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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一個強制徵稅的軍閥為何能治理好匪患

流沙河:一個強制徵稅的軍閥為何能治理好匪患



文 | 流沙河

我的家鄉距離成都只有35公里,現在屬於成都市青白江區。在過去,它是屬於一個名叫金堂的縣。現在那個金堂縣也還在,但是縣城搬走了,而把這個原來老的金堂縣城劃給了成都市青白江區,我的家就在老的縣城裡面。


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們這個縣就鬧土匪鬧得非常厲害。滿清末年,我們這個縣的土匪鬧得太不像話,比如金堂縣的人到成都去辦事,要住旅館,旅館需要登記,問:「你是哪一縣的人?」他們都不敢登記金堂縣,因為一聽金堂縣,旅館的老闆就說:「哎呀,我們的客都滿了,不能夠住了。」因為金堂縣的土匪太多,土匪到成都去搶劫,也是住到旅館裡,等搶完他們就跑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川陝公路,從我們縣城到成都,全部是走丘陵裡面一條小路。上面管不到這一個縣,因為這個縣它又不在交通線上,是一個再走就沒有路了的地方,所以這個土匪就沒有辦法治。何況這個縣有一塊地跟新都、廣漢三交界,這三個縣都不願意管這個地方,因此土匪也就鬧得最凶,很多土匪聚集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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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個縣土匪鬧得這樣厲害,和袍哥有關係。袍哥在其他有些地方還是不錯的,但在我們那個縣就很難說了。我們那個縣的袍哥分兩種:一種叫清水袍哥,一種叫混水袍哥。


所謂清水袍哥就是袍哥組成裡面的士紳階級,他們士紳階級講理,有文化,不亂來,還提倡道德傳統。混水袍哥就是士紳階級以外的這些人,他們在袍哥裡面雖然占不到最高位置,但是下面土匪中間的重要骨幹,好多都被他們通了氣。他們很多表面上看是袍哥,維持地方治安,但他們通土匪,他們本身不去當土匪。所以,比如上面要來剿滅土匪的時候——滿清時候就已經有軍隊要剿匪,但他們這些混水袍哥先就給土匪帶了信,土匪全部跑了。我們那裡又有大的山,一跑跑到山裡面,軍隊根本就找不到土匪了。


滿清政府當時遇到很多頭痛的事情,也就顧不上管一個地方的一點土匪了,而且「土匪」之所以加一個「土」字就是他只在本土的意思,很少到外面去。但金堂縣的這個土匪就特別厲害,居然敢到成都去搶劫,而且這個土匪跟袍哥有關係。


到清朝末年,我的家鄉金堂縣的袍哥分三個山——袍哥的碼頭就叫山——第一個叫「飛龍山」,第二個是「長壽山」,第三個就是「萬年山」。這三個山不同,民間都有口碑,叫「飛龍山出歪人」,「歪人」就是土匪,大家惹不起;「萬年山出差人」,就是在衙門裡面當差的人;「長壽山出舉人」,就是一些讀書人,那些士紳階級的。那麼最厲害的就是飛龍山,是因為它很強大。

我們這個縣正是由於袍哥,包括土匪在內的那些混水袍哥,把滿清縣政府推翻了,所以他們又是辛亥革命的元勛。辛亥革命以後,四川省的都督叫尹昌衡,他深知袍哥問題很大,所以就提出全省的袍哥必須要統一,統一了的這些袍哥組織取的名字叫「大漢公社」,因為已經把滿清推翻了,所以叫「大漢公社」,把「社」字減了就叫「大漢公」,那麼金堂縣的也要變。金堂縣的這些士紳階級都是擁護辛亥革命的,就把這些袍哥找來,說不能夠像原來那樣了,我們在外面的名聲不好,要把原來三個山的名字取消了,今後要搞大聯合,大聯合取的名字就叫「忠義公社」。「忠義公社」裡面有很多個大爺,我的祖父就是一個大爺,「大」字古音讀「舵」,所以「大爺」被叫做「舵爺」,被寫成船那個「舵」,這錯了,就是大,大的古音是「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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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原來是長壽山的,是讀書人,沒做過什麼壞事,所以我從小就很了解袍哥,也了解袍哥中間的混水袍哥和土匪合在一起,而且知道金堂縣下面的土匪非常凶。辛亥革命以後,社會是非常混亂的,特別是地方上,儘是一些地方的強人豪傑攬權。


