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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我們的醜陋,來自於我們不知道自己的醜陋










一個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攪拌器里的石子一樣,運轉起來之後,身不由己。使我們感覺到,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問題,而是文化問題。耶穌臨死的時候說:「寬容他們!他們做的他們不知道。」年輕時候讀這句話,覺得稀鬆平常,長大之後,也覺得這句話沒有力量。但是到了我現在這個年齡,才發現這句話多麼深奧,多麼痛心。使我想到我們中國人,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們的醜陋,來自於我們不知道我們醜陋。



我到愛荷華,我們夫婦的經費是由愛荷華大學出一半,再由私人捐助一半,捐助一半的是愛荷華燕京飯店老闆,一位從沒有回過中國的中國人裴竹章先生,我們從前沒見過面,捐了一個這麼大的數目,使我感動。他和我談話,他說:「我在沒有看你的書之前,我覺得中國人了不起,看了你的書之後,才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所以說,我想請你當面指教。」




斐竹章先生在發現我們文化有問題後,深思到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有問題?我第一次出國時,孫觀漢先生跟我講:「你回國之後,不準講一句話──唉!中國人到哪裡都是中國人。」我說:「好,我不講。」回國之後,他問我:「你覺得怎麼樣?」我說:「還是不準講的那句話——中國人到哪裡都是中國人。」他希望我不要講這句話,是他希望中國人經過若干年後,有所改變,想不到並沒有變。




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真的有了問題?是不是上帝造我們中國人的時候,就賦給我們一個醜陋的內心?我想不應是品質問題,這不是自我安慰,中國人可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一,在美國各大學考前幾名的,往往是中國人,許多大科學家,包括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諾貝爾獎金得主楊振寧、李政道先生,都是第一流的頭腦。中國人並不是品質不好,中國人的品質足可以使中國走到一個很健康、很快樂的境界,我們有資格做到這一點,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國家。但我們不必整天要我們的國家強大,國家不強大有什麼關係?只要人民幸福。在人民幸福了之後,再去追求強大不遲。我想我們中國人有高貴的品質。但是為什麼幾百年以來,始終不能使中國人脫離苦難?什麼原因?



我想冒昧地提出一個綜合性的答案,那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濾過性病毒,使我們子子孫孫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癒。有人說:「自己不爭氣,卻怪祖先。」這話有一個大漏洞。記得易卜生有一出名劇(按:《群鬼》),有梅毒的父母,生出個梅毒的兒子,每次兒子病發的時候,都要吃藥。有一次,兒子憤怒地說:「我不要這個葯,我寧願死,你看你給我一個什麼樣的身體?」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父母,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祖先,假定我們要怪的話,我們要怪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什麼樣的文化。這麼一個龐大的國度,擁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個龐大民族,卻陷入貧窮、愚昧、鬥爭、血腥等等的流沙之中,難以自拔。我看到別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心裡充滿了羨慕。這樣的一個傳統文化,產生了現在這樣的一個現象,使我們中國人具備了很多種可怕的特徵。




最明顯的特徵之一就是臟、亂、吵。台北曾經一度反髒亂,結果反了幾天也不再反了。我們的廚房髒亂,我們的家庭髒亂。有很多地方,中國人一去,別人就搬走了。我有一個小朋友,國立政治大學畢業的,嫁給一個法國人,住在巴黎,許多朋友到歐洲旅行,都在她家打過地鋪。她跟我說:「她住的那棟樓里,法國人都搬走了,東方人都搬來了。」(東方人的意思,有時候是指整個東方,有時候專指中國人。)我聽了很難過,可是隨便看看,到處是冰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處跑,到處亂畫,空氣里有潮濕的霉味。我問:「你們不能弄乾凈嗎?」她說:「不能。」不但外國人覺得我們臟,我們亂,經過這麼樣提醒之後,我們自己也覺得我們臟、我們亂。至於吵,中國人的嗓門之大,真是天下無雙,尤以廣東老鄉的嗓門最為叫座。有個發生在美國的笑話:兩個廣東人在那裡講悄悄話,美國人認為他們就要打架,急撥電話報案。警察來了,問他們在幹什麼,他們說:「我們正耳語。」



