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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殘與麻木:生鐵的異化

小說:β蛻變模式識別與退行性智能系統


作者:生鐵


評論:陳樹泳

β蛻變模式識別與退行性智能系統


生 鐵


那是一座不大的環形山,山體是由一種黑色的鬆軟的土壤構成的。那種土壤中似乎富含著某種油脂,鬆軟得可怕,每踩一步,我的腳都會深深地陷入其中。從這時起,低沉的重金屬音樂聲已經開始從遠處響起。


我艱難地從山的外圍爬上山頂,時間已經從上午到了下午。附身向下望,遊樂園已經近在眼前。遊樂園內一派歡樂的景象,山谷間的平地被擴建為運動場,大型的遊樂器械環布在周圍。那些造型各異、充滿神話與未來色彩的高大建築,一直蓋到了對面的半山腰上。遠遠望去,銀光閃閃 、五顏六色,輪廓模糊地與山丘那鉛黑色的背景融為一體,別有一番景緻。

由於山體鬆軟,走下山去也將是非常艱難的。我站了一會兒,很快打定了主意。我卸下背包,看了看裡面的東西——確實沒有什麼可以再扔掉的了。我把背包抱在懷裡,讓身子斜倚在山坡上,向山谷中艱難地滑下去。


我毫髮無傷地來到山下。我站在邊坡防護網的欄杆外,望著前方的籃球場。那兒有不少孩子(好像不管多麼偏僻的地方籃球場里總是很熱鬧),其中有一些金髮碧眼的高個子白人。他們穿插在黃皮膚黑頭髮的孩子當中,顯得很突出。他們身材高大,籃球總是被控制在他們的手中,十分輕易而兇猛地扣籃,使那些亞洲小子只有瞪眼的份。每次扣球後,他們甚至得意地讓身體吊在籃筐上久久地不下來。


我又扭過頭去尋找別的景緻。邊看邊下到球場上。


另一處也有幾個小夥子在進行球賽。他們之間並沒有白種人,看上去實力相當,玩得吃力而認真。


球場上有各式人等,似乎在那些旋轉翻飛的遊戲器械上玩得發暈的人們,都要到這個球場上走一遭。那邊有五個年輕的士兵在原地練習正步走,忽然一隻皮球從他們頭頂上划過一道弧線,正沖我來了。我一抬腿,球便乖乖地停在我腳邊——它比平常的籃球要小很多,我一腳又把它踢回原處——那邊幾個像侏儒一樣的小人正在歉意地等待我把球歸還他們。我從來不大會踢球,可當我一抬腿攔住飛來的皮球,又把它從那些士兵的頭上重新踢回去,看起來真像個棒極了的球星。球沿來時的弧線又飛了回去,正落到侏儒們中間。頓時我覺得整個球場都有些嘩然了。那些侏儒似乎興奮到忘記道一聲謝,便又撕殺起來。

我四下環視,卻發現人們並不是為我喝彩,而是為那幾個白人小子庸俗之極的球技叫好,我對他們有些反感。我的目光落在那邊一群少女身上,她們正在嬉笑個不停,互相把對方往球場里推搡。她們中的一位面貌出眾的女孩,突然抬起頭,面帶驕傲與興奮之色地四面環顧,看看還有多少人也像她一樣被外國小子迷倒了。她那神情,似乎比那幾個打球的小子還驕傲。她的目光從我這兒掃過——臉上的驕傲與興奮似乎瞬間淡去,乃至於有些掃興的表情,這也許是我的錯覺。她很快回過臉去。我低頭看看我那雙髒得不像話的登山鞋,也離開了球場,我感到有些不快。


是我自己來到了這環形的小山谷中,這不能怪別人,本來我可以舒服地待在基地深處的我的住所。我既然來了,也只好去遊樂園入口處排隊買票,等待進場玩遍每一個項目。這是個遊樂場的設計有點特別,所有的甬道都是單向的,你不玩第一個遊樂項目,就不能去玩第二個,而你要中途退出,就只能再從頭開始。我排在這長龍似的隊伍當中,準備從第一個項目轉椅開始,然後是翹翹板、滑梯、鞦韆依次玩下去,最終可以進入那遠在暮藹中的大宮殿里。在我的這個隊伍里,凈是一些像老狗一樣兩頰松垂而且禿頂的人,他們面無喜色,像是排隊領取救濟餐。


