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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一楓:關於中國故事的「概念」誤區 | 品讀

【編者按】人們總是試圖用一個或者幾個觀念和結論去解釋現實,比如「體制問題」,比如「文化特質」,比如「人性」等等。如果對這些辭彙的理解僅僅停留在概念層面,那麼錯失的將是更加錯綜複雜、更加一言難盡的真實。對於文學寫作而言,也許任何概念都值得懷疑。本文作者石一楓認為,要講好「中國故事」,首先應該警惕所有對「中國」的慣常概念。


原文刊於《長江文藝》雜誌,原標題為《石一楓:關於中國故事的「概念」與「真實」》



石一楓:關於中國故事的「概念」誤區 | 品讀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會在某些公共課上遇到一撮兒留學生。黑的黑,白的白,有個白裡透紅帶麻子的,是個奧地利人。大家都處在渴望文明的年紀,因其來自奧地利,所以對那哥們兒不免高看一眼。有人問奧地利是不是一個音樂之國,奧地利人說是。有人進而探討起巴赫、貝多芬和馬勒,奧地利人當然聊得頭頭是道,眾人自然嘆服得很。


但是有一次,一個英語很好的女同學聊起奧地利人,卻表示「太令她失望了」。我們問怎麼了,女同學說:「我去留學生宿舍管他借兩張黑膠唱片,看見他正在吃著薯片看美國電影,而且看的還是好萊塢的動作片。他可是奧地利人啊,奧地利人怎麼能這樣。」


大家哈哈一笑。基本上,沒有人認為奧地利人出了問題,而是我們的女同學出了問題。她有點兒太「軸」了,也太「勁兒」了。吃薯片,看美國好萊塢的動作電影,這是全世界男青年的愛好。美國人可以這樣,中國人可以這樣,黑兄弟可以這樣,為什麼奧地利人不可以這樣?這也就是白天,晚上人家沒準還看日本動作片呢。當然,該女同學的問題,別人也不是沒有犯過,比如在宿舍吃飯的時候,同學們就會互相詢問:「你是一個山東人,為什麼也吃米飯?」「你是一個浙江人,為什麼也吃饅頭?」

再說得抽象一點兒,我們都用「概念」中的奧地利人、山東人和浙江人代替了「真實」中的奧地利人、山東人和浙江人。當概念與真實發生衝突的時候,我們寧可相信概念,並且拿概念去質疑真實。甚而認為自己抓住了奧地利人、山東人和浙江人里的叛徒。也幸虧我們的偏見是不具有強制作用的,否則奧地利人在課餘就只剩下聽黑膠唱片這一種消遣了,山東人也吃不得米飯,浙江人也吃不得饅頭。這對於他們的休閑生活以及胃口,又是多麼大的損失。


想要講這麼一件閑事,是因為它和我們討論的「中國故事」有著一點共通之處。當然,文學寫作的問題要更加複雜一些,無論是這項工作所處理的「概念」還是「真實」,其內涵都要遠遠超過看電影和吃饅頭米飯。但是也不免存在著一個誤區,就是用「概念」代替了「真實」。或者說,只有某種寫作符合預期的概念時,人們才認為它是真實的,而一個真實和預期的概念相反,我們反而會把它視為一個荒唐的概念。


中國的「真實」就在那裡,堅固、深厚而靜默不語。關於中國的種種「概念」又是從哪裡來的呢?這可能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了,它來自於前人的總結、外人的強加,甚至是其他概念的自我衍生。概念的一個衍生產品則是套路,套路的背後又包含著我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投其所好」的衝動。將中國婦女的小腳和大辮子販賣給外國電影節,這是幾十年前的時尚,也是這個問題的極端表現。而在文學寫作中,甚至是近些年來的「當下寫作」當中,類似的概念和套路也像數理定律一樣主導著我們的思維。比如:工人是粗野的,農民是麻木的,市民是自私的;軍人像土匪,土匪像英雄;基層幹部性慾過剩,村花廠花難逃其手;底層青年的終極理想是買房;戀愛和婚姻等於產權交易。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又當然,我們不能否認其中的一些概念有著它的現實基礎,比如確實有麻木的農民和自私的市民,也有睡遍轄區青年婦女的鄉鎮幹部,這些都可以從網路新聞里得到印證,但問題是,如果大部分作品處理類似的人物都是類似的形象,也會讓人反過來再去懷疑這些「真實」的寫作內容的真實性。也得承認,有許多套路式的寫作觀念在它剛出現時,也是新穎和具有突破性的,不光對原先一些更老的套路作出了反駁,也對中國的歷史或者當下現實作出了更全面的反映。但寫作這種事情就怕大撥兒轟,就怕人多力量大,如果形成了複製的程序,那麼也就很有可能陷入了用一種「概念」遮蔽大部分「真實」的桎梏。更加值得警惕的是,這些「概念」往往又關聯著一套相對圖省事兒的寫作與閱讀習慣,按照它們去寫是容易的,按照它們去讀也是容易的——不僅容易,而且很可能是順心的。順著這個路子的慣性放任下去,我們還會產生另一種衝動,就是試圖用一個或者幾個觀念和結論去解釋現實,比如「體制問題」,比如「文化特質」,比如「人性」等等。如果對這些辭彙的理解僅僅停留在概念層面,那麼錯失的將是更加錯綜複雜、更加一言難盡的真實。


上面這些,是我在閱讀形形色色的「中國故事」時比較突出感受到的問題,令人慚愧,這樣的問題想必也存在於我個人的寫作之中。那麼怎樣才是一個出色的「中國故事」呢?如果承認「中國真實」的複雜,那麼這個問題一定也是複雜的。我想,從一個寫作的人的角度,恐怕很難給出一個清楚的答案。但我覺得,有兩點應該是起碼的。

第一,這樣的故事講述的是中國,而它的講述對象也應該是中國讀者,尤其是今天的中國讀者。中國的作家往往羨慕馬爾克斯那樣的作家的世界影響力,也羨慕托爾斯泰的作品能夠流傳後世,但在「對世界發聲」和「對後代發聲」的努力中,卻總會忘記任何一個偉大作家的寫作,首先面對的是他本國同時代的讀者。如果一個哥倫比亞作家寫作的時候,首要任務是謀求法國人的喜愛,那麼實在難以讓人相信他是一個有誠意的作家。


第二,這樣的故事應該是「國家故事」和「個人故事」的自然結合。在我們的文學史上,曾經存在過專屬於某些時代的誤區,有些情況下只剩下了國家故事,有些情況下則矯枉過正,只剩下了個人故事,但通常意義上的優秀作品,卻仍然能夠為今天的作家做出表率。比如在「十七年」時期,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和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蕭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把個人故事講成了國家故事。重讀1980年代的小說,又能發現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和陸文夫的《美食家》把國家的故事講成了個人的故事。雖然今天看來,這些作品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尤其是寫作的技巧和意蘊的豐富上並不一定那麼講究,但在他們的作品中,小情緒和大時代並不是割裂的,個人與國家也不是脫節的。所謂的「大敘述」和「小敘述」一定是相互抵觸、此消彼長的嗎?我想不應該。一滴水一定來自於弱水三千,而弱水三千蒸騰為雲,最先落下的仍舊是一滴水。


最後的落腳點,可能還要回到那句老話上:作家需要觀察生活和研究現實。對於文學寫作而言,也許任何概念都值得懷疑,再也許,所謂「寫什麼」和「怎麼寫」都不是最關鍵的問題,然而對於自己所處時代的把握能力,對於時代中個體情緒的感悟能力,才是決定作品是否成功的要害所在。(文/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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