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AB面
胡蘭成
認真讀胡蘭成另一面
曾園文
《山河歲月》
胡蘭成 著
長安出版社
2013年4月版
《山河歲月》的序言這樣開頭，「往年中日罷戰，如蘇軾詩『旌陽斬長蛟，雷聲移蒼灣』，我隨雷雨移於溫州，始寫此書。」「隨雷雨移於溫州」這一句彷彿在提醒我們，圍繞胡蘭成作品針鋒相對的批評，從台灣轉移到了大陸。兩岸同文同種，心態極為相似。
十幾年前《今生今世》第一次出現，記得當時幾乎是人人爭說胡蘭成，人人都要奮臂攘袂寫一篇書評。那些書評大多如過眼煙雲，胡蘭成的書還值得過段時間再翻一翻。
在大陸的批評者當中，給我留下印象的是劉錚、張遠山等人的文字。張遠山的一篇長文長達2萬多字，逐句分析胡蘭成的文風、意圖與人格，而劉錚將胡蘭成失落的文章搜集起來，加以評點，讓讀者看到《今生今世》之外的胡蘭成在文化思想上的追求。張遠山說：「胡蘭成這個巧言令色的佞人和清嘉婉媚的小花臉，就成了侏儒中的巨人。」劉錚分析了《中國鄉黨制度沿革考》之後說，「應該引起我們重視的，是這篇文章所體現的理論興趣與思考方法，在胡蘭成一生的思想發展中佔據的不容忽視的地位。正是從這裡，開出了他日後的虹氣飛雨、日月山川。」
我一直在意的是胡蘭成在寫作上是否有可取之處。畢竟讀者買書是為了作者寫作上的優點。余光中說：「《今生今世》文筆輕靈圓潤，用字遣詞別具韻味，形容詞下得尤為脫俗。胡蘭成於中國文字，鍛煉極見功夫，句法開闔吞吐，轉折迴旋，都輕鬆自如遊刃有餘，一點不費力氣，『清嘉』而又『婉媚』。」
張遠山的看法則是，「他的文句完全經不住分析，一分析幾乎每句都不通。即使前後兩句文法還算通，也必定前言不搭後語，邏輯完全不通。」
詩人柏樺說「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雖由散文、隨筆形式寫成，但讀來完全是詩的，尤其是整本書的前一百三十九頁，可謂字字皆是古典珍珠……」，但執教耶魯的康正果卻這樣揶揄：「胡蘭成出身農家，早年在家鄉讀過經書，但並未受正規的私塾教育。後來受人資助，進城求學，也未讀到中學畢業。也許正由於新舊知識均一知半解，做學問未形成款式……胡蘭成終不揣淺陋，只顧勇猛進取。」
《今生今世》
胡蘭成 著
長安出版社
2013年4月版
也許我們應該信賴那樣的評論家，他們從胡蘭成作品摘出句子進行專業分析，並形成某種看法推薦給讀者。但奇怪的是，有些看法經過了大多數人的認可之後，卻無法放回書中去印證。沒人會說胡蘭成不是一個浪子，那麼，順理成章的是，他的筆下無論如何不可能出現下面的句子：
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經，
恰像桃花的貞靜，
乃真是桃花了。
蘇軾初出四川到帝京，
過漢陽時作詩，
有雲「文王教化處，
游女儼公卿，
過之不敢慢，
佇立整冠纓」，
紀曉嵐批說稚拙，
但我很歡喜，
這首詩也寫出了蘇軾自己是個志誠年青人。
無論胡蘭成做過什麼事，對自己做過的事有過什麼樣的辯解，上面的這段話的確是他說的，並且，他是以不容置疑的讚許口吻說出來的。也就是說，某種正派、傳統的價值觀他是認可的。
我一直提醒自己是否是從哈哈鏡中去看這個人，並從內心中生髮出喜歡與厭惡？因此，我自己的喜歡與厭惡都有可能是錯的。他當然不是我們心目中的正人君子，但也不是影視劇中常見的庸常爛人。我們肯定要為他打造一個新的評價體系去評價他。在這之前，應平心靜氣，放棄先入為主的讀法。
《今生今世》中有些普通讀者都耳熟能詳的句子，今天去看，仍有其價值：
桃花難畫，
因要畫得它靜。
桃花是村中惟井頭有一株，
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
