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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回望》是金宇澄自《繁花》(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之後的第一本書。翻開它,躍然於紙上的,是他年輕的父親——上海「淪陷」期間的中共情報人員、他年輕的母親——愛好文學的復旦大學進步學生,以及他們——「破落地主家庭和資本家」的結合。解放後,金宇澄的父母進入上海市總工會,吃上了「公家飯」,幹革命,促生產,化矛盾,但卻因為金父是「潘案」成員,金母成了「天下最不幸的人」。晚年,當一切已歸平靜,金父「已無法再一次尋找他年輕時代的神秘未來,只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


《回望》也是一本對寫作高度自覺的書。金宇澄說,「一旦看清了某些細部,周遭就更是白霧渾茫」,因為「人只歸於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



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金宇澄(澎湃新聞 劉箏繪)



澎湃新聞:為什麼《繁花》之後您的第一本新作是一部關於父母的書?我們很容易就注意到,大體上,《繁花》開始的地方是《回望》即將結束的地方,這兩本書合起來跨越了整個二十世紀。您在寫作時是否考慮到這個內在的理路?


金宇澄:2013年《繁花》單行本出版,幾個月後父親去世是《回望》的寫作原因吧。他在的時候,基本不會談自己的事,也絕不允許我寫他,等他走了,才接觸到他更多的材料。其實,這本書稿的時間是拉得很長的,第一章《一切已歸平靜》最早是發在二十年前的《上海文學》,人名用「我伯父、伯母」,都是他絕不允許寫的原因,只是憑我得到的印象信息寫的,發表後當然他也看不到。到他去世了,我想到了這個非虛構的舊文,略做了修改,主要是把人名恢復到「我父親、母親」,發在2014年的《生活月刊》,做一個紀念吧,然後是李小林老師讀到了,非常認真地找我談話,希望我為《收穫》的欄目「說吧,記憶」寫一寫,「你父親一定有東西寫的,再長也沒關係」。因此次一年,我開始看父親留下的材料,這時候,我也在整理母親的一個口述,原是準備為她單做一本書的,因為她照片特別多,影像變化豐富,等到寫父親的一章、就是四萬字的《火鳥》在《收穫》發表,我才決定把這三部分合在一起,盡量做成一個整體的書稿,等於是我走了很長的路,才知道這種人生或者寫作的曲折,回頭去看,第一章就像引子一樣,先做一種概括,然後,父母各表一章,這個階段,我接觸到他們更多的材料,因此成書的這兩章,口吻和文體雖然不同,其實也有內在的聯繫和呼應。至於它和《繁花》的關係,可以說《繁花》其中經常思考父輩的那些段落,也就是《回望》的伏筆吧,其中寫的一節,雙目失明的黎老師自述了她的一生,五千字,寫的就是「尷尬」的地下人員的一生,我記得那天下午,寫完後我站了起來在房間里打轉,我知道這部小說成了,黎這一節,她是《繁花》中最靈魂性的人物,也因此說,這兩本書討論的範圍,是沒有先後的,同樣牽扯到了更上一代甚至太平天國的時代,動用很多的視角和內容。

澎湃新聞:您的父親曾是上海「淪陷」期間的中共情報人員,坐過日本人的牢,解放後又受潘漢年案波及。但是您在書中並沒有講到他當年搜集了哪些情報,是他從來沒有向您透露,還是您有意不寫出來?


金宇澄:他們這一行的規矩,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從來不談自己的事,也許因為作用不一樣了,地下工作的重要性不一樣了,包括潘案的重大震蕩。我寫的父親,開初完全是被他和馬希仁的信件打動了,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朋友,卻直到垂垂老矣,才互相透了點底,說了當年在幹什麼,在做什麼事,是怎樣被抓的,那時代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已經沒有時效了,大家都已經老到無法見面,才可以說一說,在還可以寫的時候,寫一點出來,留了下來。我想也許除了馬,他不會說更多,馬去世後,如果家人沒把這些信件退回我家,保存下來,那麼這些生動畫面就爛在肚子里了,而更多的內容,包括做了更具體的什麼,都會這樣消失的,因為沒有留下材料,我完全是按材料來寫的,從收進1985年吳成方的談話可以看到,吳老提供的當年地下人員名單,說到一句:我們這「一拖人」,中央都沒有具體名單。可以想見,當時情況下的狀態,包括中西功、太平洋戰爭爆發這樣重大的情報判斷,都那麼模糊不確。我父親多次說,他在1949年差一點被派去台灣。他就這樣一句話,當時怎麼個細節,怎樣的任務和安排,當時我毫無寫的慾望,沒有問,問了也應該是不答的,他甚至沒和母親說過,因此在書里,我只能寫這麼一句。



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父親,上海,1951年。


澎湃新聞:關於您父親假胞兄死亡,書中提供了兩個不同的說法。而關於佐爾格等人,您也提供了若干不同的評價。您能談談這個問題嗎?