為什麼中國人聲音大?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中國人嗓門特高,覺得聲音大就是理大,只要聲音大、嗓門高,理都跑到我這裡來了,要不然我怎麼會那麼氣憤?我想這幾點足夠使中國人的形象受到破壞,使我們的內心不能平安,因為吵、臟、亂,自然會影響內心,窗明几淨和又臟又亂,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至於中國人的窩裡斗,可是天下聞名的中國人的重要特性。每一個單獨的日本人,看起來都像一條豬,可是三個日本人加起來就是一條龍,日本人的團隊精神使日本所向無敵!中國人打仗打不過日本人,做生意也做不過日本人,就在台北,三個日本人做生意,好,這次是你的,下次是我的。中國人做生意,就顯現出中國人的醜陋程度,你賣五十,我賣四十,你賣三十,我賣二十。所以說,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條龍,中國人講起話來頭頭是道,上可以把太陽一口氣吹滅,下可以治國平天下。中國人在單獨一個位置上,譬如在研究室里,在考場上,在不需要有人際關係的情況下,他可以有了不起的發展。但是三個中國人加在一起──三條龍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條豬、一條蟲,甚至連蟲都不如。因為中國人最拿手的是內鬥。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內鬥,中國人永遠不團結,似乎中國人身上缺少團結的細胞,所以外國人批評中國人不知道團結,我只好說:「你知道中國人不團結是什麼意思?是上帝的意思!因為中國有十億人口,團結起來,萬眾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憐你們,才教中國人不團結。」我一面講,一面痛徹心腑。



中國人不但不團結,反而有不團結的充分理由,每一個人都可以把這個理由寫成一本書。各位在美國看得最清楚,最好的標本就在眼前,任何一個華人社會,至少分成三百六十五派,互相想把對方置於死地。中國有一句話:「一個和尚擔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人多有什麼用?中國人在內心上根本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性。可是你說他不了解,他可以寫一本團結重要的書給你看看。我上次(一九八一年)來美國,住在一個在大學教書的朋友家裡,談得頭頭是道,天文地理,怎麼樣救國等等,第二天我說:「我要到張三那兒去一下。」他一聽是張三,就眼冒不屑的火光,我說:「你送我去一下吧!」他說:「我不送,你自己去好了。」都在美國學校教書,都是從一個家鄉來的,竟不能互相容忍,那還講什麼理性?所以中國人的窩裡斗,是一項嚴重的特徵。




各位在美國更容易體會到這一點,凡是整中國人最厲害的,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凡是出賣中國人的,也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凡是陷害中國人的,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在馬來西亞就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一個朋友住在那兒開礦,一下子被告了,告得很嚴重,追查之下,告他的原來是個老朋友,一塊從中國來的,在一起打天下的。朋友質問他怎麼做出這種下流的事?那人說:「一塊兒打天下是一塊兒打天下,你現在高樓大廈,我現在搞得沒辦法,我不告你告誰?」所以搞中國人的還是中國人。譬如說,在美國這麼大的一個國度,滄海一粟,怎麼會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入境?有人告你么!誰告你?就是你身邊的朋友,就是中國人告你。




有許多朋友同我說:如果頂頭上司是中國人時,你可要特別注意,特別小心,他不但不會提升你,裁員時還會先開除你,因為他要「表示」他大公無私,所以我們怎麼能跟猶太人比?我常聽人說:「我們同猶太人一樣,那麼勤勞。」像報紙上說的:以色列國會裡吵起來了,不得了啦,三個人有三個意見。但是,卻故意抹殺一件事情,一旦決定了之後,卻是一個方向,雖然吵得一塌糊塗,外面還在打仗,敵人四面包圍,仍照舊舉行選舉!




