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知識 > 食物是物種之間的中介——關於《舌尖上的中國》的對話

食物是物種之間的中介——關於《舌尖上的中國》的對話

《舌尖上的中國》紀錄片海報

食物是物種之間的中介——關於《舌尖上的中國》的對話


作者 田松(本號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劉華傑(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導讀


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的熱播,引發了人們對於飲食文化空前熱烈的關注與討論。田松和劉華傑兩位學者,從生態與文化的多樣性視角,以對話的方式,對於食物的屬性、人與食物與環境的關係等等「常識問題」進行了不一樣的解讀與探析,為我們理解食物、理解自然、理解生態與文化等命題,提供了有啟發意義的、有趣味的思考。


食物問題中的博物文化


田松(2014.05.09,波士頓):華傑,應你推薦,我在優酷上追了《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熱得有理由。其實,《舌尖》(一)放映的時候,我不記得在忙於什麼,並沒有即時追看,事後也只是零零星星地看了幾集。片子濃郁的中國味道,揮之不去。把飲食拍成了文化,其實並不讓我意外。因為飲食從來都是文化的一部分。何況中國人歷來講究「民以食為天」「食色性也」,飲食更是中國文化中的重要部分。相反,那種剝離了文化,把飲食變成營養素的搭配,才是讓我厭惡的。


我的研究領域一直很雜,跟著感覺走。我的很多學術工作,其實是出自我自己的生存困惑。我自2005年成為素食者之後,迅速關注起飲食問題。從牛奶研究到營養學批判,很快與我的工業文明批判關聯起來。我非常吃驚地意識到,食物問題竟然是文明的核心問題之一。


食物像一個結,關聯著方方方面,食物既是nature,又是culture;關係著農業,也關係著工業;關聯著傳統,也關聯著現代。飲食方式的轉變,既是生活方式轉變的結果,也是生活方式整體轉變的一部分,同時,關於飲食的解釋,也在發生著變化。傳統話語被替換成現代話語。食物其實是很好的案例研究的對象。關於食物問題,我這幾年也頗有心得。很想和你交流一下。毫無疑問,食物問題與你關注的博物學也密切相關。

劉華傑(2014.05.10,北京):我這個人對吃不講究,所以長期並沒有想食物與自己的學術領域有什麼關係。受到你的牛奶批判以及營養學批判影響,我才注意這些事,再後來有GMO(轉基因生物)之爭,我便將吃的與科學史、科學哲學、文明批判之類聯繫起來。


民以食為天,同樣可說「所有物種以食為天」。人以外,許多動物一天大部分時間在吃。生產力水平提高了,人用於填飽肚子的時間少了,用於做其他事情的時間多了。通常這算好事,並認為是進步。不過事情沒這麼簡單,窮人吃得不好,容易生病;但富人吃得「太好」,也容易生病。前幾天我看過一則報導:美國各族群兒童和青少年的一型和二型糖尿病患病率顯著上升。


你說的沒錯,我關注「舌尖」電視系列片,角度與博物學有關。我個人以為片子講述了大量地方性知識,從吃這個方面充分展示了中華博物文化的豐富性和價值。片子受到各階層百姓的普遍好評,這也間接證明,博物學是有生命力的,提倡恢復博物學正當時。


地域性傳統飲食文化與現代營養學


田松(2014.05.10,波士頓):今天上午吃飯的時候,又看了一集「家常」。我常常感慨,在娛樂節目中看到民生。在這期節目中,我也看到了民生。編導努力把飲食與家常生活關聯起來,呈現不同地域的飲食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的關聯。但是,同時,在片中還可以看到另一種現象,解說詞中經常使用現代營養學的術語,去對傳統的行為進行解釋。於是我經常可以看到一種擰巴的現象。在充滿地域性的飲食傳統的描述中,時不時地出現了蛋白質如何,酸性物質如何之類的「超越性」話語。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這個問題。有何解釋?

