,為她辯護的律師,還有向她購買毒品的馬仔。孫愛國是她的一審辯護律師之一,他告訴我,他曾經代理過兩起殘疾人販毒案件:一個是陶姐;另一個案子發生在2000年,毒梟是一個聾啞人,是南京的,跑到雲南販毒。那年,中國移動剛剛開通簡訊業務,打電話四毛錢一分鐘,簡訊息一毛錢一條。那個聾啞人光憑發短消息指揮了整個販毒網路,而且自製槍支。被捕後,聾啞人被判死緩,在雲南服刑。「當時那人60多歲,現在快80歲了,減減刑可能已經出來了。」


那些找陶姐購買毒品的馬仔,已很難聯繫上,他們的手機號碼已經更換,打過去不是空號就是關機。我只見到一個馬仔,姓王,他一直在陶姐那兒拿貨,因為拖欠毒資,他擔心如果再從她那裡拿,陶姐會把他的錢扣住不給貨,轉而從陶姐的下家手裡拿貨。在陶姐的案子里,他曾作為證人被警方詢問。我在秦淮區一個老舊社區找到他,他母親開了門,他正躺在門邊的一個小房間里睡覺。我問他認識陶姐嗎?他一臉茫然,「不記得了。」我又問了幾個馬仔的名字,他抬起手撓腦門,好像用力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了。」看上去他不像在有意隱瞞,我突然意識到,毒品可能已經損壞了他的身體。


直到我在集慶門見到方雪,陶姐的面目才變得清晰起來。方雪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孩,是陶家少有的沒有涉毒的人。陶姐被抓以後,她搬回集慶門,睡陶姐之前睡的那間卧室。2014年,葉美娜從戒毒所出來,也住在這裡。案件發生後的幾個月,每晚夜裡有人敲門——買貨的顧客尚不知陶姐被捕。現在,陶姐和追隨在她身邊的人都消失了,像被抹去的灰塵。


陶姐被抓的那年春節,方雪去陶姐家拜年。陶姐對她說:「等你媽媽出來我就收手了。」接著,陶姐說:「我想賺夠一棟別墅的錢。」


「也許她想和陸童在一起過無憂無慮的生活。」方雪說,「所以後來想干幾單大的,也許後面會越做越大。我當時覺得派出所抓不了她,因為真的抓了那麼多次。」


我們坐在沙發上聊了一會,天黑了下來,方雪說:「待會美娜下班回來,你不要和她說話,不要提她媽媽刺激她。」


葉美娜今年37歲。她回來時,我沒有向她說明身份,只是和她打了個招呼。她穿一件紅色的連衣裙,左臂上紋了一隻青色的蜘蛛,頭髮用發箍束住,上面綴滿了水鑽,在燈光下閃爍。美娜吸毒比她的母親早幾年。年輕時,美娜皮膚白皙,漂亮,喜歡混跡酒吧。由於父母長期不在身邊,她的生活也漂浮不定。她在北京待了幾年,談過一場戀愛後分手。回到南京,她和母親身邊的馬仔交往過,兩人經常打架,辱罵對方。一晚,他們再次起爭執,倆人一起報警,互捅對方吸毒,美娜被關了進去。冰毒給美娜的神經系統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從戒毒所出來之後,她偶爾會有被害妄想症,喜歡自言自語。她犯病時會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拋硬幣一邊說話。她現在是一家飯店的服務員,別人問起,她只是冷冷地說一句:「我的爸爸媽媽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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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8日,南京鼓樓公安分局江東派出所民警搗毀了位於大廠某小區的地下吸販毒窩點。 桌子上擺放著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的冰壺,吸管等吸食毒品的工具。



南京市公安局沿江分局在偵查另一起毒品案件時,發現陶姐一家販毒的線索,並將此案移交至南京市公安局技術偵查隊,開展秘密偵查。從2013年4月開始,陶光玉、陸童、以及陸郎鎮陶佳佳一家的電話全部被監控。他們把收網行動定在5月14日,那天是陶姐收貨的日子。


那年4月,陶姐開始從廣東大規模進貨,貨源是一個叫王曉剛的人,送貨的馬仔叫段平軍。從深圳運到南京,行話叫「運豬肉」。4月底,段平軍曾將2公斤的冰毒送到集慶門,陶姐支付他16萬元。


段平軍是四川人,濃眉大眼,陶姐叫他「段段」。段平軍曾因搶劫入獄7年,他幫王曉剛送貨,每條貨提成一萬元。不久前,他在老家蓋房子問別人借了十多萬,向銀行貸款了五萬,他販毒是為了還債。警方通過監聽得知,5月14日,段平軍將交給陶姐三條貨,也就是三公斤冰毒。