亦依然簡靜，
如同我的小時候。
但要說到水平有多高，也許需要高水平的專家來進行細緻的、不帶私人感情的分析。
《閑愁萬種》的朱天文序的最後一句話是，胡先生寫道，「但我今是釀的酒成了。」也就是說，胡蘭成念茲在茲想要傳達的，必定是超過《今生今世》里講的那些。而這些內容，從來都是少人關注的。
我發現，即使是《禪是一枝花》、《心經隨喜》這樣講佛教的書，他仍然要「勇猛進取」地去講優於西方的中國井田制、禮樂風景、民間起兵……並且，他認為這種精神是能夠解決當今社會問題的濟世良方。無論哪本書，他也多半會從舊石器時代講起，十年來，有讀者發現胡蘭成這套說法雖有漏洞但並非完全沒有根據。比如說原始社會部分，與張光直先生的著作多有暗合；對農村社會結構的看法，與費孝通先生的想法也是相通的，更不用說他點名的克魯泡特金。
《禪是一枝花》
胡蘭成 著
長安出版社
2013年4月版
以《山河歲月》為例，他自然會強調中華文明的優勢，「文明亦即在於這井田的作息，及養生送死男女衣食器物之美。」但他並不認為機器生產會斷送中國古代文明，古代文明也並非被機器文明所打敗，「文明人是更要使生產成為美，而且使生產品在使用時成為美。」「果能一代的人皆清潔爽朗，有風和日暖，是機器的生產亦可以無限瀟湘的。」
必須警惕的是什麼呢？商業文明中的競爭「弄到要靠新奇來維持市場，如汽車的年年換新型。而且生活的必需品是可以緊縮的。」不必說到汽車，就是地鐵里人手一隻普普通通的蘋果手機，彷彿就是胡蘭成這句話的註腳。節衣縮食買手機算不算一種好的生活方式？有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活方式？
那麼，胡蘭成會按照我們的想像，提倡節制慾望，以簡樸的生活方式反對市場的擴張嗎？不，他沒有像某些淺薄的文人那樣要去倡導一種無人信服的生活方式去反抗世界性的經濟競爭。他反而提到傳統中國的生活方式不僅更溫暖，購買力也並不差：
單是庶民皆有一套禮服，客來必市饌沽酒，就比西洋多了一層購買力，還有四時佳節，燈市龍船，是有這樣的人生繁華，所以市場乃亦生在人世的風景無限里。
讀者應該明白了，胡蘭成思考的是今天仍然困擾我們的問題，並且提出了一種很有生命力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嘗試用傳統文化來改善現代生活，胡蘭成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如果換一種眼光去看，胡蘭成除了有不光彩的政治經歷、言人人殊的情感波折，還產生過別的看法與見解，這些看法與見解，與我們今天息息相關。城市化進程、工業化對農村的衝擊、毒大米、養老制度……他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有的未必管用，但如果不存芥蒂地去讀，我們會發現他的書中儘管有錯誤，這個孤獨的思考者儘管很多的時候沒有朋友，沒有依傍，他只是靠著自己的「勇猛」去尋找時代與人心的癥結，並開出時而有效時而可笑的方子。
可笑之餘，我們會發現有時他看問題的角度巧妙，有時解決問題的設想大膽。讀胡蘭成，尋找為我所用的智慧，應該就是古人說的不因人廢言的真義吧。
漢朝人的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我不但對於故鄉是盪子，
對於歲月亦是一盪子
……
我聽了只覺今生的華麗果然要遠離傷害。
胡蘭成
《今生今世》
一句歌詞總結
原諒我一生放縱不羈愛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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