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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晚年的紅顏知己

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日子,叫「蜜年」

梁實秋晚年的紅顏知己


梁實秋晚年的紅顏知己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葉永烈


本文首發於總第792期《中國新聞周刊》


2017年1月,我在台北寫作。

從台北來淡水,我不由得記起了梁實秋,因為梁實秋是安葬在淡水一座面海的山上的。我也不由得記起梁實秋的夫人韓菁清。


韓菁清有很好的文學修養。她從小練過書法,臨摹《三希堂石渠寶芨法帖》,字寫得漂亮。梁實秋故後,墓碑上「梁實秋教授之墓」就出自她的手筆。她會寫詩填詞,1990年2月15日寫給我的第一封信如同一篇優美的散文:


教授(引者註:韓菁清通常稱梁實秋為「教授」)認識我時已七十三歲(引者註:她按虛齡計算),他逝時是八十六歲,十三年的恩愛歲月,雖然短了些,但留下了可歌可泣不可磨滅的回憶及一頁流傳的佳話和歷史。我此生沒有白活,直到如今我仍沐浴於愛河中,因為他永在我的心底。


1月4日(臘八)是他生日,我專程帶來親友們趕到北京為他慶祝冥誕,並想在內務部街為他焚些元寶。但文茜(引者註:梁實秋長女)說那個小胡同內交通擁擠,不能隨便點火,所以在文茜的住所樓下帶了她祖孫三代焚香給教授,過年時不知她照做沒有?雖是「迷信」隨俗了一些,但是不如此作法,我就是於心不忍。我們是患難夫妻(當時各方指責,簡直是如臨大難。那幾個月兩人精神上的剌激,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的,比沒錢過日子還苦!)有難同當,有福自然同享。他留下了《雅舍小品》的版權給我,我不能自己專享,所以每月墳上去一次,鮮花、水果、甜食、金銀(紙錢)及香燭,一定要帶給他。人嘛,「得一知已,死而無憾」。除了夫妻之情、忘年之戀之外,我想我們是最知己的。世上找一善解人意的人已不大容易,能像我和他之間的「了解」、「知心」,我看歷代至今沒有多少對。現實是很殘忍的!但我能忍。我心中有他,就有一股力量。我能忍受許多女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想這就是「純情」與「愛」的力量吧?


從前在鏡子上我寫「世上沒有真愛」,現在我擁有了真愛。那面鏡子上的字,教授早已擦掉,房子也早轉手了。

「梁夫人」


我跟韓菁清相識,還得感謝上海圖書館。


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在台北病故,那幾天正巧我在上海圖書館港台閱覽室查閱資料。管理員姚先生跟我說:「這幾天,台灣報紙大量發表紀念梁實秋逝世的文章,你要看看嗎?」他的這一句話提醒了我,於是我借閱了那幾天台灣各種報紙,並把紀念梁實秋的文章都複印下來。


回家後,我仔細研讀了這些文章,得知梁實秋的長女梁文茜在北京,我到北京對她進行了採訪。她曾去美國看望過父親梁實秋,談了關於梁實秋鮮為人知的許多情況,也談到她的生母在美國死於意外事故以及梁實秋在台北續娶韓菁清的經過。


我寫出報告文學《梁實秋的夢》,記述梁實秋的晚年生活和他的思鄉之情。這篇報告文學在1988年第6期《上海文學》雜誌上發表,並獲得「中國潮」報告文學獎。我把這篇文章寄給了在台北的韓菁清,還附了一封用繁體字寫的信,請她指正。

韓菁清的地址是梁文茜告訴我的,不會有錯。但是,信寄出之後,一年多沒有迴音。我想,也許是這封寄自大陸、鼓鼓囊囊的信被台灣有關部門沒收了,也可能是韓菁清不喜歡這篇作品,也就不予置理。


1990年元旦剛過,1月2日夜9時,忽然電話里響起陌生的女聲:「你是葉永烈先生嗎?」她把「永」字,念成「允」聲。她說,她就是韓菁清,現住在上海衡山賓館。她問我有沒有空,能否馬上過來一晤?


