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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與李鴻章:一對師生的時代悲劇


曾國藩與李鴻章:一對師生的時代悲劇



在跟洋人打交道方面,曾國藩還算當時諸大員中 比較開明的一位,但傳統士大夫的那一套,高超的儒學修養,卻無法支撐他與洋人的周旋了。正當盛年的李鴻章接替了曾國藩的位置,他比老師更擅長與洋人打交道,他務實,圓滑,手段高明,但悲哀的是,他是在一個完全不對等的情形下與洋人打交道,他再能幹,再能糊弄,再能討價還價,也無法躲過洋人甩過來的耳光。

一、曾國藩第一眼看到李鴻章時,就喜歡上他了


不要誤會這「喜歡」二字。曾國藩以相人著稱,《清史 稿·曾國藩傳》一開頭就寫曾國藩尚未統兵打仗時,「尤留心天下人材」。如何識人選才?看相。曾國藩長一雙招牌式的三角眼,這雙眼看人很准很厲害,《清史 稿·曾國藩傳》上說他「每對客,注視移時不語,見者竦然,退則記其優劣,無或爽者。」意思是說會面時,他就這麼盯著你看,不說話,被看的人各種表情各種小心思,都被他事後一一記下來,並下判詞,時間證明,曾國藩看人很少看走眼。後人將曾國藩的相人之術,傳得神乎其神,可惜曾國藩沒有留下一部《曾氏相人秘 笈》,否則比《曾國藩家書》不知要暢銷幾許。


根據流傳下來的記載,曾國藩相人法主要體現為這幾看: 「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筋;若要看條理,全在語言中。」譬如,曾國藩在他的筆記中,有大量通過看眼來判 定人品優劣的記載,如「平視無顧」為最佳,「游目為賊眼」,於他人不利,而「痴視傷己」。又如「主意看指爪」,意思是說人有沒有主意,主要看手。曾國藩認 為,「手心、手掌心當中紋絡清晰而淺者,心定」,即有定力,臨事不慌亂;「手掌紋絡淺而亂者,人心亂、心浮」,這樣的人多不靠譜。


曾國藩第一次見李鴻章,時為道光25年,公元1845 年,在北京碾兒胡同。可以想像,當時曾國藩的三角眼中,發散何等喜悅的光芒。李鴻章是個美男人,身高一米八,在當時中國,可謂鶴立雞群了。後來李鴻章帶領他的淮軍進入上海、開始人生重大轉折時,很快得到一個「雲中鶴」的綽號。著名攝影家約翰·湯姆遜曾給李鴻章拍照,他回憶說:「他有6英尺高,舉止穩健而高貴,相貌極為英俊,眼睛烏黑而又具洞察力,嘴唇上有兩撇深棕色的鬍子,顯示出堅定的決心。」

李鴻章拜倒在曾國藩面前時,23歲,尚未蓄鬚,長身玉立,五官俊美,言談文雅,舉止倜儻,在曾國藩這樣閱人高手看來,真是人中龍鳳,再加上李鴻章又機靈,記憶力也非常好,更得曾國藩歡心。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李鴻章是以「年家子」的身份來拜他為師的。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與曾國藩同年進士,這種關係過去稱為「同年」,「同年」之誼,在當年官場上可不是一般的關係,考中進士即踏入仕途,「同年」是他們的情感紐帶,從此結成官場利益共同體。


曾李師生情誼,從此開始,至死方休。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做人做事做官,曾國藩都不遺餘力幫助李鴻章。學生自立門戶後,還不時找老師請教,最有趣的一個例子是,曾國藩用自己的相人法來替李鴻章選將才。


當時淮軍新建,李鴻章帶了手下張樹聲、吳長慶、潘鼎新 和劉銘傳四員大將,讓曾國藩給看看,誰將來最有出息。這次集體看相頗有戲劇色彩:四大將在寒冬佇立門外,卻不見曾國藩接見,三個時辰後,終於有個麻臉年輕人忍耐不住,開始發火了。這時曾國藩出來,讓四人離開。四人都很無語,麻臉青年更是憤怒。後來,曾國藩告訴李鴻章:麻臉青年最有出息!原因是:四人等待時,三人屏息肅立,只有那個麻子不一樣,出言不遜,「見我走過,昂然而立,眉宇間有不平之色。此人額廣面長,鐘聲鐵面,有雄俠威武之氣,膽量和才氣在諸人 之上。好生栽培吧!」