劉華傑(2014.05.11,北京):不大可能一步到位。編導、解說詞作者已經努力了,他們不可能像你一樣那麼敏感、那麼徹底。


有趣的是,我今天早晨頂著小雨開車到郊外,路上想起N年前自己犯的一個錯誤:那裡經常見商家在廣告中宣傳「本產品不含任何化學物質」。我當時很氣憤,還給報社、雜誌寫過信,反映這種違反科學常識的廣告詞。我當時深受科學主義毒害,依據自己學到的一點點化學知識,在觀念上想當然地認為任何物質都是化學物質,不含任何化學物質的東西當然就是非物質。現在看,覺得那時幼稚。不是說同情那類廣告,而是要反省自己。準確講,「化學物質」是人工物質,通常是依據近現代科學而生產出的化工產品。化學物質要與天然物質區分開來,這樣一來,物質就不等同化學物質了!即使化學式相同的物質(比如人造水和天然水),也要區分,不能用「實質等同」來矇混。對於食物,要特彆強調不能用「實質等同」原則以次充好(從化學檢測上看二鍋頭與五糧液或許實質等同,但壓根不是一種東西,前者我喝了頭痛。釀造酒與酒精加水調製的東西更不可能是一回事)。


概念是思想之網上的紐結。網變了,紐結可能還沒有全變過來。「舌尖」已經表現出觀念的變化,但不徹底,比如在「家常」這集中提到廣東人煲湯時用溫火長時間處理食物,根本不理會西方科學所謂的任何食品加工中都會有營養損失的結論。整個系列片,也沒有突出營養,而是儘力展示食材獲得的艱辛和加工的精緻、食物烹制的特殊性,等等。與營養相比,更強調氣味、美感等。


你在美國一年,對那裡的食物有何看法?通常自己做還是外出吃?電視中是否也有類似的片子?

田松(2014.05.11,波士頓):其實,我在美國這兩個學期,幾乎不看電視。跟美國人討論營養學問題,我忽然覺得他們很可憐。因為他們貌似除了機械自然觀的營養學話語,沒有別的了。雖然我們的頭腦也被這種話語方式灌滿了,但是畢竟我們還曾經有傳統,並且這些傳統在一定程度上還有遺存。我其實也是憑藉著對這一點點遺存的了解和理解,挑戰現代營養學的。


現代營養學首先把食物還原成營養素的集合,同時把人還原成具有各種生物功能的生物機器,並且相信能夠在營養素與生物功能之間找到一一對應關係,比如維生素B少了會怎麼樣,反式脂肪酸多了會怎麼樣。進而,相信能夠根據實驗室里的數據,找到一個完美配方,於是可以構建一個完美食品。於是有了工業化食品。這種營養學是超越地域、民族、文化的,與西方所有數理科學一樣。根據這種營養學,食物之間的質的差異消失了,無論黃瓜蘿蔔土豆辣椒,都是由蛋白質維生素等六大營養素構成的,它們的差異只是各營養素的百分比的不同。進而,天然食品與工業化食品的差異、天然食品與轉基因食品的差異,都只是量的差異。至於地域差異,更加沒有意義。在這種營養學看來,川紅花和藏紅花必然是實質等同的。


至於「舌尖中國」這部片子,我的看法可能跟你不一樣。我是覺得,主創人員雖然也致力於把食物放到具體的語境之中,放到生態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之中去討論,尋找食物的源頭,但是,可能更多地出於編導隊伍的人文素養,以及對「紀錄片」這種節目本身的敘事風格的追求。長期從事「紀錄片」的攝製,會訓練出拍攝者特殊的視角,對語境的關注,對歷史的關注。這種視角與你強調的博物情懷,其實是有共通之處的。所以,編導群體未必有意識地考慮了我們說的問題。但是相反,我認為,主創人員是有意識地、主動地、甚至是刻意地引入了現代營養學的話語方式。下一集你關注一下解說詞,看是否與我有同樣的感受。