金宇澄:我完成的只是一種對照,我只能這樣做了,等於素描稿是有很多線條疊影的,或許更生動,卻是沒辦法光鮮的,我一直不喜歡所謂「塑造」,而且交疊也產生一種真實,另外是依據他的記憶、材料,看到和聽到的,就這樣列出來,大量的內容,更大量空白,因為難以考據。這些空白,就等於當時逮捕我父親的幹部講的話:你究竟是怎樣的表現,我們又不能向日本人調查。應該說,大量細節,都是不存在紙上的,我們一般的表演里也可以看到,很多事他們都是燒掉文字,默記在心,所以,心最廣大,也最狹小,目前我只能就這樣列出來,形成不少的差異,出現更多的懸念,和我一直喜歡靜觀的性格也有點關係,我只能列出來,怎麼可以解釋議論這些我自己不懂的事?我只知道這樣做也是閱讀的一種動力,只能這樣做。


澎湃新聞:在您的書中,不僅您父親後來遭到審查,您還提到與父親有過接觸的為國軍所害的抗日者俞清志、後患精神分裂症自殺的中共情報人員關露,是否身處各種漩渦的這一代人,特別是地下情報人員,註定會有悲劇的「運命」?


金宇澄:肯定如此。尤其是各種規矩,包括被捕後各國對諜報人員的要求也不一樣,據說日共是允許二十四小時後可以招供。處在上海當年的情況,其複雜程度是難以想像,毫無詩意的,我在《繁花》里寫到阿寶爸爸說:「身份到底是赤俄,還是白俄,蘇格蘭親日分子,長住法國,又是德國間諜,混到上海,又做了日本間諜……」充分說明這種複雜性,和一般想像中的諜戰遊戲文章或者文藝諜戰主題,是很不同的,或是根本無法理解的,待到一切恢復平靜,我們如何看待?


澎湃新聞:我們也注意到,在您母親的自敘中,作為資產階級小姐的她,在1949年前有「無所適從之感」、「並不真正快樂」,而唯有當她離開上海,才能「改造思想」,甚至在您父親被審查時,她在日記中曆數了建國初的成就,然後寫道:「我個人這些痛苦又算得了什麼。」您怎麼看您父母那代人的個人命運與時代的關係?

金宇澄:就等於我們現在時代五〇後、六〇後、七〇、八〇、九〇後那樣,每個十年好像都不一樣,都有變化,都帶著他們的烙印,因此過去他們的這一代人同樣帶有時代烙印,只不過通常的歷史書翻一頁就是幾百年,過去都是渾濁一塊,而把我們現在時分得很清楚,了解很細緻,都是因為,我們活在現在,我們死了,就暗了下來,同樣就沒有五〇後、六〇後、七〇、八〇、九〇後那樣,一百年一頁,很快翻過去。現在我們很不知道過去的他們,同樣是一個十年一個十年那麼變化過來的,人和時代一直牢牢粘合在一起,反映的是他們和時代的親近和疏離,沒辦法。我母親的這些內容,代表了當時這階層的一種思維,時代對人的影響非常大。



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母親


澎湃新聞:《回望》全書以「舊傢具店」開篇。在您母親的自敘里,也有關於器物的枚舉和描寫:銀器、食物、服飾、雜誌、電影。此外,還涉及大量的上海地理空間:公園、商店、餐館、咖啡館、電影院、公交車路線、新舊路名(書末附有您父母在上海活動的地圖)。您對器物,尤其是對地理位置精確性的把握在中國作家中獨樹一幟,您能談談在《回望》中堅持這一做法的考慮嗎?


金宇澄:我一直是把作家的作用看得很低的,因為都是平凡人,知道的範圍都是窄的,因此個人只要把最熟悉的內容寫出來,就可以了,意義在這裡,不能自己拔高到智者位置,就等於這個世界、這座上海是亞馬遜熱帶雨林,個人怎麼可以看透這座雨林?除了上帝,就是衛星也看不透,何況人,只要把你在雨林里立足的幾個平米寫清楚,就可以了,怎麼可以解釋整座森林的生物和動物,尤其戒除那種表述慾望,特別當下這幾十年,讀者水平大大提高,作者真不能把他們看成八十年代老讀者,他們已是中國歷史上最有見地、最開闊的讀者了,什麼花樣他們沒見過?再跳躍難懂的電影和小說,都看得到,所謂世界大同,讀者已升高到了這樣的視野,高手如林,作者不需要解釋自個不懂的事,寫足自己懂的內容就行,等於現在,你肯定討厭那種詳細解釋介紹商品的店員,也只有最差的小服裝店,才會有過氣的中老年店員,給你一一介紹那些廉價的衣服和褲子,你甩也甩不掉,你的世界只需展示,不需介紹,把你知道的細節展示出來,由讀者選擇就可以了,亦步亦趨跟著讀者嘮叨,那是十八世紀規矩,那時買東西真需要介紹。這方面作者笨一些、懶一些最好。