這個麻臉青年就是劉銘傳,不久成為李鴻章麾下第一戰將,以收平西捻軍的全功而晉爵一等男,後來出任台灣第一任巡撫。


許多年後,李鴻章的業績與聲名,超過了曾國藩,但是,曾老師的相人之法,他這個學生卻始終沒能學會。這也成為他人生一大短板。

二、曾國藩想把李鴻章打造成跟自己一樣的人


曾國藩與李鴻章有諸多共同點,皆在戰亂中回鄉辦團練,都有過狼狽不堪、屢戰屢敗的草創階段;他們都很執著,死戰不退,終以文人身份成就軍功,馬上封侯;他們都深諳官場規則與潛規則,有效編織著龐雜而敏感的官場人脈網路,在異族統治下達到了漢人官員能夠達到的巔峰。


但他們也有很多的不同之處,譬如,曾國藩是嚴肅的,自律甚嚴,李鴻章則是詼諧的,不拘小節;又如,曾國藩很實在,李鴻章則有些不實在,如果說曾國藩寬厚近乎迂,那麼李鴻章就是靈巧趨於詐了。後人概括說,曾國藩的性格中,有股湖南人的蠻氣,「打掉牙和血吞」,李鴻章則有些江淮人的痞氣,「時以詼笑解紛難」。


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但相比「授業解惑」,「傳道」是最難的。曾國藩一直想把李鴻章打造成跟自己一樣的人,他教了這個同年子很多,包括著名的「挺經」,但有些確實教不了。


京城碾兒胡同一別之後,這對師生再次相見,已是烽火連天之時,老師成了威名赫赫之大帥,學生則在老家安徽混不下去了,投奔過來當了幕僚(秘書)。接下來發生的一樁故事,很能說明兩人性格:

李鴻章愛睡懶覺,而曾國藩給湘軍定下死規則:天未明就 得吃罷早飯,有仗打仗,無仗操練,他本人也跟湘軍士兵一樣,每天天未亮時,與幕僚們一起吃早飯,一邊吃一邊聊天。李鴻章剛進湘軍大營時,照例睡懶覺,親兵 敲門叫早,就是不願起床,連續三天如此,曾國藩看在眼裡,也不說什麼。第四天天未亮,親兵又來敲門了,李鴻章煩躁了:「我病了,不吃飯!」親兵去了,接著其他幕僚輪流來敲門,並告訴他曾大人在等著他去吃早餐,有病也得去。李鴻章慌了,趕緊離開被窩,趕到餐廳。曾國藩瞟了他一眼,端起飯碗吃飯,面色峻厲,一言不發。幕僚們也跟著端碗開始吃。


吃完飯後,曾國藩放下碗筷,嚴肅警告李鴻章:既到我這 里來,就要遵守我的規則,最後說:「此間所尚的,惟一誠字而已!」 說完,看也不看李鴻章一眼,拂袖而去。李鴻章驚坐原地,羞愧難言,從此睡懶覺的病給治好了,直到晚年,他還堅持早起,看書習字,午飯後踱步,與曾國藩如出一轍,不僅形似,而且神似。


落拓不羈、自由散漫,只是李鴻章表面的缺點,曾國藩所說的「誠」字,才是這個學生最缺的。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不難,但「誠」與「不誠」,就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了。後來李鴻章用計攻下蘇州卻違諾殺降,可見一斑。


性格不同,摩擦就多,但曾李相處很不錯,李鴻章直到晚年,還言必稱「我老師如何如何」。在師生相處中,李鴻章鬧過彆扭,玩過小動作,但曾國藩的「實」與「誠」,起了化解作用。長年追隨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寫過一篇這樣的日記:曾國荃攻打南京不下之際,朝廷令李鴻章協助進攻。李鴻章一方面不想奪了曾家兄弟的首功,向曾家邀功買好;另一方面又想把抗旨之責推給曾氏,因此私下到處解釋,做了很多小動作。曾國藩的對策是回復給皇帝一道辭氣卑約的奏摺,堅請派李鴻章前來,不望有功,但求無過,言語懇摯,不溫不火。相形之下,李氏的小算盤一目了然。趙烈文評價說,曾國藩的手段,平直無奇,卻實高於李數倍。