劉華傑(2014.05.11,北京):西方主流營養學與近代西方科學的方法論是一致的。自然科學的四大傳統(博物、數理、控制實驗、數值模擬)中依目前強勢的後三者,「機械自然觀的營養學話語」幾乎是顯然的。好在,西方社會現在也強調多元文化,非主流思想遍地都是,非西方的傳統、觀念也開始得到越來越多人的欣賞。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們不是主流。我不妨做一預測,幾十年後,西方的營養觀念為更加非西方化,因為目前的西方飲食習慣會導致更多麻煩。


「舌尖」在大量講飲食、廚藝的節目中是少見的,或者說絕無僅有的。僅從編導隊伍的人文關懷、敘事風格的追求來講,是很不充分的。其他團隊也不是吃乾飯的,他們也很講究,但就是沒有烹制出「舌尖」這樣的作品來。我猜想,編導們對西方科學方法論、營養學觀念有所懷疑,但可能沒有上升到自覺的程度。這個還需要確證。


田松(2014.05.18,波士頓):又看了一集《相逢》,講述了不同地域的食材在餐桌上相逢,也講述了不同地域的人在遙遠的他鄉相逢。食物的故事與人的故事結合起來,節目就更好看了。


「舌尖中國」值得讚歎的是,充分地呈現了食物的地方性,一支支攝影隊深入中國的各個角落,去尋找一種種食材的出處,沿著食物的路線,從餐桌追溯到食物生長的草原、叢林、海底,同時,呈現了人的活動、人的勞動如何使這些食材脫離了原來的地域,走向全中國的餐桌。在全球化的今天,走向的是全世界的餐桌。《相逢》中有一道菜,「燴南北」,名字就頗有意味。來自內蒙草原的口蘑,與來自江南的筍乾,它們在自然狀態下完全不可能生長在一起,卻在廚房裡相會了。


不過,在傳統社會中,這樣的菜肴必定是罕見的,因而也是昂貴的。我相信傳統社會中絕大多數食物都是地域性的,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唯一有可能超越地域的,大概是某些調料。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類似於八角、胡椒這樣的調料,都是很珍貴的,只有在特殊的時候,過年過節,有貴客登門,才可能用上一點。而且,我記憶中,八角是要反覆使用的。因為這些調料並不是東北的土產。


除了地域性之外,還是當季。現代生態農業倡導者所強調的「吃在本地,吃在當季」,其實是傳統生活的常態。《植物的慾望》的作者邁克爾·波倫寫了很多關於食物的文章,他有一句話對我特別有啟發。他說「食物是人與環境之間的中介」。他說,人是以吃的方式,使自己的身體與環境建立起直接的關聯。人的身體,就是由周圍的環境構成的。我去年還看了James Bunn的一篇文章,「The Physical Reality of Water Shapes」(Impasses of the Post-Global: Theory in the Era of Climate Change, V.2, edited by Henry Sussman), 其中說到,我們身體中有百分之七十是水,構成我們的身體的水,就是我們喝進去的水。你喝的是松花江的水,構成你身體的水就是松花江。


從這個意義上說,古語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僅是文化性的,而且是物質性的,身體性的。說「一方水土造一方人」,也不為過。


不過,似乎到目前為止,《舌尖上的中國》還沒有對這方面的關聯有所討論。相反,我還是注意到,編導對地域性的堅持並不徹底,我前面所說的現代性的脫域性卻時時出現,如同米飯中的沙子。比如關於內蒙口蘑那段,說從草的顏色能看出哪兒有蘑菇圈,因為口蘑分泌出某種特殊的物質,使得草的葉綠素增多。這個解釋其實沒有什麼信息量,只是使節目顯得很科學,很玄虛。相反,關於蘑菇圈與草色的地方性知識,被忽略了。