到民國十幾年的時候,中央國民政府的力量根本深入不到四川,當時的四川軍閥想了一個辦法,實行防區制,把四川劃成很多區,交給軍閥來管,因為軍閥管比地方上的惡勢力好得多。因為從前的這些軍閥很多都是讀書人,寫一手漂亮的字,比現在很多書法家還要寫得好。而且這些軍閥好多還留過學,有些新的觀念,所以這些軍閥在治他們防區的時候,一般都治得很不錯。實行軍閥防區制以後,就把辛亥革命以後十幾年的混亂結束了,治得非常好。

我們那一個縣屬於鄧錫侯的防區,其中就包括廣漢、新都、金堂。鄧錫侯管得寬,但他不可能住到這兒來管,他住在成都,司令部是在成都,那麼這個地方他就交給了一個旅長。


從前比師矮一階、比團高一階的叫旅。旅這個字也很古老的,跟我們今天的「旅遊」毫無關係。「旅」是一隊人馬打一個軍旗這樣走。這個旅長叫楊秀春,他是川南那一邊,樂山再往南,有一個小縣叫犍為縣,犍為縣的人。平時他住兩個地方,一個廣漢,一個金堂,金堂這邊他的指揮部,他的旅部駐在金堂縣余家灣,在城裡面。


那麼楊秀春是怎樣辦呢?因為他是軍閥,他覺得直接插手行政不合適,他就派他下面一個許團長去當金堂縣縣長,這個許團長你也不要小看他。十幾年前,我跟我們那個地方上出的主意,讓他們把那個幼兒園的一面高牆上的石灰敲了,下面有古迹。他們敲了,結果一出來是「金堂縣人民政府」這幾個字,我說還要敲,要把面上都敲了,他們又回去敲,敲光了才發現底下是石板,磨得很平,上面五個字「金堂縣政府」,楷書,是許團長寫的,寫於民國十九年。後來他們把石板弄出來,我還回去看了,一個團長能寫那麼好的字!很有精氣神!我很佩服。所以千萬不要認為軍閥是大老粗,絕不是。


治金堂縣的楊秀春,平常有一半的時間都是住在縣城余家灣。但我的母親就很恨這個楊秀春,在我小的時候她罵人,總是說:「快不要說那個人了,那個凶人。」我們家人眼中的凶人,那個「凶」是不吉祥的意思,那個是凶人,就是說他來了沒有好事情。

結果我一了解,還不光是我母親,縣城裡面所有地主家庭都罵他,只有一個原因,他養那麼多軍隊,需要錢,他就收農業稅,那個時候的農業稅,農民不出,地主家出。那個時候的地主把田租給農民,非常好的田,都江堰灌溉的,收成對半分,農民得50%,地主得50%,你以為地主這就多了?這50%裡面還有20%是交農業稅,因此地主只得了30%了。楊秀春他這樣龐大的軍隊駐紮在這兒,沒有辦法,他就只有一年收兩次稅,他以什麼理由收兩次稅呢?說我提前收了,以後將來再抵扣。結果他在民國二十年的時候,農業稅已經收到民國三十八年了。


把後面十九年的稅都收了,因為他養不活已有的這麼多的軍隊。我的母親說,凡是那些地主欠了稅一直交不出來的,楊秀春也不打也不罵,就說旅部請他們去,地主去了都在那兒集中,給他們鋪好床,讓他們在這兒住,等到他們把稅交了就讓他們回去。於是那些欠稅的地主就住在那兒,他們家中再送飯去,楊秀春不供應伙食,但也從沒有罵過,更沒有打過,沒有任何虐待的行為,但是就是剝奪了地主的自由,把他們叫到那兒去,等於是把他們綁架了,用很文明的方式把他們綁架了。


我那個時候很小,我的父親因為交不出稅,就躲起來了,因為要交那麼多,收到的50%的租幾乎都交完了,怎麼辦?交不出租,就跑出去躲著,喊我母親去抵著。每天都有旅部派來的兵去催交稅,我母親就說家中丈夫去外面了。兵說你都拖這麼久了,我母親說一時交不出來。後來,兵就把我母親請到旅部去了。我母親去過一次,到了夜晚才放回來,因為他們說女人還是要回到自己家中睡,所以只是把我母親扣在旅部里一天。我母親很氣,所以就罵楊秀春是凶人。


