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著熱西米露，試著談了一筆相親

去年11月，也就是我大學畢業一年半，第二份工作剛做半年的時候，母親在周末視頻時告訴我，因為有個男人 「長相端正、平時健身、不吸煙、有禮貌、30多歲、做 IT 的、在中國美國都有房、沒貸款、有車、有綠卡」，因為 「我們兩家門當戶對」，以及因為 「你現在是最好的年齡，但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所以她建議我 「春節回來和他見一面，有緣分最好，不然交個朋友也不錯」。

上述段落暴露了我可悲的社會階級、與母親的關係、工作周期與收入、所處社會文化環境等一系列問題。但當你了解到這些前提，你也就明白，為什麼接下來在我（或者我 「這類」 人）身上發生的事是必然的：由各種因素造就的我，相信母親是真正希望我好的，並且為自己未來的物質生活狀況以及可能遭受的社會輿論壓力而感到憂慮。這樣一個我，決定去和這個人見面。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相親經歷的由來。

今年1月，法定春節假期前一天晚上，我回到故鄉住處。母親說相親的時間地點 「還沒有完全確定」，因為這人 「之前被他父母逼狠了，對相親有些抵觸」；接著又說，「但他還是答應見見你，他媽把你誇得特別好。」 我彷彿被當作了 「相親女編號007，備註：母親私交好」。但想到對方提供給我的信息不過是 「相親男編號001，房車綠卡做 IT」，我也不能說只有我被物化了 —— 或許在父母眼中，相親這事兒本來就是交易一樁。

第二天，母親跟我說她訂了一個茶社包間，離我們住處一刻鐘車程，她會送我到那，然後我會進去和這人單獨聊，最後他會送我回來。「約了下午6點，他白天還有工作，晚上還有事。之後過年也沒時間，大家都要走親戚。」 是，這個人比我會賺錢，所以他的時間比我的值錢，所以他可以做最後一刻決定，而我得根據他的時間表來調整我自己的安排，儘管我也有工作要做有朋友要見。是，既然我答應要做 「相親」 交易，這就說明我想用 「妻子的美德」 換錢，這美德包括破除我執，放下自尊心。

談生意去

茶社包間里，薑黃泛舊的落地窗帘合了一半，屋裡的幾盞白燈映在玻璃窗上。外面天色漸暗，隱約看得見停車場。

相親對象坐我對面，一個戴黑方框眼鏡的男人，相貌正常，但缺少美感（這是與所有我喜愛的作家和音樂家的照片相比），也缺少性感（這是與所有的 VICE 同事相比 —— 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麼每天上班那麼帶勁？）。我們中間隔了張四方桌，既可做牌桌，也可做餐桌 —— 過份實用的一張桌。

相親對象開口道：「你知道我舅舅一開始怎麼跟我說的嗎？他說有個小朋友要跟我諮詢移民的事 —— 我當時就問他，是男的還是女的，他說是女孩子，我就把電話給我媽了。」

「你的家人為什麼急著要你結婚呢？」

「我的爺爺，他想四代同堂。啊，明天又要去見他。」

這膽小鬼，我想，他現在還搬出家長做台階。

換作在另外一個情況下，比方說如果我在酒吧里旁聽到一個人這麼說，我大概會同情地想：雖然這人缺乏按照自己意願行動的能力，但一個人是否真有自身意願這回事也是需要討論的。然而，在相親的框架里，我只覺得他這是消極攻擊。

「我們點菜嗎？」 我問。

「點吧，但我吃不了太多，晚上還有飯局。但這裡是有最低消費的，所以點吧。」 他說。

他點了兩盤蔬菜炒肉，一壺普洱茶。我點了一份番茄牛肉，一份西米露，一瓶啤酒。菜上齊後，他果然幾乎不吃。「這頓相親飯」 的實質是他喝茶，我吃肉喝酒。

「你在來之前肯定已經搜索過我公司了吧？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一個公司只有幾個人，是不是呀，哎嘿嘿？」 他問。

可我並不知道他所在公司的名字 —— 即使知道，恐怕我也暫時不會對它的內部結構產生好奇 —— 顯然，這武斷的問題使我又多了些敵意。當然，他也有從他相親經歷中總結經驗，以及運用這些經驗的自由。

整場談話期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他驚訝於我不知道什麼是 DNS（經他解釋：域名系統）。他驚訝於我不知道他那句發音為 「我是 mile 黨」 的話是什麼意思（經他解釋：攢里程換機票）。他說：「你生活在世界上嗎？你還是回你的二次元吧。」

我的二次元？

而當我說起我們藝術頻道最近報道了一個雅俗共賞的藝術家，瀏覽量很好，希望可以撈錢時，他問：「所以現在搞藝術就是為了騙錢么？」 當我說我們公司年會在游輪上度過一周時，他叫道：「海天盛筵啊！」