劉華傑(2014.05.19,北京):我對《相逢》這一集中的「燴南北」也有興趣。草原上的口蘑在內蒙古、東北、青海都有,味道確實不錯。最重要的是它們是本地普通產品,是大自然每年的如約「配送」。它們的確普通,沒有影片中渲染的那麼玄乎。可能最近一些年,由於多種原因白色的口蘑等產出較少,遠處需求的拉動又太大,造成了一種緊缺的現象。但願這不是長久的。


《相逢》中也點出了癥結:商人高價收購。這表明遠處的旺盛需求是福音也是禍害。蘑菇如此,人蔘如此,蟲草也如此。


現代性提供的交通便利,使得古老的運輸業、貿易、人際交往、物種交往發生質變。飲食在這樣一種巨大變化中有傳承也有創新,但首先是傳承,沒有紮實的傳承,創新的基礎就虛弱,就生長不出像樣的花草——菜品。「燴南北」一道菜的歷史不會太久,它的成功與功名,首先得力於早先南北兩地對蘑菇和竹筍均有相當的「鑽研」,相逢碰撞出明亮的火花是小概率事件,可以設想許多組合是不成功而被淘汰了。從自然選擇的角度看,被淘汰的自然後來沒剩下,故事記載下來的更少了。這集影片中有相當篇幅講台灣的飲食,台灣的確保留了許多大陸帶過去的各種菜系風格,同時在半個多世紀的自然與人為隔離的演化中又有所創新。這與生物的島嶼演化是一個道理。台灣的創新,是有所本的,沒有中斷與中原的血脈。


飲食的地方性與非地方性是一對矛盾,既令人振奮又令人糾結。一方面食客想品嘗地方性,另一方面食客又想超越地方性。作為一種文化的傳承主體,飲食業先要重視傳承,摸清家底,創新一定要慎重。快速創新,就是對傳統的背叛,就等於消滅了地方性「資產」。我不願意用「資產」兩字,但這可能是讀者最容易懂的概念。


我非常同意你說的「關於蘑菇圈與草色的地方性知識被忽略了」的判斷。什麼樣的具體環境出產什麼東西,這涉及豐富的博物學知識,不是祭出「科學」兩字就能唬住人的。基於多年或世代相傳經驗的地方性知識,有些能夠轉化為科學說明,有些目前根本做不到,還有一部分可能在檢驗後而被否定。一些受過科學教育的人以為,能夠構造出科學說明的,便是好的、真正的知識,否則就要遺棄。單純這樣講,也不必反駁。問題是,如何先驗地劃界,如何在沒有調查研究的情況下對待豐富的地方性知識。每一地方的百姓,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辨別、加工地方性食材的方法,通常不會認錯,不會誤食有毒的東西。恰好是城鄉結合的過程中,有些人半懂不懂,地方性知識不過硬,而誤采誤食,中毒身亡。


從生態學立場看飲食問題


田松(2014.05.21,波士頓):從長時段的歷史看,一個傳統能夠傳下來,必定是掌握了足夠的生存智慧。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動物本能。動物不會輕易地吃陌生的東西,人也不會。西紅柿在中國有漫長的時間是作為觀賞植物的,直到很晚才成為食物。一種植物是否成為食物,不僅取決於這種植物是否從物質的意義上能夠被人體吸收,更取決於它是否在文化的意義上被接受為食物。如你所說,傳統社會具有行之有效的傳統知識,已經把作為植物的食物納入其文化之中了。你所說的城鄉結合的過程,在我看來,是傳統知識被現代知識所取代的過程。人們失去了傳統,也失去了禁忌,甚至失去了恐懼——反正所有的植物都可能還原為各種營養素的集合,所以會半懂不懂地食物中毒。


前面說,邁克爾·波倫的命題「食物是人與環境之間的中介」對我啟發很大,今年春天,我把這個命題又向前推進一步,「食物是人與其他物種的中介」。


人類的大部分食物,都是植物或者動物,是生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類必需的食品,如食鹽,是非生命的礦物。所以人與食物的關係,其實是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關係。