5月6日上午,陶姐似乎不太放心,打了一個電話給段平軍:「一定要找塊子大一點的,整點的。」


「知道。」


「你一定要打開就能聞到酸鹼味,不要太油,帶點亮光,不要太粉。」


「最近緊得要死,現在還沒聯繫。」


晚上,陶姐再次打電話向段平軍確認。段平軍說:「我跑這邊一趟像搞地下活動,這裡很嚴的。我按你要求要大點,乾爽,油性,帶酸鹼味。」


「對,塊子要大,整點,你拿個五條也可以,我銷路快。」陶姐說。


5月11日,段平軍在高速路上攔了一輛從深圳到南京的大巴車,他沒在車站買票,上車補的票,票價350元。冰毒用黑色塑料袋裝著,白色顆粒狀,顆粒有指甲蓋那麼大,每袋約一斤白糖的體積。他在袋子上面蓋了一件衣服,用塑料袋紮好後放在大巴車下面的貨倉里,他坐在靠近車門第三排的上鋪位置。次日中午,他抵達南京,坐計程車到漢中門的如家賓館登記入住。


5月14日上午,段平軍打電話給陶姐:「現在方便過來嗎?」陶姐說:「方便。」他把三條冰毒裝在一個怡寶礦泉水箱子里,打車直接到了集慶門。


陸童給他開的門,陶姐在卧室的床上睡覺。屋子裡還有一個叫野豬的人,野豬剛剛住進來,他頭腦不好。1997年腦袋被人用鐵棍打開花,治好後一直有後遺症壓迫神經,尤其是下雨天特別痛。他知道陶姐販毒,幾天前南京下雨,他問陶姐要了點冰毒吸。段平軍進屋的時候,他正在隔壁的房間睡覺,因此整個過程中他只見到了陸童和陶姐。


段平軍把貨交給陶姐。陶姐看了貨說,這批貨不行。段平軍說,這貨我拿過來就是這樣。陸童從其中的一包毒品中拿出一小部分,用冰壺點好交給陶姐吸了幾口,陸童也吸了幾口,段平軍也吸了幾口,這個過程相當於在驗貨。吸了大約一兩分鐘,陶姐一個袋子一個袋子拿起來,用手掂重量,說,其中一袋子少一點。段平軍說,有一袋少了一百多克。過了十來分鐘,陶姐叫陸童用膠帶把毒品纏一下,陸童用膠帶從塑料袋中間繞了兩圈,只繞了兩袋,還有一袋他偷懶沒裹。陶姐讓他從卧室的衣櫃裡面拿錢。錢是紮好的,四捆是五萬紮在一起的,剩下的七萬是一萬一捆。段平軍把錢裝到了一個紅色的布袋子里。


過了一會兒,陶姐叫陸童把貨送到板橋葉美娜名下的房子里。陶姐叫段平軍提貨,到了樓下再把貨交給陸童,放在摩托車的踏板上。到了板橋,陸童打電話給陶姐,陶姐叫他把貨放在廚房櫥櫃頂部的一個洞里,他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位置。


段平軍拿到錢之後,就把錢存進了住處附近的工商銀行,數錢的時候發現27萬少了900元,他打電話問陶姐,對方「哦」了一聲就掛了。


那天下午三點,一個叫姚俊剛的馬仔找陶姐買毒品。進房間時,陶姐正在睡覺,陸童坐在床邊。姚俊剛經常到這拿貨,陶姐叫他「剛剛」。


姚俊剛在一家水果店上班,2012年底,陶姐來店裡買了很多水果,他幫她把水果送回家。此前,他聽說過陶姐,也曾謀面,但一直沒有機會和她搭上關係,後來他經常去她家玩,目的是為了免費吸毒。他第一次吸毒就在陶姐家,吸完後三天三夜沒睡覺,吃不下飯,心跳加速,像生了一場大病。但到第二次,就沒有那種感覺了,他感到非常舒服,毛孔像張開了,整個人通透極了。他在陶姐家吸了不下五次。在那兒,他見到許多和他一樣的人。


姚俊剛說:「陶姐,你就拿個四分之一給我吧。」陶姐點點頭。陸童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長方形女式化妝包,從包里拿了一袋給他。他遞給陸童1500元。陸童接過錢,沒有數,把錢放進抽屜里。姚俊剛轉身要走,他停了一會,說:「錢你要數一下哦。」


然後姚俊剛打開門,警察沖了進來。


現在已經很難知曉陶姐當時的心情,但姚俊剛應該非常害怕,他趁警察不注意,把隨身攜帶的鑰匙吞進肚子里——他聽說如果肚子里有東西的話,看守所不收。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們全都被帶走。


當天下午五點多,陸郎鎮上的煙酒店到了飯點。陶佳佳一家五人在一樓貨架後面的餐廳吃飯。5月1日中午,陶姐和陸童來過一趟,給他們帶了一黑塑料袋裝的冰毒。陶姐對父親說:「裡面的東西有1500元一包的,有3000元一包的,有5000元一包的,有人來拿就發給他們,400元一克。」他們把冰毒放在一樓廚房餐廳靠牆的一個酒箱子里。按照先前說好的分成,陶姐按進價3000元一盎司,給陶佳佳提供貨源,中間的差價歸陶佳佳。但陸郎偏僻,生意不好做,兩個星期過去了,只有七八個人來買。那天,他們吃飯的時候,警察突然闖進來,在酒盒子里搜出18袋毒品,約247克。