「是呀是呀我圈真亂！」 我回應道。索性即興表演好了。

「所以誰是你的 office wife？」 他這麼問。我猜這是口誤，他要問我的應該是 「你是誰的 office wife」 或者 「誰是你的 office husband」。其實如果一定要問的話，我認為 「work spouse」 才是不帶性別角色預設的、文明先進的措辭 —— 可諷刺得很，我這麼想著，同時卻在給自己找丈夫。我為我暫時還不是一個和諧統一的文明先進整體而感到羞愧和懷疑。

但令我難過的不是他的口誤，而是他問題設計的惡意 —— 他不問我 「有沒有」，就跳到 「誰是」，一如他不問我 「是否了解過」 他的工作，就認定我 「肯定搜索過」 他所在的公司。

或許這到底還是人物設定的錯：一個來相親的陌生人提出圈套問題，他就顯得格外可惡。而平時，面對那些我不可抑制地喜歡的人，他們問什麼我都覺得巨可愛；至於那些令我倒吸涼氣卻又不得不順應的操縱者，我佩服他們。

我順水推舟道：「我覺得有個女生……」

「你剛說女生？」

「其實我不太確定我的取向。」 這是我的經典台詞。

「你相親的時候，怎麼可以說你不確定你的取向！你不怕我回去告狀？」

看來他也有他的 「底線」。我終於發現了雙方唯一的共同點：我們都希望對方說我們想聽的，而我們說的都是對方不想聽的。

「哇，那怎麼辦。」 我歡快地演著。

「好吧，我不會說的。不過你要好好想想，回去怎麼跟你媽交代這次相親。」

「是啊，是該想想了，我要跟她說，今天見到的這個男生，他……」

「你別跟我說啊，你自己想好回去說。」 他頓了一下，總結道，「九零後太可怕了。」

最後我的 「紅豆椰汁西米露」 來了。我喝了一勺。

「是熱的嗎？」 對面的人問。

「是的。」

「太不地道了。哪有把西米露做成熱的？」 他評價道。

「冬天吧，」 我說。儘管我意識到，如果我想使對話流暢進行，我就應該說 「你懂這個哇快講講」。

即便如此，他還是說了他打算說的：「我和前任在 X 市開了一家港式甜品店。剛開店的時候特別辛苦，一大早進貨，都用新鮮水果；營業到凌晨三點，我白天還要上班 —— 開店是我副業……後來我把店交給別人管，好多了……後來我和我前任分手，店就給她了；我想過再開一家，但考慮到全 X 市的中國女生都認識我，都知道那家我和我前任的夫妻店，我就不好在當地再開一家了。」

「為什麼呢？睹物思人？」 我以為我配合了一回。

「不是啊，」 他改變了我以為我配合了的認知。「因為全 X 市的中國女生都認識我，如果她們再來我的店，而我和我前任分手了，她們就會議論啊，感覺就不太好，你能 get 我的意思嗎？」

「原來是這樣！」

我隱約覺得他是希望我讚歎他 「認得當地所有中國女生」 這件事的，或者欽佩他 「出過風頭很有名」；然而，他的敘事缺乏技巧，更不必說這些事情本身（即使不考慮他誇張的成分）所體現出的價值觀，與我的正相反 —— 這真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老大哥來看你們了

我出發的時候不到6點。扣去交通時間，我和相親對象相處了大約一個半小時。不到8點，我已經回到了住處。

「怎麼樣？」 母親問。

我搖頭。

「是有可能再約呢，還是你把話說絕了？」 母親又問。

「不需要說絕，我們都很清楚，沒可能。」

「才見一次，你怎麼就知道不行？不再多了解了解嗎？」 母親再問。

「真不用。」

「那你想找什麼樣的？」

捫心自問，我想找一個丈夫嗎？我必須承認，我害怕成為大齡單身窮女人，但現在看來 —— 其實我早該認識到 —— 用忍耐和假笑換取錢財的路線不適合我。我還是自己掙錢吧，這樣至少我會有勇氣做一個大齡單身女人。而如果我想要已婚身份，我這麼戲劇化這麼做作的一個人，最好還是找一個和我同樣戲劇化同樣做作，並且剛好也需要已婚身份的人。

至於相親這件事，它實在荒唐得很。如果相親晚餐的目的是讓你判斷對方是否適合與你一起進入婚姻，如果婚姻在生活層面上的定義是長期同一個人相處，那麼你需要在這頓短暫晚餐期間觀察到的，應該是兩人在長期相處過程中才能逐漸顯露的各個細節 ——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而如果相親的目的是促使雙方開始戀愛，如果戀愛的定義是意外的情感交流與暗地裡的追逐試探，那麼相親對象無疑是地球上最不可能讓你頭腦一熱與之戀愛的那個人 —— 想到老大哥正等著你們配種，就連露陰癖也提不起興緻吧。

所以我拒絕任何下一次可能的相親。

Illustrator: 晏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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