其他的地主家人也這樣罵,但是有一點,農民沒有人罵楊秀春不好,是因為農民仍然得他們的50%收成,比地主家庭好得多,還有楊秀春的那些兵把土匪剿了。從前我們的那個縣一出東門,紅色的一大片花海——罌粟花,紅色的,比現在的公園漂亮多了,那些農田全部是鴉片煙。楊秀春來了,就把這些鴉片鏟了。他的手段很硬,堅決鏟,派他的兵出去鏟,鏟了不準種這個煙,然後把土匪趕走了,所以農民還是覺得他好。但他斷了土匪的財路,土匪跟他就對立起來了。


但楊秀春在一般市民中的口碑非常好,1927年防區制開始他才來治理金堂,到1935年,八年時間,他這八年做的事情夠後來一百年做的了。他做了些什麼事呢?


第一,把書院改成的小學,我就是讀的那個小學,這在民國時代是一個了不起的舉措。第二,辦了一個中學,沒錢買建中學的地,他就把一個大廟分出一塊,改辦成中學,這個事情也了不起。他不僅辦了一個中學,還辦了一個女子中學。一個小學,一個中學,一個女子中學,男女分開的,都是在他手上建起來的。然後,他還修了一個公園。


你說他把廟佔了一塊,這是損害廟子,但這個是拿來做公益事業,教育事業,也還是做得對。那個廟子好大,他又把廟子再分出一部分修成公園。近百年了,都還在用,一個很大的公園,這都是在當時修的。這個公園修得非常好,中學校修得更好,中學校修的是木樓小洋房,連門鎖都是新式的銅轉扭,每個窗戶還有石頭砌的窗檯,所以他把錢就用到這些上面了。學校的樓一直用上個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只治理了八年,把土匪徹底清除了,所以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他的一個姨太太,就是我們縣城裡面第一個騎摩托的。在民國十幾年的時候,摩托車是剛剛從外國進來的,縣城裡面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車,而楊秀春的姨太太就開始騎摩託了。還有他的姨太太會打網球,和楊秀春打網球時,全城的人都來看,第一次覺得好稀奇!就是楊秀春的這些行為改變了我們那個對外界一無所知、封閉的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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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樂山那邊請我去講詩。我在樂山講詩的時候,就順便去了犍為縣,那裡文化館的幹部接待了我。他們館長是個年輕人,問我:「聽說老師是金堂縣的人?」我說:「是」。他又問:「老師知不知道金堂縣有一個楊秀春?」我說:「我知道。」他問:「那個人如何?」我說:「唯一一個我很了解的、很尊敬的軍閥。」他問:「什麼原因?」我說:「辦教育,改土匪,他改變了我們那個縣的風氣。」


然後這個年輕人就跟我說真話了,說:「楊秀春是我爺爺。」我說:「哦,怪不得你姓楊,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叫楊應民,應該應,人民的民。」我說:「我不曉得,你是楊秀春的孫兒?楊秀春死得很早。」他說:「就是,不但我沒有出生,我的父親都還沒有多大的時候我爺爺就死了。」我說:「我知道死在1936年。」他說:「對,你說對了,1936年死的。」因為防區制在我們那個縣,從1927年起,實行到1935年4月,4月份結束以後我的父親就敢回家了,原來不敢回來,回來又要弄去軟禁。我就問:「楊秀春是怎麼死的?」他孫子說:「是病死的。」


楊秀春出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1935年4月防區制結束以後他就走了,到成都了,住到桂王橋街一個小的院子里,走了以後第一件事情他寫了一篇文章,告全國的將領書,廣為散發。這篇文章寫得什麼呢?要求抗日!說:我們這些軍閥,從前沒有給國家盡到力,現在國家危亡,號召我們一起上前線。結果這篇文章一發表,當時的國民政府、中央全都知道了,就說:「這個人了不起!」但文章發表沒幾個月,楊秀春突然病死了。


對此,我很奇怪,就問楊應民:「你爺爺打土匪厲害得很。」他說:「你別說了,我爺爺從來都沒有學過武。」我說:「沒有學過武,他怎麼當上旅長的?」他說:「你不知道,我爺爺是犍為縣一個大鹽商家中的國文教員,專教古文。」我說:「怪不得,我看到你爺爺寫的字,在中學校提的『青年之屋』,那幾個字寫得非常好。」他說:「就是,我爺爺讀好多書,真正的讀書人,是教私塾,給有錢人當家庭教授。」我說:「怎麼他後來又去當了兵呢?」他給鹽商當教員,這個鹽商就非常信任他,覺得他辦事能力強,外交方面一切都交給他,他在外面做這些工作的時候,就跟鄧錫侯有了關係,鄧錫侯說這個人是一個人才,很會統計安排,就把他挖到部隊來了,開始只是讓他做個參謀,後來發現這一個讀書人是學問最好的,勝過所有的人,而且會打仗。那麼就讓他當團長,後來又當上了旅長,再後來他管兩個旅,叫混成旅,相當於一個師了,但沒有給他師長的名義,還是叫混成旅。他也在那兒服務得非常好,管理金堂縣管理得非常好。


