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志 玉蘭花滿枝

一直想去趟美國新墨西哥州西南部的桑塔非，因為喜歡美國女畫家喬治亞·奧基夫。她畢生畫了無數桑塔非的風景，每一張都好，介於抽象與具象，陰性與陽性之間的那種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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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花朵NO.1》，奧基夫，1932年

或許你曾見過奧基夫的模樣，畢竟她的攝影師丈夫阿爾弗雷德·施蒂格里茲拍過很多她的照片，照片中的奧基夫脂粉不施，嚴格意義上不能算美女，但她有一張濃眉深睫、線條分明的臉，而且她的身體也非常現代，骨感但是乳房飽滿，硬朗卻又曲線曼妙，總之，特別容易令人迷惑，彷彿面對一個巨大的矛盾體，一個無法被界定的矛盾體，很少有女人擁有那樣有的美，有著風與鐵的質感，獨立，不傳統，永遠保持著與年齡無關的氣場。

喬治亞·奧基夫肖像，阿爾弗雷德·施蒂格里茲，1918年

很難用形容女人的那套辭彙去形容奧基夫，她是神韻天成，模仿不來的。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小女兒的情態，所謂「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提燈人獨立，馬蹄聲紛飛」的模樣，全不適合它。

如果要用一種花去定義，我覺得有點兒像玉蘭花。

玉蘭花

在植物界，木蘭科玉蘭亞屬的玉蘭花其實算不上拔尖的漂亮，但卻像見慣好東西的角色，所以不會急不可耐地粉飾和裝點自己，它開花，就老老實實地開花，只需展現最質樸的原始面目就夠了。而植物最原始的面目，應該包含著生物最強烈的初始慾望吧——比如花型要碩大，色澤要潔白，氣韻要高貴，要長在人類不能夠輕易夠著的高度，以供朝拜和瞻仰。而女人，最早的時候，不也是以這樣的神態為尊？

讀書那會，學校里最多玉蘭花樹，那年頭，校花還穿著盡得鄉鎮趣味的衣服；同學們熱捧的那位校園歌手，每隔幾天就換個女朋友；還有新爆紅的學長，喜歡讀街頭販賣的言情小說，在那些濫俗的言情劇里，男女主角的初吻也得是在一種叫做「廣玉蘭」的樹下，所以我們九零後這撥人，對這種植物多數不陌生。

廣玉蘭

印象里，校園裡的白玉蘭樹，一到年底，都會結出毛茸茸的花苞，等到早春時，就迫不及待地開了。白玉蘭花期很久，有的要等到初夏時節花才落盡，然後就會結果，蓇葖果，每個種子都有自己的小房間，遠看像只小鳥，近看卻奇醜無比。接著，到了初夏，整個校園又成了廣玉蘭的天地，廣玉蘭又叫荷花玉蘭，這種原產美洲的木蘭科木蘭屬植物，有時也會被稱作「洋玉蘭」，香氣馥郁，不過是很內斂的馥郁法，那年頭，在它的樹下，總能看到輕衫單薄的小情侶，有時還有很大隻的喜鵲，白色羽毛明亮，安閑地在草地上踱著步子。

故宮鍾粹宮的玉蘭樹，圖片來自微博@故宮博物院

玉蘭花因為地域的不同，性情也截然不同。城市裡養的是潔白的好嬌娘；野外長的，則是調皮的小野妞。因性格多樣，它的品種和別名也簡直是無窮多啊，白玉蘭、紫玉蘭、望春玉蘭、二喬玉蘭、辛夷花、迎春玉蘭、星花玉蘭等等，這其中，我最愛的是二喬玉蘭，誰讓它一年之中兩度花度呢？且花形柔美，一種半白半紫的漸變色，不然也不敢叫「二喬」；至於辛夷花，全花紫色的就是它啦，值得一說的是，有味中藥名「辛夷」，主治鼻炎，藥用的時候，是特指紫玉蘭的花苞。記得有一年三月，去北川藥王谷，為了看傳說中漫山遍野的辛夷花海，還趕上了羌民的祭山會，當地的巫師端公、民間雜耍等，都會在那天匯聚谷內，但人力何曾比得過自然的壯美，星空下的花海，像一面面劈下來的鏡子，映著暫時逃離的現實，因花朵過於密集，襯得叢林突然異常安靜，有些又熱烈又悲愴的情愫，像白鴿子一樣盤旋其上，那一刻，誠如古人說的，「榮華與歌笑，萬里盡成空」；然後，還有迎春玉蘭，花的最外輪有層小被片，花朵也只是基部帶點兒紫色；最後要提星花玉蘭，很有特點，故而好辨認，有著像章魚一樣張牙舞爪的花瓣，且先花後葉。

