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懦弱者的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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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弱者的心理安慰
文|押沙龍
（電子工程師）
王安石是個頗有爭議的人，不光變法有爭議，連詩是也如此。比如《明妃曲》。這是組詩，問題出在第二首，「黃金桿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當時人沒覺得什麼，一起叫好，歐陽修、司馬光等還出來唱和。但到了南宋，有了亡國經歷，大家警惕性就高了起來。有個叫范沖的人就指出，「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句極反動。漢人對你不好，胡人對你好，你就對胡人「樂在相知心」了，這不是漢奸是什麼？一語驚醒夢中人，後人仔細想想，也覺得有價值觀問題，直到近代高步瀛編的《唐宋文舉要》，還評論這首詩「持論乖戾」。
當然也有為王安石辯護的。朱自清就說范沖一派胡言，人家王安石詩里還有最後兩句呢，「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可見，那些反動話不過是「沙上行人」安慰王昭君的，可王昭君沒有聽，所以「並未變心」。這辯護可能是對的，但也經不住反過來想。要是王昭君覺得言之有理，快快樂樂在匈奴過起了生活，那怎麼辦？我覺得也不好說人家是禽獸。你把別人當禮物送到匈奴和親，還生怕別人在匈奴過開心了，盼著人家「雙蛾長向胡天愁」，我總覺得不是忠厚之論。
歷史上有更難評價的例子。西班牙征服新墨西哥的時候，有一個叫馬林切的女人出生在阿茲特克邊境，小時候就被母親賣給了瑪雅人做奴隸。她剛成人，主人把她當成禮物送給了西班牙入侵者科爾特斯。很快她就成了西班牙人的翻譯和嚮導，幫他們立下了汗馬功勞。科爾特斯後來寫信說：「我們能幹出這番大事業，第一要感謝上帝，第二就要感謝馬林切。」後來馬林切嫁給了一個西班牙軍官，平安終老。這可真是拉美版的「漢恩自淺胡自深」了。她算是棄暗投明，還是禽獸內奸？考慮到阿茲特克被滅的慘狀，我們當然不好去表揚她。但要說她是內奸，她算是阿茲特克奸，還是瑪雅奸？這也是一個糊塗賬。
其實，在很古的時候，大家想法沒那麼複雜。伍子胥原本是楚國人，借吳國的兵討伐楚國，無非是為了滅門之仇。擱到現在，這就是個楚奸，但當時人並不覺得伍子胥做得不對。這是因為民族主義和忠君思想都還沒興起。即便等這些觀念興起後，持論也有寬嚴之分。北宋人就寬鬆，對王安石的反動話輕輕放過，南宋人就警惕，這就是因為有過滅國之痛。在外國也是如此，英國人對自身力量頗為自信，對此類事持論就寬。「二戰」期間，作家伍德豪斯替德國人播音，戰後有人建議追究他。奧威爾挺身為他辯護：「在這場戰爭里，很少有比目前追查英奸更讓人噁心的事兒了。」其實何嘗真正追查了什麼？最後不了了之，伍德豪斯還弄了個帝國勛爵士當。
法國人就沒這麼好說話。他們在戰後殺死了一大批法奸。當然，英國沒被佔領過，自然可以唱高調，而法國人反應激烈些也能理解。但這裡頭有很出格的事兒，當時有上萬名女人被剃光了腦袋、扒光了衣服遊街，身上還塗上納粹標誌，因為她們和德國人睡過覺。英國人見此無不大驚失色。有些倒霉蛋，比如波爾熱夫人，因為拿著德國情人的錢喝牛奶、吃野味，還被槍斃了。行刑後，屍體被公開示眾，正義之士拿掃帚把戳她的下體。其實這些女人很多都是丈夫被關進德國戰俘營，實在沒辦法養家，才和德國兵睡覺弄點食物的。說來也是走投無路。佔領區里的人交稅的交稅，挖礦的挖礦，上工的上工，細究起來也都是資敵。為什麼這些行為不演算法奸，沒飯吃的女人和德國兵睡覺就是法奸呢？按我原來想法，這多半和男人的性佔有觀念有關，但也不盡然。美國兵和法國姑娘睡覺的也多，連美軍發給士兵的法語會話手冊上都有「我雖然結婚了，但我太太不理解我」的勾搭話。法國男人也沒怎麼生氣。說到底，恐怕還是藉此忘掉自己面對德國曾有的失敗和懦弱吧。
布魯瑪在《零年：1945》里就說：「那些最熱衷於迫害這些姑娘的人，多半在戰時沒有什麼英勇之舉。報復成了掩飾良心不安的一種做法。」像米奇尼克那樣勇敢的人反而會說，「我過去沒做過什麼虧心事，所以現在也沒必要用手指別人來證明自己是個英雄。」
道德可以清晰嚴峻，但現實卻有太多的含糊、曖昧、不得已，像一段疙疙瘩瘩的木頭，用道德的刀子怎麼削也削不平。當然，這麼說很多人可能不高興。《聖經》里有個故事說，大家抓到妓女要砸死，耶穌說誰沒有罪就來砸她吧，結果大家都散去了。這讓我覺得猶太人真是很老實、很執拗的種族，放到有些場景下，為了表白自己沒罪，大家聽了以後恐怕會砸得更起勁吧。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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