幸好一個「巧」,另一個「拙」。


三、李鴻章的人生轉折在於曾國藩幫其組建軍隊


李鴻章的人生轉折,在於曾國藩幫助他組建了自己的武裝——淮軍。


機遇是突然降臨的:1860年,咸豐十年,太平軍二破江南大營後猛攻江南豪紳地主避難之地上海,後者向湘軍求援,曾國藩想派弟弟曾國荃去,但曾國荃一心要攻下天京,建立首功,而不願往。隨後,曾國藩又函請湘 軍宿將陳士傑出山,但陳亦以「母老」力辭,曾國藩最後轉商於李鴻章,李鴻章高興壞了。於是曾國藩讓他招募淮勇七千人,並為他配齊班子,然後在安慶租了洋輪運兵,「穿賊道二千餘里,抵上海,特起一軍,是為淮軍。」


李鴻章與曾國藩一樣,都是大戰略家,他在上海很快風生水起,因為上海不但有大量金錢,還有大量洋人。他的淮軍很快裝備了當時最先進的步槍,戰鬥力可想而知。


淮軍初創,有著濃烈湘軍印記,但歷史證明,這是一支跟湘軍迥異的軍隊。湘軍、淮軍,均是招募樸實農民參加,但李鴻章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像曾國藩一樣鍥而不捨地用儒家理論來武裝湘軍那樣做淮軍的思想政治工作,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湘軍是一支多少有些信仰的軍隊,至少名義上他們為「捍衛名教」而勇猛作戰,相比之下,淮軍是一支更專業的軍隊,或者說,更現代化的軍隊,他們擁有洋人的武器和洋人的訓練。


這正是曾國藩與李鴻章的區別:一個多少有些理想主義的老師,一個徹底實用至上的學生打下天京,曾國藩攀上了人生巔峰,接下來就是下坡路了,在歷史上,他愈來愈顯得緩慢呆板,而李鴻章卻如魚得水。老師老了,學生走到了歷史舞台中央。


在生命的最後歲月,曾國藩疲憊不堪,長時間陷入對人生的思考。而李鴻章正一步步走向權力巔峰。但老師的宿命,學生也無法避免,曾國藩去世29年後,李鴻章也迎來了死亡,在生命最後歲月,他同樣疲憊不堪,卻連思考人生的時間都很少。


《清史稿》對曾國藩與李鴻章是這麼蓋棺定論的:


「國籓事功本於學問,善以禮運。公誠之心,尤足格眾。 其治軍行政,務求蹈實。凡規畫天下事,久無不驗,世皆稱之,至謂漢之諸葛亮、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殆無以過,何其盛歟!國籓又嘗取古今聖哲三十三人,畫像贊記,以為師資,其平生志學大端,具見於此。至功成名立,汲汲以薦舉人才為己任,疆臣閫帥,幾遍海內。以人事君,皆能不負所知。嗚呼!中興以來,一人而已。」


「中興名臣,與兵事相終始,其勛業往往為武功所掩。鴻章既平大難,獨主國事數十年,內政外交,常以一身當其沖,國家倚為重輕,名滿全球,中外震仰,近世所未有也。生平以天下為己任,忍辱負重,庶不愧社稷之臣;惟才氣自喜,好以利祿驅眾,志節之士多不樂為用,緩急莫恃,卒致敗誤。疑謗之起,抑豈無因哉?」


應該說,這是比較公允的評價。曾國藩資質中等,但自己刻苦,更擅長用人,且以德服人,當年麾下,一時多少豪傑?可以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相比之下,李鴻章要聰明得多,也簡單粗暴得多,不跟屬下講什麼理想信念、人生修養,「好以利祿驅眾,志節之士多不樂為用」,至少在凝聚優秀人才方面,學生要輸老師一籌。