我單位正對的三一大道上，就有株星花玉蘭，今天上班時路過，驚見滿樹花苞正欲盛開。玉蘭花很奇怪的，它乍看雖並不怎麼令人驚艷，但其美卻是大手筆的，好像是造物主特地採用綠琥珀與羊脂玉雕琢而成，譬如白玉蘭，空濛濛的綠，朗洇洇的白，花一開，像乾淨的雲朵，浮在粗糙的樹葉間；如果遇到水分充足的年份，苞片更是脆生得能擰出水來，據說玉蘭的花瓣之所以肉肉的，因為有兩層，一吹氣還可以鼓起來唷，呼呼生風，像不像雪白的小飛機？

星花玉蘭

加之玉蘭的花樹很高，很難放下姿態讓人一親芳澤，每每路過，便只能遠遠地仰頭看。印象中也有為數不多的幾次，偶然遇著一朵長在底處枝椏間的花，也曾幸運地聞到過花香。木蘭科的玉蘭花，不像它的近親黃桷蘭和含笑，它們的甜香都是爆髮式的，玉蘭的香並不敞開，反而很收斂，哪怕摘下一朵湊到鼻前，特意吸一口氣聞，它也不見得會有想像中的回答。只有仔細地聞上幾次，才會發覺，它的香味其實只是隱藏得太深，需要把鼻子完整地放進它的白玉碗里，才能得到它羞答答的回應。

唯一一次感受到玉蘭鋪天蓋地的香，是有一年在大理，住在當地一老太家裡，她家帶個獨立小院，院中也種滿白玉蘭。白玉蘭開花總是很有秩序的，好像從不會一次性全開完，通常是幾朵幾朵地開，高低錯落，烘托著那些盈滿香氣的空處，入夜之後看，就像幾個高僧坐在那兒參禪，月光從院子的瓦楞上涼涼地潑下去，在地上反射出清光，素凈的玉蘭花就顯得通體透明，像初月霏微時，將萬千月華含吮其中。

玉蘭

那位老太太年輕時是個中醫，身上有股清教徒的氣質，善談、親切，身型還保持得很好，一身淺色的棉麻，穿幽藍的平底鞋。她種玉蘭，也懂得利用它，會用搗碎的玉蘭花瓣摻入麵粉做蒸糕，或者加入奶蛋做蛋羹，甚至還會做肥皂。我看著她就覺親切，像我的外婆，小時候，每一個早春的清晨，外公穿著臃腫的冬裝劈柴燒火，外婆就開始澆灌她的花，然後給一家人籌備早飯，山村裡的炊煙像待敘的心事，裊裊地朝天空傾吐。房頂的高台上那頂鍋似的天線，默默地吞著晨霧，像個張大了嘴的啞巴。

在大理時，住老太太家的二樓，二樓有個大大的露台，最喜晚上點根檀香，坐在露台上，頭頂是深不見底的天空。夜半醒轉之時，人像是睡在一汪水上，驚見圓月變成了無數個，天上一個，玉蘭樹上無數個，且都碩大，潔白，明亮得怪異，我老是盯著它們看，盯久了，差點忘了身在何處。

玉蘭

房東老太太或許是很愛看書，品味似乎也與同齡人有別，她在露台上扔的一長几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書，記得有好多桐野夏生的書。桐野的文字冷酷、野心勃勃，令人過目難忘。

難忘的，當然還有那時在大理的生活狀態，白天坐在露台上看玉蘭花，晚上就聞玉蘭香。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晚上好些，因為到了晚上，深藍的夜空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輻射場，人在夜色星光下時，對氣味和聲音的感覺，都更強烈也更敏銳，不要說几上供著的白色素馨，即便是伸手夠不著的玉蘭花，聞來都恍覺甜香如針尖般扎人。那種時候，也並不需要看見什麼，太豐富的訊息，會讓人的感官難以承受。

往後很多年，回想那段經歷，好比車前子說的，「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但我卻覺得像下了場雨，下了一夜的雨，一夜穿過玉蘭的瀟瀟春雨。」嗯，這話說不出哪裡好，看完也只是覺得，這天底下所有的花都該叫玉蘭才好。

（本專欄部分文章已收入作者文集《萬物贈我濃情蜜意》，現已出版；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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