排隊的過程是漫長的,消磨耗損著人的精神和性格。我們從最原始的遊戲開始,已經玩過大約有數十個項目了。遊樂園的策劃者為每一項遊藝設備都設計出了似乎相當漂亮的稱呼,每個項目都有一個引人入勝的背景和典故。遊客們只是抓緊時間,像完成任務似的試著儘早抓住那些眼花繚亂的遊樂項目的要領,儘早地結束它們,然後向著後面的目標進發。他們談不上高興,也根本不去聽導遊小姐關於遊戲來源的精彩講解,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遊戲當中了。他們小跑著,見到下一個器械就蜂擁而上。


遊戲變得越來越難。不是高聳雲天的鈦金屬塔架,銀光閃閃、纏繞交錯;就是雜亂無章的電鈕、觸屏——按住紅黃兩色,看到階梯,再用右腳踩住第四級台階,這樣會從左邊彈出座椅……你得竭盡全力才能想明白每一架機械究竟是用來玩什麼、怎樣玩、怎樣進入、應該坐在什麼地方,手又該放在哪兒……說明書可以在導遊小姐那裡免費拿取,但每個項目的說明手冊都有幾十頁厚,你拿到手也來不及看完它。你不可能為了研究明白一項遊戲而花掉那麼多時間,更何況你身後的人隨時都想要擠到你前面去。你只能盲目地衝過去,攀爬、尋找、觸摸、按鈕……盲動是要付出代價的,恐怕沒人會相信這一點:有些人進入那高聳入雲的機械框架中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有一樣遊戲項目的器械給遊客們留下了很深印象。那個項目的名字叫作「嚮往飛蝶歌蛹」。在一座巨大的鋼筋的骨架上,套滿了無數層疊錯落的鋼圈,它們銀光閃閃,遠遠望去形成一個張開雙臂的人形。當遊人們看到它,都認定唯一的辦法就是爬過去或者鑽過那些鋼圈,最後翻越巨大的人形。想一想,這還是相當刺激的設計。

但是搶先爬入鋼圈中的人,卻永遠也沒法再鑽出來。他們爬在裡面,被環環相扣的鋼圈死死地卡住脖子,他們可笑地掙扎著,嗓子里發出嗚咽不清的呻吟,那人形的鋼圈在他們的帶動下顫抖,發出「嘩啷嘩啷」的響聲。如同萬種風鈴,同聲齊奏,音色清脆悅耳,但也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當爬上去陷入其中的人體足夠多了之後,在這些人掙扎的作用力下,巨人的腳下有一扇暗門徐徐開啟,從地面上升起一圈轉椅——後來的人們突然明白了一切——是依靠前面遊客的垂死掙扎才能帶動機械的運轉。大家沖著轉椅一轟而上,我仗著自己年輕有力,扯翻了好幾個人,搶到了一個座椅。


轉椅的啟動,牽扯得那無數鋼圈的翻滾捲動。那幾位剛剛被卡死的遊客的軀體竟然隨之被動地跳起了動作流暢但無比滑稽的形體舞蹈。他們就在我頭頂不遠處的鋼圈之中上下翻騰著,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鋼圈,還有電機,發出「咔啦咔啦」的轟鳴,我坐在轉椅上,有一種坐在別的旋轉類遊樂項目上所從未體驗過的、難以名狀的情緒。


遊戲,在這時已不再是遊戲了,當我從轉椅上下來,沿著單人通道向下一個目標跑去時,我想,總有那麼一個人,總有那麼一個時刻,使某種東西突然得到了飛躍,躍過了那種東西的極限,以至產生了質變。一件事,還是那一件事,但又不同於那一件事……

我跑著,看到在這橙紅的天穹籠罩下,在這令人莫名窒息的灰黑色的山谷的圍繞中,那些在我前面蹣跚奔走的禿頂的遊客,他們跑著,跑著,只有人是不會改變的,不會改變自覺被操縱、被牽引的命運。