在我們中國,三個人同樣有三個意見,可是,跟以色列不一樣的是,中國人在決定了之後,卻是三個方向。好比說今天有人提議到紐約,有人提議到舊金山,表決決定到紐約。如果是以色列人,他們會去紐約。如果是中國人,哼,你們去紐約,我有我的自由,我還是去舊金山。我在英國影片中,看見一些小孩子在爭,有的要爬樹,有的要游泳,鬧了一陣子之後決定表決,表決通過爬樹,於是大家都去爬樹。我對這個行為有深刻的印象,因為民主不是形式,而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的民主是「以示民主」,投票的時候,大官還要照個相,表示他降貴紆尊,民主並沒有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只成為他表演的一部分。




中國人的不能團結,中國人的窩裡斗,是中國人的劣根性。這不是中國人的品質不夠好,而是中國的文化中,有濾過性的病毒,使我們到時候非顯現出來不可,使我們的行為不能自我控制!明明知道這是窩裡斗,還是要窩裡斗。鍋砸了大家都吃不成飯,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可以頂。因為這種窩裡斗的哲學,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了一種很特殊的行為──死不認錯。各位有沒有聽到中國人認過錯?假如你聽到中國人說:「這件事我錯了。」你就應該為我們國家民族額手稱慶。我女兒小的時候,有一次我打了她,結果是我錯怪了她,她哭得很厲害,我心裡很難過,我覺得她是幼小無助的,她只能靠父母,而父母突然翻臉,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我抱起她來,我說:「對不起,爸爸錯了,爸爸錯了,我保證以後不再犯,好女兒,原諒爸爸。」她很久很久以後才不哭。這件事情過去之後,我心裡一直很痛苦,但是我又感到無限驕傲,因為我向我的女兒承認自己錯誤。




中國人不習慣認錯,反而有一萬個理由,掩蓋自己的錯誤。有一句俗話:「閉門思過。」思誰的過?思對方的過!我教書的時候,學生寫周記,檢討一周的行為,檢討的結果是:「今天我被某某騙了,騙我的那個人,我對他這麼好,那麼好,只因為我太忠厚。」看了對方的檢討,也是說他太忠厚。每個人檢討都覺得自己太忠厚,那麼誰不忠厚呢?不能夠認錯是因為中國人喪失了認錯的能力。我們雖然不認錯,錯還是存在,並不是不認錯就沒有錯。為了掩飾一個錯,中國人就不能不用很大的力氣,再製造更多的錯,來證明第一個錯並不是錯。所以說,中國人喜歡講大話,喜歡講空話,喜歡講假話,喜歡講謊話,更喜歡講毒話──惡毒的話。不斷誇張我們中華民族大漢天聲,不斷誇張中國傳統文化可以弘揚世界。因為不能兌現的緣故,全都是大話、空話。我不再舉假話、謊話的例子,但中國人的毒話,卻十分突出,連閨房之內,都跟外國人不同,外國夫妻昵稱「蜜糖」、「打鈴」,中國人卻冒出「殺千刀的」。一旦涉及政治立場或爭權奪利的場合,毒話就更無限上綱,使人覺得中國人為什麼這麼惡毒、下流?




我有位寫武俠小說的朋友,後來改行做生意,有次碰到他,問他做生意可發了財,他說:「發什麼財?現在就要上吊!」我問他為什麼賠了,他說:「你不曉得,和商人在一起,同他講了半天,你還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麼。」很多外國朋友對我說:「和中國人交往很難,說了半天不曉得他心裡什麼想法。」我說:「這有什麼稀奇,不要說你們洋人,就中國人和中國人來往,都不知道對方心裡想的什麼。」要察言觀色,轉彎抹角,問他說:「吃過飯沒有?」他說:「吃了!」其實沒有吃,肚子還在叫。譬如說選舉,洋人的作風是:「我覺得我合適,請大家選我。」中國人卻是諸葛亮式的,即令有人請他,他也一再推辭:「唉!我不行啊!我哪裡夠資格?」其實你不請他的話,他恨你一輩子。好比這次請我講演,我說:「不行吧!我不善於講話呀!」可是真不請我的話,說不定以後台北見面,我會飛一塊磚頭報你不請我之仇。一個民族如果都是這樣,會使我們的錯誤永遠不能改正。往往用十個錯誤來掩飾一個錯誤,再用一百個錯誤來掩飾十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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