衡山賓館離我家不太遠,我隨即前往,在那裡的「總統房」見到了她。她雖然已五十有九,年近花甲,但是做過多次整容手術,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不過,她的化妝似乎太濃。她會講上海話,講普通話時帶有一點湖北口音,所以總叫我葉「允」烈。


她告訴我,那篇「大作」早就收到,很喜歡,以為反正很快要來上海,所以就沒有寫回信。想不到,由於梁實秋去世前她曾經香港「悄然」去過大陸,引起台灣當局不滿,遭到「禁足」,不准她前來大陸,所以拖了一年多才終於成行。

在我面前,她總是稱梁實秋為「教授」。我最初稱她「韓女士」,後來覺得稱「梁太太」更合適些,最後定為「梁夫人」。據說,在台灣人們都習慣於這麼稱呼她。


那天夜裡,她跟我一口氣談了三個多小時。我告辭的時候已經將近凌晨一時。後來我才知道,她習慣於夜生活。所以,我幾乎不在上午給她去電話,因為那時她正酣睡。


從1990年初在上海相識,至她1994年8月10日在台北去世,在這四年多時間裡,她曾15次從台北來到上海,每一次來滬都與我聚會(除了我赴美國之外)。


「歌星皇后」


與韓菁清相識之後,我覺得她很坦率,從不虛偽,待人真誠,閱歷豐富。


韓菁清的父親韓惠安是湖北的大鹽商。用她的話來說,父親買房子,不是一幢一幢買,而是一條街一條街地買。


她出生在江西廬山別墅中。她不願把真實年齡告訴我,但說了自己屬羊,生日是重陽節,我一下子就推算出她生於辛未年,亦即公元1931年。辛未年重陽節(陰曆9月9日),亦即1931年10月19日,這便是她的生日。她說,她從來是過陰曆生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公曆生日。自從我給她「算」出公曆生日之後,她每年過陰曆、公曆兩次生日。每逢公曆生日,如果她在上海,必定邀請我出席生日宴會,而且對親友們說:「這是葉永烈用他的『科學怪腦』給我算出來的生日!」


她的父親在上海市中心江陰路買了花園洋房,她6歲時從湖北來上海。離開武漢時她穿了一雙布鞋,到達上海江陰路家中時,鞋底還是雪白的——她乘坐私家輪船抵滬,到後又有私家車來接。


她有音樂天賦,父親給她買了留聲機,她跟著唱片唱,竟然成了歌星——她自稱是「留學生」(留聲機的學生)。她本名韓德榮,嫌這名字過於男性化,自己取了個名字「韓菁清」作為藝名登台,竟以這藝名傳世。


梁實秋跟她第一次見面時,曾用一口北京話咬文嚼字地說:「菁念『精』,這『菁清』多拗口?要麼叫菁菁,要麼叫清清,才順口。這名字是誰取的?」她解釋說,她從《詩經》句子「其葉菁菁」取了「菁菁」兩個字作為藝名,但很快發現歌星中用「菁菁」作藝名的有好幾個,就改成「菁清」,加上了姓,成了「韓菁清」,再也不會跟別人重複。


1946年,她在上海歌唱比賽中榮獲「歌星皇后」稱號,許多報紙登出她的報道和照片。父親氣壞了,認為豪門之女不該走歌星之路,不許她到歌舞廳去唱歌,寧可每月給她一根金條作為零用。她呢?金條照拿歌照唱!父親無可奈何。


1949年,她隨父親從上海遷往香港。她自己寫電影劇本,自己當導演,自己當主角,甚至自己寫主題歌歌詞,自任製片人。後來,她來到台北,成為台灣歌星。


幽默一家親


韓菁清說,她跟梁實秋性格相投,因此共同愉快地生活了13個春秋。


讀梁實秋的散文,便常可感到他的幽默,令人忍俊不禁。比如,他稱打麻將為「上肢運動」「蛙式游泳」,十分形象;他調侃外國女人的帽子,「可以是一根雞毛,可以是半隻鐵鍋,或者是一個畚箕」。韓菁清的性格也幽默開朗。


盛夏,上海衡山賓館「總統房」的冷氣似乎過於的冷。我每一回去那裡,必須穿長褲、長袖襯衫,她也總在夏裝外套著秋衫。然而,一出賓館,她便笑稱自己是「翰林」(「汗淋」的諧音)。