下午大概4點左右的光景,我來到一座閃閃發光的合金高塔的下面。


高塔上面有一個飛碟似的圓形觀景塔樓,它的正中央穿過高塔的尖刺,圍繞著尖塔一邊緩緩旋轉,一邊緩緩下降——有點像電視塔頂的旋轉觀景台。


這時周圍的遊客已經很稀少了。這個項目叫「螺旋摩天塔」。待它慢慢轉到地面,我從入口進入其中。原來這個摩天塔里的每一個窗對應的都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隔間。每個隔間都有一個門朝向摩天塔的核心,但隔間之間並不相通。


隔間的弧形玻璃窗都很大,也許是遊客會被毫無遮蔽的日光所困擾,所以玻璃窗前都垂著細竹條制的捲簾。窗戶兩邊像火車坐席一樣有兩排面對面的座椅,每排座椅能坐4個人。隔間的牆壁都鋪著很厚的中間絮著海綿的淡黃色牆布。即使是下午4點多了,仍然有陽光從竹簾外面一縷縷地射進來。隔間里的溫度也要比外面高一些。


在我進入隔間後,一個女人也從門外進來,坐在我對面的座椅上。我倆都從竹卷席的縫隙里往外看。我並沒有著意去看她,但她穿著人字拖的赤腳還是直接伸到我視線中。她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裙子在大腿靠近膝蓋的地方分岔,所以露出一條白腿來——她的腳也是一樣白。她留著染成亞麻灰色的長髮,上身穿著一件非常肥大的白色羊絨翻領罩衫。她自從一進到這隔間里,隔一會兒就會捋一下自己的頭髮——灰色的頭髮舒適地披散在罩衣白色的肩頭。


我並沒有一直盯著她看,這一切都是一眼望過去留下的印象。


她好像也打量了一下我,然後又捋了一下頭髮,繼續從竹簾的縫隙向外看。我淺褐色的登山服前胸是鮮艷的橙色,甚至有點偏紅色。穿上胸甲後這塊橙色的前襟是露不出來的,但脫掉沉重的胸甲,它就會露出來。


隔間震動了一下,開始緩緩地移動起來——看來這隔間里不會再進入新的遊客了。這時我看到竹簾邊上的拉繩,拉動它,可以把竹簾向上慢慢捲起,這樣就不用費力從縫隙里向外看風景了。


我並沒有諮詢她的意見,我也不想說話,我只是把竹簾慢慢捲起,卷到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外面風景但又不至於被漸漸下沉的太陽的光線直接照射在臉面上的高度。我捲動竹簾的時候,她甚至沒向我看一眼,一根手指仍然挑起竹簾的一角,毫無表情地望向窗外。外面應該沒有什麼可以打動人的場景,因為摩天塔現在離地面很近。竹簾隨著我拉拽繩子的速度緩緩捲起來,卷到她手指的位置時她就把手指從那裡挪開了。竹簾幾乎貼著她的睫毛繼續向上卷。


她眨了一下眼。


竹簾的位置差不多了。我放開拉繩,也向外面看去。窗外是我們排隊進入摩天塔的入口,鐵欄杆門已經被重新關嚴。摩天塔在順時針旋轉,慢慢地,我看到靠山體的這一側的遊樂園的灰白色的道路,一些可能擺放著遊樂設備發動機和發電機的排成排的低矮小房子,以及彷彿沒有什麼目標似的走來走去的稀稀拉拉的遊人。它開始緩緩升高了,現在看到了黑褐色的環形山的山體。


摩天塔轉動得非常緩慢,但是視角越來越高。窗外的景色又轉回到山腳下的遊樂園。我注意到這山谷里沒有一棵植物,全都是人工建築。各種遊樂設施在平整的地面上留下尖而長的陰影。遠處那巨大的金屬人形還在抖動著,裡面被鎖死的人體看起來並不清楚,只像是陷入巨人軀體上的已經破爛的毛衣線頭。我留意到,環形山實際上是由一大一小兩個隕石坑構成的——從高處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被剖開的葫蘆。兩個坑的連接點是一個八爪魚形狀的遊樂設施,我也在那裡玩過了,因為那個設施的存在,所以我沒有留意到遊樂園的場地是兩個隕石坑構成的。