此外,曾國藩的「拙」與「誠」,贏得了他那個時代諸多實力派的友誼,至死不渝,像以臭脾氣著稱的左宗棠,也能彼此維繫一份不咸不淡的情誼;李鴻章則樹敵太多,且不論與左宗棠的尖銳矛盾,他與兩朝帝師翁同龢在平定太平天國時期結下的私人恩怨,始終未能化解,終於在甲午戰爭時結出惡果。


四、曾國藩是古典的結尾,李鴻章是現代的開篇


讀曾國藩與李鴻章這對師生的故事,恍然有悟:曾國藩是古典的結尾,李鴻章是現代的開篇。無論結尾還開篇,都是濃得讓後人難以釋然的悲哀。


他們都是滿人統治下的漢人文官,卻先後執掌著那個年代最精銳的軍隊,瓜田李下,左右為難,他們一方面在艱難修補著大清這座潰敗不堪的金字塔,另外一方面,還要忍受來自金字塔頂端的侮辱。他們位極人臣,卻也不過是位極人臣的家奴。


但是,他們遭遇的終極侮辱,卻是來自洋人。


曾國藩在處理「天津教案」時,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夾在閉塞暴躁的國民與狂傲自大的洋人中間,他戰戰兢兢,仍然完敗。洋人不滿,國民憤怒,他瞬間從中興名臣,變成了民族敗類。對於一個好名節與臉面的人來說, 還有什麼比這個打擊更大?這記響亮耳光之下,曾國藩哀嘆「外慚清議,內疚神明」,他的身體徹底垮了。


在跟洋人打交道方面,曾國藩還算當時諸大員中比較開明的一位,但傳統士大夫的那一套,高超的儒學修養,卻無法支撐他與洋人的周旋了。那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來自西方的侮辱,驚濤拍岸一般一遍遍撞擊著龐大而又虛弱的大清王朝,曾國藩已燈枯油干,已無法代表朝廷卻承受這侮辱。


正當盛年的李鴻章接替了曾國藩的位置,他比老師更擅長與洋人打交道,他務實,圓滑,手段高明,但悲哀的是,他是在一個完全不對等的情形下與洋人打交道,他再能幹,再能糊弄,再能討價還價,也無法躲過洋人甩過來的耳光,他能做的,勉強使這打耳光的聲音,略微輕一些。據統計,李鴻章一生代表清政府簽訂了30多個條約,絕大多數是不平等條約。這一記記響亮的耳光, 打不到皇帝太后的臉上,也打不到清朝權貴的臉上,只有他,李鴻章,伸過臉去挨,打完左臉,再打右臉。


李鴻章挨的最大一記耳光,來自日本人。他一手締造的北洋艦隊全軍覆沒,恥辱的是,日軍艦隊,居然一艘未沉。他被這記耳光打得從此緩不過勁來,但他的政敵,包括讚譽他「再造玄黃」的慈禧太后,又會有多少遺憾 呢?或許他們還在暗中慶幸:外人終於幫我們抽了他一記大耳光,這個掌握太多兵權的漢人!


在著名的「寧予外人,不予家奴」的價值取向中,一個顢頇自私的滿族女人,可以一手遮天,但無論是曾國藩還是李鴻章,那個時代最傑出的漢族男子,又如何能夠一手撐天?


1901年11月7日,李鴻章臨死前,還被俄國公使在病榻前逼他簽字。他的沮喪,可想而知,或許他會感嘆:幸虧老師沒有活到這恥辱的一天。


跟曾國藩相比,李鴻章死後遭受罵名更盛,也陸續有人為他叫屈,說他只是歷史的「替罪羊」,替歷史「背黑鍋」。其實,很難站在道德高地去批判或頌揚這對師生,他們不是歷史局外人,他們被推上歷史的風口浪尖,他們成為歷史的重要部分,又何來「替罪羊」「背黑鍋」之說?


翻開歷史,面對明知不可為卻竭盡全力去支撐已經坍塌的天空的那支青筋暴露的手,只能一聲長嘆。


好在,這一頁沉重如此,也已翻過去。今天,我們在《曾國藩家書》中感受曾國藩的苦口婆心,我們在李鴻章的詩句「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重溫他的雄心壯志。


歷史如此令人感慨,又讓人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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