我要講的恰好才開始,就是楊秀春怎麼打土匪。我們先了解這個人物,要知道這個人不是一般我們所說的武棒棒,什麼都不懂。他是這樣重視教育,重視文化,開放我們那兒的空氣,然後剿土匪完全是努了力。


那是在民國十九年以前,金堂縣的土匪頭子叫賴金亭,有兩千條槍。那個時候是說槍不是說人,因為人不是固定的,要多就來得多,要少一下就少了,槍是固定的。起初楊秀春打不過他,開始打的時候賴金亭把楊秀春包圍了,楊秀春在中間寡不敵眾,包圍了後,楊秀春的姨太太騎著摩托衝出去,把援軍帶來,才把楊秀春救了。這個楊秀春知道賴金亭太難辦了,就招安,這些軍閥也知道這一套。招安就說的,你還是在我這個部隊下面,給你管一個大的隊伍,另外還給你一些權,比如東門外這一片還是歸你管。所以賴金亭被招安以後就在東門外好大一片地繼續種他的鴉片。好多土匪都是被招了安,招了安土匪一樣能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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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安是一個很古老的辦法,歷史上很多這些記載,招安了以後,後來又反了,反了又招安,反覆好多次。招安賴金亭,是楊秀春迫不得已這樣做的,他心中還是準備要暗算賴金亭,金堂縣的第一大害必須得除,那他是怎樣除的呢?


賴金亭有一個兒女親家,也是土匪頭子,姓羅,叫羅春山。羅春山也有很多條槍,勢力大,但是趕不上賴金亭。而且他們這兩伙土匪由於結了兒女親家,所以互相支援是非常厲害的,他們兩個聯合起來和另外一支匪曾經打過仗,打得非常之恐怖。


那些土匪是勇敢得不得了,簡直難以想像,這三方的土匪是怎樣上的戰場?他們全部都脫光了,頭上用紙錢——我們燒給死人的那種紙錢——捆起,錢紙捆在頭上,扎得高,又在紙錢上插上香蠟,表明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就表示「我是鬼」。那些土匪用的很多搶械比官方的還要好,好多都是德國的,比如駁殼槍,這麼長,可以連發,如果在後面套一個木的可以這樣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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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線的土匪都用這種槍,這種槍非常厲害,可以連發,土匪在身上就把香蠟插起,表示都是死人了,現場非常慘烈,打死很多人。就這樣,這兩支土匪——賴金亭和他的兒女親家聯合起來把第三支土匪滅了。


楊秀春覺得這是心腹大患,不但賴金亭在這兒種了鴉片,而且發了軍裝給這些土匪但他們完全不守規矩、胡亂整。楊秀春沒轍,但他讀過很多書知道一些計謀,而土匪不讀書沒有文化,只是勇敢。這個時候,楊秀春決定使用挑撥計,他就去悄悄拉攏羅春山,說:「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你看他接受了招安他又反了,你和他兩個一定要分家。」結果一分家,賴金亭就鬧起來,和羅春山兩個打起來了,打起來了之後楊秀春就跟羅春山說:「我們信任你,你好好乾,把他們消滅掉,我把我的位置讓給你。」就是說管一個金堂縣,羅春山當然很願意,這下就和賴金亭成了仇人,一次衝突,二次衝突,多幾次衝突……


楊秀春看到時機已成熟了,時機已成熟大概是哪一年呢?就是1932年,那時候我已經是1歲了,但還不敢回去,我在成都住。1932年,楊秀春突然襲擊,但是賴金亭非常厲害,他完全有預防的,襲擊沒有把他抓住,他帶著很多匪跑了。


