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林覺民的《與妻書》及其身後事

馮學榮：林覺民的《與妻書》及其身後事

（林覺民與其妻陳意映）

林覺民（福州人）的《與妻書》曾經是我們這一代人《語文》教科書收錄的文言文範本（不知道現在是否仍然），寫完這封信之後，林覺民參加了黃花崗起義的敢死隊（時稱「選鋒」）、持槍攻打兩廣總督衙門，中彈受傷被俘，審訊後於廣州天字碼頭被清政府槍決。今天馮老屍將《與妻書》翻譯成現代中文。林覺民犧牲之後，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也請閱讀本文，便可知曉。

我的愛妻 意映：

今天，我以這封信和你永別了。

我寫這封信的時候，還是世間的一個活人，可是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是陰間的一個鬼了。

此刻的我，一邊下筆，一邊落淚，很多次我都無法寫下去，想擱筆不寫了，可是，我又擔心你不明白我的苦衷，我怕你說我竟忍心不要你而去死，怕你說我不知道你不想我死，想到這裡，我只好強忍著巨大的悲痛，為你寫完這封信。

意映，我深深地愛著你，也正是因為這一份愛，才使我敢於赴死，我自從認識你以來，時常希望天下的有情人都能成眷屬，然而這個世道是這樣的黑暗，滿街都是豺狼，試問天下真正幸福快樂的，能有幾家呢？我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我做不到像太上老君那麼的超脫、不問世事。

聖賢書說了：我疼愛我的長輩，所以我也同樣疼愛天下所有的長輩，我愛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也一樣疼愛天下所有的孩子。我以我對你的愛，去幫助天下所有的人，讓他們可以去愛他們所愛的人，所以，我才忍心拋下你不顧、從容赴死。

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心，就請你在哭泣的時候，也能想到天下所有的蒼生，也要學會甘願犧牲你我兩個人的幸福，去為天下人謀取永遠的幸福。

意映，不要傷心，你還記得嗎？四、五年前的那一天，我曾經對你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與其我比你先死，不如你比我先死」，你當時聽了之後，很不高興，可是經過我的解釋，你儘管沒有贊同我的看法，但你也無話可說。

我當時的解釋是：你是個意志薄弱的女子，如果我先死，你肯定悲痛欲絕，也許還跨不過這道坎，所以如果我先死，那麼帶給你的就是無法承受的痛苦，我於心何忍？所以不如你比我先死，讓我去承受這種痛苦，真想不到今天，果然是我比你要先走一步了！

意映，我是真的無法忘記你，回憶起后街的房子，進入大門，穿過走廊，過前廳、後廳，又轉三、四個彎，有一個小小的客廳，客廳旁邊的房間，就是你和我雙宿雙棲的地方。

想當年我們剛剛結婚三、四個月，那時剛好是農曆十五、十六月圓之時，窗外月光皎潔，幾朵梅花疏落，依稀朦朧，我和你肩並著肩，手挽著手，低頭細語，卿卿我我，什麼甜蜜的話都說，什麼樣的情話都傾訴，今天我回想起這一幕，只有空餘兩行淚痕。

我還想起六、七年前，那次我離家出走，後來又回家了，你哭著對我說：「請你以後要出遠門的話，一定要當面提前告訴我，我要跟你走！」我當時也答應了你。

十幾天前我回家，當時我就想順便把我這次參加暴＊動的行蹤告訴你，可是當我和你面對面的時候，我卻始終說不出口，而且你現在又有身孕，我更是擔心你承受不了這麼巨大的悲痛，所以我只好每天都借酒消愁，當時我的悲傷，真的不可以用筆墨來形容。

意映，我當然願意和你白頭到老，可是在我看來，我們活在今天的中國，恐怕也無法白頭到老，不是死於天災，就是死於盜賊，不是死於瓜分亡＊國，就是死於貪官污吏的暴＊政，我們這些人活在今天的中國，隨時隨地都有生命危險。

到那時，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嗎？或者要你眼睜睜看著我死嗎？我忍心嗎？你又忍心嗎？就算僥倖不死，夫妻離散，失去聯繫，兩地相思，望眼欲穿，試問：自古以來，有多少破鏡可以重圓？那樣的話，更是生不如死。

有什麼辦法呢？今天我和你運氣尚可，雙雙健在，可是你看天下的人，有不該死的死了，不願離散的離散了，這種悲劇多到不可勝數，像我這種感情豐富、有血有肉的人，我能忍心無動於衷地坐視這一切嗎？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敢咬牙棄你而不顧，奮勇赴死。

這次我要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的，國家大事將來成功與否，我有許多的革命同志，他們會前赴後繼，依新今年五歲了，很快就會長大成人，請你好好撫養他，使他長大以後，要像我一樣。

（馮學榮註：林覺民這裡提到的「依新」，指的是林覺民的長子林依新）

你肚子里的胎兒，我懷疑是個女兒，如果是女兒的話，一定會像你，我將會很欣慰；如果又是一個男孩，那麼請你教育他，要繼承我的志向，那麼我死後，世上還有兩個林覺民，想到這裡，我就深感慶幸。

我們家日後可能會變得很窮，窮沒有什麼可怕的，安分過好小日子就行。我想不到還有什麼話要說的了，我在九泉之下，遠遠地聽到你的哭聲，我也會放聲大哭，與你遙相呼應。

我平時不相信有鬼，可是現在我又希望它有，最近許多人說有一種叫做「心電感應」的東西，我也希望它是真的，如果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就算死了，我的靈魂也會時刻依偎在你的身旁，你不必為失去伴侶而感到悲傷。

我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將我個人的革命志向告訴過你，這是我的不對，可是如果我告訴你了，我又怕你每天為我擔驚受怕，我犧牲我的生命，死一百次我都在所不辭，可是要讓你擔驚受怕，這種事我是絕對不願意做的。

我太愛你了，所以我處處為你著想、生怕哪裡不周到，你嫁給我是幸運的，不幸的是生在當今的中國！我能娶了你，也是幸運的，不幸的也是生在當今的中國！國家今天變成這個樣子，我們要想不問世事、獨善其身，最終也是辦不到的。

紙短情長，我還有千言萬語要對你說，其實我還有什麼話，你大概也能聯想得到。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如果捨不得我，那麼就請你在睡夢中，和我相見吧。

一聲痛哭。

林覺民 書 公曆 1911年4月24日深夜

附言：家中各位女性長輩都識字，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請你向她們請教，希望你能徹底讀懂我的這封信。

後事一：《與妻書》寫完之後，林覺民追隨黃興等人攻打兩廣總督衙門，負傷被俘，審訊後被清政府槍決於廣州天字碼頭；

後事二：數個月後，因喪夫而鬱郁不歡的陳意映，生下林覺民的次子林仲新；

後事三：林覺民就義之後兩年，陳意映病死；

後事四：林覺民就義之後四年，其長子林依新夭折，年僅9歲；

後事五：林覺民次子林仲新由祖父撫養，民國成立之後，林仲新作為烈士遺孤，其生活費和學費，基本上由國民政府承擔；

後事六：林仲新讀書成才，在國民政府基層擔任行政官員，1960年代末，林仲新擔任福建省漳州市糧食局副局長，1983年去世。

（翻譯、整理、注釋：馮學榮）

薦號：菁城子，是馮學榮的朋友，《羅輯思維》視頻節目策劃人，專欄作家，自由市場的鐵杆信徒，其人文字深入淺出，可以使您更清醒地認識眼前這個經濟世界，令人秒正三觀，識別以下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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