最近我常常說生態學。我覺得生態學是可以作為一種方法論的,作為一種世界觀的。很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事兒,從生態學的視角看過去,就會呈現新的面貌。從生態學的立場去看飲食問題,也是這樣。生態學強調物種之間複雜的相互作用關係,並強調生態意義上的平衡。所以,一種植物或者動物成為人的食物,就與人建立了物種意義上的關聯。原來不是食物的植物成為人的食物,就意味著在原來的生態系統中,出現了一個新的變數。這個變可能是質變,比如中國本來沒有玉米,在引進玉米,並且大量種植之後,這片土地與周邊荒野之間的生態關係會發生改變。玉米不僅僅是玉米,還是以玉米為核心的微生物、菌落等各種物種構成的小生態。也可能只是量的變化,比如原來不是食物的某種植物被接受為食物,但是量變也會逐漸轉化為質變。比如髮菜在被大量挖掘之後,整個地區的環境遭到徹底的破壞。而延續下來的傳統文化,必然會有能力解決這個些問題,使得人的飲食活動及飲食變化,不至於對周圍生態產生破壞性的影響。


人作為一種物種,在飲食結構發生變化之後,人的身體也會產生生態學意義上的變化。


以前我們在討論中說過,博物學和人類學之間,存在著觀念上方法上的共性。能否把生態學也引入進來,加以比較呢?


劉華傑(2014.05.22,雲南香格里拉):你提到「人們失去了傳統,也失去了禁忌,甚至失去了恐懼」,令我想起最近在讀的一本相當不錯的書《看不見的森林》,其中提到動物存在恐懼感是一種生存智慧。因為對未知、不確定性持慎重態度,有利於保命。當今世界,對於吃,人們似乎不大講禁忌,對於亂吃的後果除了因為發胖而惹來一身麻煩外,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20日上課時討論如何對待轉基因食品。我特意提到關於蕨菜,科學家不止一次得出結論說有毒,但許多人跟我一樣照吃不誤。吸煙有害健康,也是科學結論,但世界上仍然有許多煙民照吸不誤。那麼為什麼對於轉基因食品卻要格外慎重?理由有許多,其中一條是,它未經受時間的考驗。蕨菜和煙草是經歷過檢驗的,結果是有點問題但問題不大。公眾知情,願意吃願意吸是個人的事。而轉基因食品其風險恰恰不清楚,更沒有經過足夠長時間的檢驗。對轉基因食品保持警惕、持恐懼態度,也是一種生存智慧。可以讓倡導轉基因食品的人物先吃上幾十年上百年,其他人看看結果再說。


這樣的一種考慮,與你說的生態學是一致的。生態學的觀點與演化論的觀點是一致的,都要考慮適應問題。快速變化,就會引起不適應,生態危機就是一種不適應的表現。在引進新食物、改變環境等問題上,本人堅持適應性論據是最低要求。玉米、番茄、辣椒、番薯對於中國的漢族人,都是外來東西,都不是一下子就被接受的,但相當長時間後確實成功地融合進本土食物當中。對我來說,牛奶的問題是推廣得太快,轉基因食品簡直是強行推廣了!


許多事情都在變,變化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但並非變化就好。變得太劇烈,就是找死,因為不適應。


食物與人之間的選擇與被選擇


田松(2014.05.22,波士頓):從生態學的角度看,人選擇了食品,食品也選擇了人。我相信,在玉米、辣椒等外來植物引入中國之後,與中國人之間是有過一段磨合期的。比如在玉米大量種植,成為主糧之後,那些吸收玉米比較順暢的人,會有更多可能留下自己的後代;反過來,那些吸收玉米不夠好的人群,甚至有不良反應的人群,在找不到其他主糧替代的情況下,生存的機會就會相對弱小,留下後代的可能性就小。這樣,幾代人下來,剩下的人群,就是那些與玉米能夠和諧相處的人了。玉米以這種方式,選擇了吃它的人。


其他作物也會有類似的生態過程。


劉華傑(2014.05.23,雲南香格里拉):波倫的《植物的慾望》表達了這樣的想法。不過,按這個外推,喝牛奶在中國最近十幾年被大力提倡,若干年後新的中國人將逐漸適應了牛奶。將來有一天,吸收牛奶好的群體剩下了,其他的走人了。你反對喝牛奶,還有必要嗎?中國人和工業化牛這樣的物種將來會是怎樣的關係呢?這樣的進程是否可改變,是否允許多樣性?