楊秀春還是決心要抓住他,他自己防區裡面的兵作戰能力不行,所以還要靠羅春山,羅春山是土匪的頭子,特別勇敢,衝到第一位的,楊秀春就利用羅春山。與此同時楊秀春跟鄧錫侯報告了,鄧錫侯就給他研究了一些辦法,就說羅春山的隊伍,你自己的隊伍,再加上當地的民團,三股力量都由你指揮,去打賴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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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這一打,羅春山的土匪沖在前面,把賴金亭的隊伍打垮了,被打垮了的賴金亭的隊伍就從金堂縣往廣漢方向逃,羅春山緊追不放,而楊秀春的隊伍是在廣漢參加進去的。結果廣漢那條路不通,賴金亭就沒有辦法,就從廣漢一個叫連山鎮的地方上了山,上了山以後,發現全部是很險要的山路,而山口被羅春山的土匪部隊駐紮封鎖了。賴金亭知道不能夠出山了,而自己還只有幾十個土匪了,那麼怎麼辦呢?他想可以到綿竹的大山裡去,但是從廣漢這個山進到綿竹去就非要經過有一座橋不可。這些土匪以為自己很聰明,還沒有走到橋上,就發現楊秀春的隊伍早就在那兒卡住的,走不通就又退回山裡了。


退回山裡要路過一個地方,原來叫紅白二場,賴金亭打算先暫時到那裡安身。還沒有到紅白二場,賴金亭先就派了他的親信叫歐中興的,騎馬去探路。而賴金亭那幾十個人很可能就住在我夏天去看的那個匪洞子里,那個地方之所以叫匪洞可能就是由此得名。因為那個洞在很高的懸崖上,普通人上不去,要靠繩梯上下,洞里非常寬,有鍋有灶,有柴火,還有糧食。如果是在那個洞裡面,那怕躲一百個土匪,外人都找不到。我去彭縣,還專門到這裡去看了土匪洞。


賴金亭他們還沒有到達紅白二場,就派歐中興出去探這個路。歐中興騎著馬,到了紅白二場外面,有一座橋,只要歐中興通過橋就到了,可能他本來還要到紅白二場里去聯繫那裡的混水袍哥,就是土匪頭子,結果沒有聯繫上,被打死了,也許是他騎著馬一上橋就遭了埋伏。因為羅春山姦猾得很,在很險要的地方設了狙擊手,一來就射擊,所以被打死了。


賴金亭就沒有辦法了,紅白二場去不到了。他就想走另外一條路繞,據說可以繞到綿竹的大山。結果另外一條路一繞進去又碰到羅春山的部隊,又打起來了。賴金亭就處於不利的地位,一打就散了,而那山下面有大河,水很急,最後的幾十個土匪,要麼被淹死了,要麼就被打死了。到了最後了,只剩七個人,賴金亭和他下面的六個弟兄,躲在山上的叢林里,羅春山的人看沒人了,以為把賴金亭和他的人消滅完了,就撤了。


賴金亭他們七個人在山裡面躲了三天三夜,在叢林里又沒有吃的,又沒有辦法睡,疲憊不堪,怎麼辦呢?中間有一個人就說:我們順著這個山溝出去,出去有一個灘,就是這個山溝的出口,那兒叫燒龜灘,當他們快走到燒龜灘那兒,要出山口了,看到下面一個小場鎮,場鎮外面有燈火,那個時候的燈火就是點的油燈。看到了,就說可能是賣什麼東西的,天還沒有亮,這麼早!


從前賣湯圓的,有一種叫賣鬼湯圓,成都東大街就有賣鬼湯圓的,天不見亮他就擺出來賣,是因為舊社會的人交通困難,出門遠行都是步行,早晨天不亮就要開始走,起來的時候就吃,吃幾個湯圓可以頂餓了。


所以他們就覺得那個是賣鬼湯圓的點的燈火。他們這七個土匪包括賴金亭在內餓得不得了,就悄悄摸下去,摸下去看到沒有什麼人,賣湯圓的也在那兒,觀察覺得平安了,沒什麼危險,就去了。去了,他們就喊賣湯圓的盡量把湯圓煮爛,煮好多碗不要問,不停地給他們煮就是了,他們不停地吃。


這個場鎮非常小,場鎮的門是關了的,上面有一個很小的樓,就叫柵欄,那個柵欄上有團丁,所謂團丁就是地方民團的兵,一般是守夜的,因為這是一個鎮就要有人在那兒守。


團丁就看到模模糊糊的有一群人在下麵湯圓攤子上,一聽講話又不是他們的本地口音,於是就吼了一聲:「幹啥的?」土匪都是很扯的,滿口都是粗話、髒話。就像你正在這那兒吃得安逸,聽到上面人問「幹啥的」的,底下就有人說「做人的」,這個是怪話。