澎湃新聞:您父親的日記、書信的語言在解放前後有明顯的變化:比如少了內心活動,多了很多明喻(「像擦了一根火柴似的」、「像吃魚」、「像黃土般輕柔」、「初夏似的」、「如同下金雨一般」)。您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金宇澄:大時代變更,在他們那時候說,就是「洗滌」,從觀念到內心,由內到外的置換,個人作用在那時代降到了最低點,強調集體重要升到了最高。1949年以前,他個人的經歷也證明了,人是多麼弱小,因此這種時代變化才順理成章。



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金宇澄(澎湃新聞 劉箏繪)



澎湃新聞:您在《回望》一書里加入了很多引文,包括:您父親的筆記、歷史研究著作、史料如名人日記、互動百科的詞條、父親的照片說明、別人的回憶錄、父親讀書的注釋、父親的《申訴報告》、羅蘭·巴特的文章、CCTV電視節目的對話、您本人的日記。您在書中說這是「本文的互照樣式」。您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


金宇澄:是避免同質化,即使非虛構,也要文本的不一樣。我這樣做,顯示材料本身「互照」,包括內容豐富性也許更好,就像讀者接觸到了更多的材料那樣。我記得這一段的寫作,只覺得是自己讀書太少,如果有十倍的相關引文,這個敘述框架都可以承載,多多益善,七嘴八舌,也是更特別的。一般通常的引文做法,用標準的引文標點「:」,然後列出文字,我改為直接插入,很直接地插入篇名、作者名,沒人這樣做過,直接插進去,像有人直接插話這種效果,像是在引,也像是注,所幸第一次在《收穫》排版,取得美編同意,用一般不用的「【」、「[」等等少見符號以示區別。出書階段,同樣也和編輯費勁解釋,一是這本書需要這樣做,另外是因為沒人這麼做過。


澎湃新聞:我們注意到,您書中有一些特別有現場感的東西,如「七·七事變」時空無一人的軍訓操場,強盜進村時的各種動靜,這些是基於文獻材料(如您父親的日記等),還是您的想像?進而想請教的是,《回望》里有虛構的成分嗎?如果有,有多少?


金宇澄:這稿子所有現場都是非虛構,我從材料、筆記或言論中得到,不做虛構,我遺憾的只是不能再表現更多。我們都知道非虛構往往更精彩,如果材料生動的話,另外也接到剛才我提到的問題,這幾年我越來越覺得敘事的某種虛假,無論是虛構或非虛構,往往更個人或者更精彩的部分,會因為某種原因,作者只能擱置。《繁花》有三分之二是實在不能寫的,《回望》也同樣。以前我一直以為,文學能夠表現最豐富的內容,現在知道是有保留的,甚至是缺失的,對於作者,應該都有所保留,這也是為什麼加繆或張愛玲希望燒掉遺稿,或其他更是個人的精彩文字。我知道最豐富的內容、細節,往往是爛在肚子里的。



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父母合影,1948年。




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1950年國慶後拍的新式婚照,喬士照相館攝。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展現了父母的閱讀史。雖然父親的閱讀總是「與時代同步」——讀「進步作家、左傾文藝書」,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但他也讀《論語》《孟子》和老莊,研究杜甫,甚至還讀《聖經》。您母親更是個「棄醫從文」的典型,因為喜歡文學走向了左翼,和同樣愛好文學的您父親走到了一起。您父母的閱讀史對您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金宇澄:就是讀書的習慣,「文革」時我可以讀到家裡抄剩的一整套民國版《魯迅全集》,那感覺很安全,時間很漫長。


澎湃新聞:最後一個問題,您在書中透露您父親一度對您的寫作感到「憂心忡忡」,他是在2013年6月底去世的,而《繁花》出版於2013年3月。他應該看過《繁花》,他有什麼評價?


金宇澄:書中提到的憂心忡忡,是八十年代,晚年那個階段,他已經病重,他只在這部小說里改出一些錯字,沒有評論。這一段時間裡,他已經不看新聞不看報紙,每周六我去看他,都是坐在電視機前看拳擊比賽,除此就是聽評彈,我侄女給他下載了不少評彈錄音。



金宇澄談《回望》:關於父親,能寫的就這些


《回望》,金宇澄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1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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