田松(2014.05.23,波士頓):這個問題提得好。考慮到這一步,還是需要引入人類學,人類學加上生態學,生態人類學。理論上,你說的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們姑且假設結果就是這樣的,適應牛奶的剩下了,其他的被淘汰了。但是,第一,我們看過程。在這個生態適應的過程中,剩下的個體是暫時的受益者,可以接受這個結果,但是,同時,被淘汰的個體則是受害者,他們不會高興看到這個結果。而之所以發生這個過程,並不是有不可抗的外力,而是資本的驅使,所以這個過程的啟動,就是不道德的。其次,看結果,這個結果會是一個生態平衡的狀態嗎?顯然不是,因為相對的暫時的穩定的奶源,並不是地域性以及全局性生態系統自身穩定循環中多出來的,而是工業化養殖場里生產出來的。所以這個結果,對於牛奶產地的生態系統,是破壞性的。玉米取代原來的農作物,可以建立起一個新的和諧的生態系統。而牛奶註定是不可能的。進而,那些已經適應牛奶的人群,也未必是受益者。


另外,我還有一個疑問是,這個生態適應的過程究竟需要多長,你也強調不能突變。多少年算是突變,多少年算是漸變呢?


劉華傑(2014.05.24,香格里拉):演化、適應的討論必須與尺度關聯起來。進化不同於進步。在「演化整體上無方向性」的演化論背景下,許多具體事情的討論仍然非常麻煩。關鍵是物種無法提前預測什麼是壞的、什麼是好的。當下適應的,當外部條件變化時,可能變得不適應,而原來不太適應的反而有可能變得適應。那麼憑什麼判斷適應性呢?


「生態平衡」也涉及尺度,多大尺度的平衡呢?考慮「平衡」,就必然借用某種價值判斷,涉及應當不應當的問題。穆勒(John Stuart Mill)討論「自然」概念時的悖論依然存在。具體生活中的具體人如何做事或者判斷才是自然的、符合生態平衡原則的呢?


事情似乎又繞了回來,變成:我們喜歡過什麼樣的生活!由此提供價值判斷,由此決定我們考慮問題的尺度,即適應或平衡的範圍。而當下的致命問題是:(1)現代性導致單一性;(2)考慮的尺度過小。


現代化衝擊下,地域性傳統的明天會怎樣?


田松(2014.05.24,波士頓):中甸我去過兩次,我還是習慣於把這個地方叫中甸,而不是什麼香格里拉。第一次去的時候是2000年,還沒有大規模旅遊,小城很安靜。第二次是2008年,我們一起去的,已經非常熱鬧了。所謂的生態旅遊,其實只是個好聽的招牌。正如你最後繞回來的問題,什麼樣的生活是好的生活?處於現代化衝擊下的傳統地區已經喪失了基於自己的文化、基於自己的傳統回答這個問題的底氣。人們實際上活得很茫然,不知道該怎麼活,於是就只是為了賺錢而活了。


劉華傑(2014.05.26,雲南白水台):我非常欣賞你的發問「什麼樣的生活是好的」,每個人都應當思考。


今天在白水台吃到了碎米薺,當地的一種普通野菜,感覺很好。飯館的老闆推薦了「普世」的幾種蔬菜,我瞧了瞧店裡準備的本地品種,點了這種。


田松(2014.05.26,波士頓):白水台我是在2000年去的,這是納西族東巴文化的重鎮,傳統文化非常豐厚的地方,但是在1980年代之後的現代化大潮面前,同樣是脆弱的。我們說過兩個多樣性的問題,當文化多樣性喪失之後,生態多樣性也會隨之喪失。你現在還能吃到的野菜,也許再過幾年,就吃不到了。也許再吃到的,已經不是野菜了。


