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獲得了輕功？

文史 09-22

《乞力馬扎羅的雪》為何重要

在兩周內對海明威短篇小說的系統閱讀過程中，我從生鐵的講課中得到很多啟發，也促使了我想其他問題：

37歲的時候，海明威發表了《乞力馬扎羅的雪》這篇不那麼海明威風格的小說。知道他寫這篇小說的年紀時我有些吃驚。它更像是一篇晚年的海明威會寫的小說。

這篇小說總體上用了首尾象徵的結構，通過對現場的描寫、對話和對回憶的概述交織組建起來。這一點一目了然幾乎不需要強調，需要注意的是：其中令海明威引以為傲的主要寫作形式——對現場的描寫、人物的對話——從以往的核心地位，轉移成為一個故事發生的背景和框架。

他可能還沒有適應這種新的寫作形式，無法做到像後來的《老人與海》那樣協調穩健。這時，37歲寫的這篇小說在他的寫作歷史中就更具合理性：他笨拙地將素材（回憶）直接當作故事的組成材料，而這種拼貼具有可替換性，出現了隨意和散亂。因此他更加用力地強調那個男人的形象，有時讓人感到有些過於好萊塢。

如果對海明威的總體寫作有一個很好的信任基礎，你會感到他這樣做並不使人反感，反而有點可愛。我接受他在這裡偷懶，不，並不是偷懶讓人覺得海明威這樣做可愛，而是他更加懂得進退之後，卻顯得有那麼一點傻傻呼呼，從而消除了早期略微的機械緊繃之感，多了人性的彈性。

說到人性，這一篇也與他二三十歲時寫的小說不盡相同。海明威寫到那些腦袋快速起伏的小動物時，與寫到作為「對手」和「獵物」的動物不同。後者因對象的明確而被物化。他在釣魚和射殺獅子、野牛的時候，全然不會意識到他面對的是一條「生命」，他看到的是一個「目標」。《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的雪豹、《老人與海》中的獅子並非目標，也不僅僅是用於象徵，而是一種可供陪伴的富於情感的生命意識，甚至老人還跟鯊魚說話，就像對方是一個能達成交流的個體，不全是他要克服的一個障礙物。

在這種轉變中，他有了一種平等意識的介入：海明威在換位思考。他不會再將注意力全壓在對對方的戰勝的感受上，他也在體驗被打敗的一方的情感。就像《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男人懺悔自己用謊言依附於女人時，並不僅是為硬漢精神的失落而感到遺憾，他首先感到自己被女人打敗。

也就是說，硬漢服軟。男人的回憶充滿遺憾和愧疚。他無能為力地等待死亡——連走向死亡都說不上，他是被動的，等死。

他具有了一種老年的心態。不再計較得失的心態，能夠容忍的心態。這種心態的成熟，是《老人與海》的寫作，這個一生都在強調人不能被打敗的硬漢，流露出了被福克納所敏銳捕捉到的憐憫。在《乞力馬扎羅的雪》這篇小說中，也有這種服軟。硬漢服軟，有時讓人為之動容。

硬漢具有正面的形象，而他缺乏機敏和笨拙支撐，也構成硬漢的一個側面。事實上，我在想的並不是一個人如何去塑造一種文學形象，而是他什麼時候厭倦了自己持之以恆所堅持的原則。或者不如說，當他的美國式的天真樂觀受挫之後，未必不會有另一種純真。

一個人孜孜不倦地寫作，是一個人孜孜不倦地搞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研究自己的工作會越來越具體和明晰。這裡有一個過程，一開始是他找到了一種適合自己的藝術形式來界定自己，越來越明確自己，最後必然發現無法界定自己，如果他一直有辦法界定自己那該多麼令人失望。他不用再受形式所界定，而是做了一些補充工作。一個從「被形式圈定」到「將形式進行覆蓋」的過程。

一開始他在界定自己在藝術中的邊界，後來他在界定藝術的邊界。他開始有了這個跡象，然而最終沒有這個結果。

他對「客觀」的理解有所鬆動，不再是眼睛在看、心裡在想。他能進入突然而來的夢境，不僅是他所著力寫的男人的夢境，也寫那個女人的夢境。不是通過客觀的描寫，不是通過他們的對話和行動暗示了那些沒有被寫出來的部分，而是直達目的地寫，並不含蓄，直接寫同床異夢。

這個小說對他如此重要，就像一個人原本以為自己的天賦是那樣，沒想到其實也可以是這樣。

儘管海明威的寫作力求清晰、簡潔、明快，但當他長期這樣做的時候，也就變成了一種負重遠行。當他將這些背負在肩上、綁在腿上的沙袋鉛條卸下，他就像一個人具有了輕功，原本要攀爬上山，現在可以一躍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