段平軍把錢存起來之後,交易完成,他放鬆了下來。當晚,他沒急著離開,而是到夫子廟轉了轉,晚上八點多,他在鳳凰西街一家麵館吃面,被抓住。


九點多,沿江分局對板橋的房子進行搜查。他們搜出了陸童藏在廚房天花板柜子里的三公斤毒品,用膠帶纏著,還沒來得及分裝。此外,還有兩隻電子秤,用來給毒品稱重的。在客廳的保險柜里,他們搜到了70萬元人民幣,黃金項鏈,Gucci手錶,印有毛主席、彌勒佛和山羊圖案的玉佩,4張銀行卡和若干印有袁世凱的頭像的硬幣,陶姐管這些硬幣叫「袁大頭」。


陶姐接受審訊時,警察問她,公安機關已經決定批捕,還有什麼想說的。她說:「我吸毒的時候,別人吸三口我才能吸到一口。我也看不見,我要錢幹什麼,生活都不能自理,有個人照顧讓我活下去就行了。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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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21日,江蘇警方在南京浦口區一偏僻山凹處公開銷毀2007至2009年度繳獲的近800公斤毒品,黑市價值超過1個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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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26日,南京街頭禁毒宣傳中,警方展示打擊販毒鬥爭中收繳的搖頭丸等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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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6月24日,江蘇省公安廳在南京市棲霞區一家水泥廠舉行集中銷毀毒品活動,現場對近年來全省公安機關繳獲的884.3千克毒品進行無害化銷毀。



陶姐被抓後,一開始,她以為還像以前一樣,很快便能出來。因此,她第一次見律師朱躍東時,沒有向他說明之前的犯罪記錄,朱躍東也認為她是盲人,可以向公安機關提出取保候審。但請求很快遭到駁回。朱躍東說,「後來看毒品的數量我知道,肯定是個死。」


2014年9月,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此案,判定陶光玉、陸童和陶佳佳向他人購買、販賣冰毒,構成販賣毒品罪。陸童被判處死刑,緩刑兩年執行;陶佳佳屬於從犯,判處有期徒刑15年;而陶光玉作為主犯,處以死刑。


一審辯護之後,陶姐改換律師,提出上訴。孫愛國曾經建議她承認販毒,依照「有罪罪輕」進行辯護,或許有改判死緩的可能。但這個建議被陶姐拒絕,她始終不鬆口自己販毒,只承認非法持有毒品。2015年4月,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維持原判,認為陶光玉在司法機關考慮她是盲人沒有對她收監執行的情況下,仍繼續從事毒品販賣,販賣數量大,社會危害性極大,且有吸毒、賭博等劣跡,主觀惡性極深,屬於罪行極其嚴重,依法不足以對她從輕處罰。


據說,在高院的法庭上,陶姐做最後陳述時,她聲淚俱下,說自己被人出賣,是被「活鬧鬼」害死的。


從2013年5月14日被抓,到2016年4月20日執行死刑,陶姐在南京市看守所度過了人生最後的三年。剛進看守所那會,她對警察說:「我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不應該讓我在看守所里,我傷痕纍纍。」


終審判決之後,她終於明白再無生還的可能,非常絕望。在獄中,她口述,讓獄友執筆,給家人留了一封遺書。在遺書中,她懺悔了對女兒的疏於照料,導致她吸毒精神分裂,她希望女兒一定要找腦科和心理醫生諮詢治療,這是她「最後的心愿」,並把遺產全部留給了她。她也吩咐了自己後事:「我的器官全部捐獻,骨灰灑向大海。」她怕地下寂寞,讓家人一定要燒「幾個紙人和一副麻將」,「有人陪伴我就不孤獨了。」


信是獄友出獄之後才交到陶家人手裡的。拿到信的時候,陶姐已經死了。


4月20日執行那天,她和家人見面。那是被抓之後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陶姐穿一件粉紅色的睡衣,頭髮紮成馬尾,由於斷了毒品,她的氣色反而看上去變得健康,恢復了紅潤。陶姐和她哥哥隔著鐵柵欄,她知道自己將被執行死刑,哭得很厲害。即便隔得很近,他們卻看不清對方。她突然又改了主意,說自己最痛恨的是上天沒有給她一雙好眼睛,她說,「只把眼角膜捐出去」。哥哥遞給她一支煙,他們抽了一會。臨走時,哥哥又丟給她一支煙,便離開了。


應受訪者要求,本文出現的方雪、葉美娜為化名。


所有圖片都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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