那個團丁也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他說:「他還扯哦,老子給他一槍!」然後就隨便拿著那個步槍,很爛的步槍對著那群人打了一槍,恰好打到賴金亭的頭。他不知道這是一個大的土匪頭子,曉得了他就不敢打了。結果一槍就把賴金亭打死了,剩下的六個土匪一看頭死了,怎麼辦呢?逃跑。這個地方叫燒龜灘,所以賴金亭作為土匪,在我們家鄉鬧了十幾年,最後這樣子就結束了。雖然說羅春山也是土匪,但是是楊秀春指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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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滅了土匪,鄧錫侯要嘉獎楊秀春,說金堂縣是一個匪縣,你把它治理得這麼好。我小時候沒有見過楊秀春本人。我問他孫子:「你見過你爺爺的照片沒有?」他說:「我見過。」楊秀春什麼樣子呢?穿西裝,還有一張穿的一條白的短褲,還有一張照片手上拿著網球拍。在我童年時代,我們縣城的公園好多人就說楊秀春就在這兒打的網球,他的姨太太騎的車叫「打屁車」,在那個公園的壩壩裡面竄,他們都親自看到的。


我就問楊應民:「你什麼時候到我們金堂縣去的呢?」他說:「我是前幾年偶然從那裡路過。」我說:「你去城廂鎮沒有?」他說:「沒有,是走的鄉下。我是偶爾路過,問一些老年農民,問他們這兒從前楊秀春管過的嗎?」老一輩的說知道,他說他還去問那些農民楊秀春這個人如何?農民都說的這個人好。問為什麼好呢?打土匪打得好,鏟鴉片鏟得好,辦學堂辦得好。


說他辦的這個學堂,我上初中一年級的植物老師,就多虧楊秀春的助學金。我這個老師姓劉,叫劉順和,劉順和老師小的時候只有他和他媽兩個人,父親死了,他媽非常窮,窮得連他讀書都非常困難,但是他考上了楊秀春辦的中學,他考上初中成績還好,所以全部費用都免了。全靠免費,他才能夠把初中讀完,他成績好到考上了成都的石室中學。我們那個縣上怎麼還有人考得上成都最好的高中石室呢?!他考上了,楊秀春大喜,就給他提供在高中上學的全部學費、伙食費等。劉順和就靠楊秀春的獎學金,不但從石室畢業了,還供養了他的母親。但楊秀春只提出一個要求:「你畢業了一定要回來當老師。」於是劉順和就回來了,回來就當了縣中學的植物學老師,教了很多年,到我進中學劉順和都還在這兒教書,這個老師也不是有多了不起,是一個循規蹈矩、輕言細語、脾氣很好的人,但是教書的口才很一般,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顯然他是讀書成績非常好,所以楊秀春獎勵他。劉順和老師把這件事情多次拿來講過,我們很多人都知道,楊秀春的鼓勵窮學生的這些措施,在我家鄉留下了很多影響。


我問楊應民:「你還有爸和媽嘛?」他說:「我的爸和媽很早以前就到美國去了,而且我的爸在美國死了,我的媽還在。」他說他的媽80年代從美國回到犍為縣看過他兩次,犍為縣的人都說楊應民這是你姐姐吧,年輕得不得了,走在街上都有人說你們姐好年輕哦!


我問他:「你媽在美國幹什麼呢?」他說:「我媽在美國沒有什麼事,一天到晚就跟劉繼英兩個耍。」我說:「你說的哪個劉繼英?」他說:「劉湘的兒子,劉湘的兒子叫劉繼英,在美國開一個大館子,80年代初都還在。我媽就跟劉繼英他們這些人耍得非常好。」


兩三年以後,我碰到邛崍縣文化館長,我問那個楊館長呢?他說他早就到美國去了,他的媽還在,他去陪他媽去了。


故事就完了,這個就是軍閥治匪縣。楊秀春,一生就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給鹽商當家庭國文教師,教古文;第二件事是鄧錫侯將他提拔起來重用,結果沒有打什麼仗,就當金堂和廣漢兩個縣的王。他當了家庭教師又來當軍閥,當軍閥的時間全部是消磨在金堂、廣漢兩個縣,軍閥一當完他就死了,死的時候很年輕。


(本文原標題《軍閥治匪縣》,圖片來自《讓子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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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當代詩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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