她說,這「翰林」有一番典故。1975年5月9日,她與鰥居的梁實秋結婚,洞房在她家。步入洞房時,梁實秋近視,又不熟悉環境,不小心頭撞在牆上,她一把把他抱了起來。梁實秋笑她是「舉人」(把他「舉」起來),她笑他是「進士」(近視)、「狀元」(撞垣)。這一回,她又成了「翰林」。


有一次,她與我聚餐,忽地問起,菜盆是哪裡生產的。她勸我趕快把盆中的菜吃光,以便把菜盆翻過來看一看,盆底是否蓋著「景德鎮出品」的印章。我信以為真,很快吃光了盆中菜。她大笑起來。原來,這一「妙計」是梁實秋想出來的。為了勸客人吃菜,梁實秋總是說要看著菜盆是哪裡生產的。


她是歌星出身,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與她相處那麼久,從未聽到她唱過一首歌,甚至連哼一句都沒有。她說,自己已經唱得太多,所以不想再唱了。她告訴我,在家中,「歌星」是梁實秋。他們住在台北忠孝東路的時候,梁實秋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改為《我的家在台北忠孝東路上》:「我的家在台北忠孝東路,那兒有我的小娃(梁實秋對韓菁清的昵稱),還有那白貓王子與鮮花。」當唱到「九一八,九一八!」的時候,韓菁清就「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揪一把,揪一把!」


當年,梁韓之戀在台灣掀起軒然大波,梁實秋的學生們甚至成立「護師團」反對他們結合。反對者所反對的並不是兩人年齡相差近三十歲,倘若梁實秋所娶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授,他們就會紛紛賀喜;他們所反對的只是韓菁清「從歌從影」,是個「歌女」,是個「戲子」。


很多人猜測,她看中梁實秋的錢。她說:「其實我當歌星時,一個晚上的收入比教授一個月的收入還多得多!」她告訴我,她當歌星時,會把每天的收入存入銀行,只要夠上首付,就買一套房子。就這樣,她在香港、台灣買了好幾套房子。梁實秋跟她結婚之後,住的是她的房子。


她常在深夜或者清早從台北給我打電話,她說這時候的電話費打折。可是,一打起電話,她很少能在十分鐘內結束通話,有時候甚至要在電話中聊上個把小時。我知道對過慣夜生活的她來說,清早是最好睡的時候,就勸她說,梁夫人,你何苦為了打折起得那麼早?話少講幾句,電話費不就同樣節省了嗎?她哈哈大笑,說一打起電話,就忘了時間。


每次相聚,她總喜歡挑選懷舊的地方。在上海國際飯店,她向我介紹當年自己是站在什麼地方唱歌的;在百樂門飯店,告訴我當年如何在這裡報考歌星而力壓群芳的。她很愛去靜安寺,因為她家是靜安寺的老施主,每一回她都要跟我說起小時候拜持松法師為師的事。有幾回,她帶我去上海江陰路她的老家。那幢洋房如今住著二十來戶人家,她指指點點,如數家珍。


「遺孀」走了


我們熟悉後,見面喜歡開玩笑。我常說她「好可憐」,因為她過去自己填詞,用台語演唱過一支歌叫《韓菁清好可憐》。


她常自稱「遺孀」。有一回,在上海一家賓館,兩位服務小姐在她背後議論。一個問:「她是誰?」一個答:「梁實秋的遺孀!」這話給她聽見了,學著那兩位小姐的腔調講給我聽,講罷大笑不已。於是,「遺孀」便成了她對自己的戲稱。


我整理了梁實秋與她的往來書信,書名為《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分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與台灣正中書局出版。她從台北給我帶來數百幀老照片,說自己沒有子女,這些照片送給我,比她放在家裡好得多,因為可以跟千千萬萬讀者見面。


她曾經在台灣為這本書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為《天上人間,我們仍在互訴衷情》:


古今中外,不分貧富,每天都有許多愛的故事,我與梁實秋的戀愛雖有點傳奇,結婚卻非常簡單地在一家小餐廳舉行,和普通平民百姓沒有什麼兩樣。


十三年中,我們過著平凡幸福的日子,他每晨散步、寫作,晚上看書,我每天蒔花照顧貓咪們,更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互敬互愛,知己知彼,雙方從戀愛到結婚,雙方都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當年寫情書時,沒有想到未來是個什麼樣的結局,也想不到今天在海峽兩岸出版這本書。