摩天塔越來越高,我能看到的景物也越來越遠。遊樂場之外很荒涼。我一直看著外面。其實無論是坐摩天塔、摩天輪亦或是纜車,也無論從更高處所看到的風景是否獨特……風景本身並不存在任何意義。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這些風景從來都不具備任何啟示。無論是波光粼粼的海面、被風吹動像海草一樣在你腳下左右擺動的樹木叢林還是光禿禿的戈壁,遊覽者潛意識裡總希望它們令人印象深刻,或者說它們從來都只是看起來富有深意,但事實上毫無用處。我開始感到了一絲惆悵。我偶然間想到了我的家人,還有一些其實無關緊要的人。


我不再向窗外看了,我揉了揉眼睛,轉過臉。我看到對面的女人也已經不再向窗外看了。可隔間這麼小,我們又該看什麼呢?我們四目相對,然後又都移開了視線。她穿著人字拖的赤足突然向我這邊抬高伸了伸,然後又放了下去,她只不過是把翹著的腿重新放平了。她頭微微偏向頭髮倒向的那一側,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後又似乎滿意地把一隻手神展開,看了看那隻手的手心和手背。她撅起嘴唇嘟了一下嘴,突然她放下手,用直白的目光盯住我——也許是因為我之前在看著她的動作。我也沒有移開我的目光。她眼睛很大但卻有眼袋,她在那裡塗了深色的眼影。也許她過了三十歲後這眼睛會使她顯得疲憊。她的眼神介乎於好奇與無聊、友好和鄙夷之間,甚或可以說是幾者皆有。


我張開嘴,才感到自己緊閉了一天的乾燥的嘴唇已經粘在了一起,我張開嘴說:「我……」但這一瞬間她又低下頭,她重新捋了一下順滑蓬鬆的頭髮,又慢慢把臉轉向窗外——她鬢角的髮根露出本來的黑色。


與此同時摩天塔發出一種和剛才不同的噪音,接下來,我感覺到它又開始逆時針轉動了,並且是開始向下轉動。我不確定她是否看到我喉嚨和嘴巴的動作,不確定她是否聽到我說出的那個「我」字。我突然迫切想和她說的話是:「我不知道我自己還能不能回去了。」但是當時我決定不再說出這句話。她顯然沒有留意到我說話,而說出來對我而言也不存在任何能起到自我幫助作用的力量。


後來,我記下這篇日記時所寫的第一句但之後又用圓珠筆重重劃除刪掉不希望任何人能辨識清楚的話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正是在那座環形山谷中的樂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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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重點在它沒有被寫出來的地方


陳樹泳


「異化」已不是文學上的一件新鮮事,它的作用從卡夫卡等作家所創造的極具影響的觀念中完成了歷史使命,現在我們再很用力地使用「異化」,不免會顯得過時、無法體現我們的思想認知。然而在它走出歷史使命之後,「異化」從一種「實質」演變成更具有養分的思想氛圍,就像形體已消隕,但它轉化成病菌、養料和氣味,繼續滋養和影響文學的創作。比如有了布魯諾·舒爾茨的寫作。生鐵的小說中也有一類作品可以溯本求源地讓人聯想到「異化」這個詞,但它似乎吸收得更多的是「生化危機」「毀滅戰士」「美國末日」等現代科幻、恐怖、遊戲等氛圍,這使得我從他的一些作品中能夠提煉出「叢林求生的兇殘」與「疲於奔命的麻木」相結合的另類美學。在《β蛻變模式識別與退行性智能系統》這篇小說里,在這種高度虛構的背景下,這個奇異的題目和文中「我」的形象,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形成一個小說中沒有寫出的空間,而這個沒有寫出來卻讓人感受到的空間,是「我是誰?我要去哪兒?」的拷問和這句自問中略帶壯士暮年氣息的高強度訓練和歷經滄桑的心境。


小椿山小說集《花蕊弓弦》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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