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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沙龍:苦難崇拜

押沙龍:苦難崇拜



苦難崇拜

文|押沙龍


(電子工程師)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給我一種非常獨特的閱讀體驗。在我記憶中,讀他的書總是在夜裡,而且總是得熬大半個通宵,就像讀金庸似的。但金庸的小說給人的感覺是愉悅和興奮,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起的感情則複雜得多,有些著迷,有些震動,又有些厭惡,就好像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他小說里的人物幾乎都是扭曲的、半癲狂的,同時又是活生生的,似乎時刻掙扎著要從書里跳出來。他的文字是有魔力的,其魔力之大,迄今為止我在小說家裡還沒見到第二個。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讀完《罪與罰》的情景,夜半更深,窗外一片黑暗,合上書本的時候有點心驚肉跳,就像剛從一場噩夢裡醒來,但又忍不住想找他其他的小說來,看看下一場噩夢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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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罪與罰》劇照(1983年版),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說


他的小說雖然讓我著迷,我卻很少推薦別人看,因為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他的小說過於病態。在我看來,最病態之處就是他對苦難的迷戀。苦難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從不是一個負面辭彙。苦難是高尚的、偉大的,甚至是一種接近於神性的存在。按照他的說法,就是人在苦難中認識上帝。羅素多少有點沾沾自喜地說過,自己生活的三大動力是對知識的追求、對愛的渴望和對苦難的憐憫。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聽見這話,一定會嗤之以鼻:好你個養尊處優的英國爵爺,苦難輪得到你去憐憫?面對苦難你應該去膜拜!《罪與罰》里索尼雅是苦難的化身,男主人公就真的對她跪下膜拜。《卡拉馬佐夫兄弟》里德高望重的長老向一個惡棍叩頭,也是為了這個惡棍將要承受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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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卡拉馬佐夫兄弟》劇照(2009年版),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擔心的不是人們太苦難了,而是擔心人們苦難得太庸俗,人要「配得上自己的苦難」。在很多受苦的人眼裡,這簡直是開玩笑,受苦就夠倒霉的了,還要配得上自己受的苦。我配不上,要不拿給你配?毛姆寫過一篇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他是個最世故不過的英國人,對俄羅斯知識分子的苦難崇拜非常困惑。毛姆一本正經地反駁說:苦難並不能提升人類的精神境界,當然有個別人在苦難中表現出很高尚的胸懷,但那是因為他本來就是那樣的人。苦難有什麼好崇拜的呢?苦難應該被消除而不是被崇拜嘛。毛姆這些話能讓陀思妥耶夫斯基狂怒。他最痛恨那些提倡改革的「西方派」,覺得他們是一群讓俄羅斯人思想墮落、不知敬畏的害蟲。毛姆的言論跟這些害蟲如出一轍。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有東正教背景,我們很難真正理解。但這種苦難崇拜的心態多多少少是跨文化的,我們這兒也有。比如我們的電視劇和媒體就在有意無意灌輸一種觀念:善人等於苦人,越吃苦越善良,越為別人犧牲自己越善良,越為疏遠的人犧牲親近的人越善良,對方越不是東西犧牲起來就越善良。從《渴望》里的劉慧芳到《生活啟示錄》里的閆妮,都是這樣。每次看完這些電視劇我都覺得自己變壞了一點兒,因為越看越覺得還是當壞人更划算。我可不願吃39集的苦,到第40集才讓壞人抱著哭一把「我對不住你」。當然這是我庸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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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中張凱麗飾演劉慧芳


我瞧不上這些電視劇,我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吸引。但是仔細想來,這些電視劇不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苦難崇拜的低幼版么?劉慧芳不就是索尼雅的世俗化身么?但無論哪種版本的苦難崇拜,本質上都是一種退卻。既然無法戰勝苦難,不如相信這是對自我的考驗。既然無法得到幸福,不如在不幸中獲得道德上的優越感。既然無法打倒傷害我的人,不如相信我是在為他們做犧牲。這樣我不用再憎恨你了,因為我可以鄙視你。而苦難也不再是一種需要被醫治的疾病,它成了一種獨特的優勢。


看到有人走向黑暗,淺薄的毛姆會叫喊:「給他造一個燈籠吧!」深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會匍匐在地讚美:「他走入黑暗的姿態是多麼高貴!周圍越黑暗,越能襯托他光耀的心靈!」這個沒燈籠的人只能在讚美中越走越遠,直到被黑暗吞沒。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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