她還請我為梁實秋的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全集》寫序,並授權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首發式安排在上海一家台商百貨商場,我陪同她一起為讀者簽名售書。簽名處設在3樓,讀者從3樓一直排到樓外的人行道,還拐了幾個彎。那天,她顯得格外的興奮。


梁實秋去世後,她從無再婚念頭。1991年1月26日,她給我來信,信箋上方印著她和梁實秋的合影。這是她和梁實秋婚後特地印製的伉儷信紙。她寫道:「出外兩個月,回來要親力親為的事好多,一個人是很吃虧的!男主人真的是很重要很重要。雖然沒有了他,我還能活,但至少我的心已死了一大半了!」


台灣報紙稱她在台北過著「隱居」生活,此言不假。每年,除了11月3日梁實秋祭日她以梁實秋夫人身份出席梁實秋文學獎頒獎儀式外,從不在社會上公開露面。她的交際圈也很小。她甚至說,在台灣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正因為這樣,她移情於小貓,移情於花草。她曾跟我說起,在台灣家中,她的飯菜極簡單,每餐不過一個小鍋,把菜全放在鍋里,再加點水,煮一下,算是「有菜有湯」了。


1994年9月23日,台灣作家謝武彰先生給我發來一份傳真。那是前一天台灣《民生報》文化版的一篇報道,巨大的黑體字標題使我吃了一驚:《韓菁清悄悄走了》!


報道一開頭便寫道:文壇耆宿梁實秋的遺孀韓菁清上個月底因腦中風送仁愛醫院急救,延至8月10日過世,年六十六歲。


我簡直難以置信。那年4月間她在上海衡山賓館跟我握別時的話音彷彿還在耳畔:「過了盛暑之後,到上海來過中秋節。」那時,她看上去還是那麼壯健。


台灣報道所稱韓菁清「年六十六歲」是不確切的。其實,她終年只63歲。


晚年,她不節制飲食,身體發胖,血壓不斷升高,卻不知自己患高血壓症。如果她去醫院診治,決不會在63歲時就撒手西去。其實早在梁實秋當年寫給她的情書中,就已經提醒她注意高血壓病。可是,她卻從不量血壓。


她是個性很鮮明的人,從小就獨立生活,非常要強,靠著個人奮鬥走上港台藝壇,這樣的經歷讓她逐漸形成一切以自己為中心的孤傲性格。我在與她交往的那幾年中,就親眼見到她與本來相處不錯的幾位大陸親友反目。她的一位親友曾評論說,她很難與人有自始至終的友誼,我算一個例外。


她的親戚鳳金從台北給她的上海親友來信,詳細講述了在台北獨居的韓菁清的死亡經過,其中提到她「最近要去大陸,趕稿子實在辛苦」。


1990年她第一次接受我採訪時曾說,別人結婚度的是蜜月,她與梁實秋度的是「蜜年」。她告訴我,婚後她每天都記日記。我勸她整理出來,出一本書,書名就叫《蜜年》。她答應了。


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終於開始寫了。但日記是「流水賬」,出書則必須加以改寫,每篇日記寫成四五千字。第一篇就是和梁實秋結婚的那一天,她寫得非常細膩而生動。她寄來後,我當即交大陸刊物發表了。於是,她有了興趣,又寄來第二篇、第三篇……每一回收到她的稿子,我都轉交刊物發表。如果她堅持下去,一定能寫成一本好書。可是,她散漫的習慣又上來了,不寫了。由於「心情壞」,後來她連「一年寫一個蜜月」也寫不成。到了1994年,她連一篇也沒有寫,也就根本談不上「趕稿子實在辛苦」而「用腦過度」了。


1993年重陽節,她沒有過生日,去了台北遠郊為梁實秋掃墓,在墓前拍了許多照片送我。每一張照片背面,她都寫了說明詞。其中一張寫道:


重重疊疊的山那一邊,


是大陸。


教授不能「還鄉」,


就只能「望鄉」了!


不料,不到一年,她也在台北安息了。不能「還鄉」,只能「望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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