對於人類的身體與食物的關係,對於食物與環境的關係,對於人與環境的關係,我寧願相信具有悠久歷史的、原始的、傳統的、地方性的、神話意味的解釋,而不相信數理科學的機械論、決定論、還原論的解釋。所以我對當下的時尚的營養學,各種營養素之類的解釋,是持一種總體否定的態度。轉基因、工業化食品,都是這種機械自然觀的產物,也都在我的否定之列。


但是我覺得,生態學可能作為兩者之間的過渡。如果不能一下子轉過彎來,從數理科學直接轉向傳統,至少可以先轉向生態學。


劉華傑(2014.05.27,香格里拉):今日受邀乘越野車到五境鄉澤通村藏家做客,第一次吃到迪慶家常美味的琵琶肉,口感相當不錯;在那裡還看到德欽蕘花、革葉蕘花、西藏越橘、松柏鈍果寄生等。有吃的,有看的,還求什麼呢?主人介紹,他們一家的主要收入來源是採集並出售松茸,一年兩萬元左右,另外出售一點芸豆,算不上富有。澤通村山高坡陡,交通極為不便,到溝門就要走20公里的土路,而出了溝門仍然是深深的金沙江河谷。但是,這裡風景秀麗、清泉甘美,百姓住房寬敞、生活幸福。如果說《舌尖上的中國》頗有意義,恐怕就在於它沒把「吃」孤立起來,如通常的電視明星做菜一般,而是把它放回日常生活當中,多角度展現各地百姓多樣性生活孕育的飲食文化。這種飲食文化是具體的,既刺激人的味蕾也調動人的思緒。

您的贊是小編持續努力的最大動力,動動手指贊一下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科學的歷程 的精彩文章:

科幻批判現實主義大師——紀念邁克爾·克萊頓
蒙醫與公眾理解
《不羈的思緒——阿西莫夫談世事》校譯後記
第三次志願者勞動——《檀島花事》之三
魔幻時代的科學傳播——2017年新年致辭

TAG:科學的歷程 |

您可能感興趣

中國古代和日本的外交關係究竟是怎樣的?
《秘密的中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
歷史 | 中國歷史上的那些巧合,冥冥之中似有輪迴!
饕餮,中國傳說中的一種兇惡貪食的野獸,真的不是龍的九子之一?
《舌尖上的中國》最該記錄的美食,美味無比但已無人問津
奢侈品在中國的戰爭
詩情畫意的中國風
現外國人在中國買的文物無法過關,美國人在江南古鎮就地建博物館
鷹派中的鷹派我鶴的對手來了 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納瓦羅代表作《致命中國》 核心內容介紹與解讀
在迎拒之間:晚清中國對《人權宣言》的態度
最「特殊」的中國人,歐洲血統擁有中國國籍,講著標準的普通話!
大英博物館中的那些不可不知的中國書畫精品
中國油畫的歷史溯源及發展,中國油畫民族化面臨的問題與困境!
外國人眼中的中國「硬菜」,第二是中國國菜,最後是中國人的最愛
中國古代十大定情信物
中國人必看的四大抗戰電影:最後一部是抗戰電影中「經典中的經典」!
從飲食文化看到中日文化的巨大差異,中國的飲食文化屬性是火,日本的飲食文化屬性是水
小櫻新番簡直就是動漫版的舌尖上的中國,好羨慕主角們的吃貨生活
最具中國魂的國漫《一人之下》,被正統道教認可的上乘之作!
和中國關係最好的國家,也是旅遊勝地,當地居民也很是歡迎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