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我們終將走過迷城

文史 03-08

西直門內大街有家叫謎城的青年旅社，來京的第一天，我冒著雨住了進去。

發現每每到達新城市時，總是雨天。

在幾天之前，我還盤坐在學校旁邊小旅館的床上，在不小心熄滅了一支煙後，忽然覺得寂寞往往因他人而起，而孤獨則只為自己。

我掃視四周泛黃脫落的牆紙，聞著被單上乾澀的消毒水味兒，操場的風從敞開的窗幽幽襲來，實在不知當下是寂寞還是孤獨。當時的我非常迷惑，導致不得不做出一個輕率的決定——走。

如果一切都是因為物質的束縛和內心的羈絆，那就走吧，離開此地，去做另一座城的孤鬼幽魂。臨走前我詩意地想。

於是我來到了北京。

幸得之前認識的一位報刊主編關照，躲過一次計程車司機的宰羊刀後，順利找到了第一個機會。那是份頗有逼格的藝術書畫類報紙，裝幀精美，文章犀利。可當我走出電梯看到報社的門臉時，之前堆積的一切想像瞬間崩塌。只見昏暗窄小的樓道里貼了張慘白的A4紙，紙上印著幾個粗體字和一個箭頭，朝著箭頭方向走過去，看到的卻是緊閉的防盜門。

用力敲了兩陣門，裡面傳來急促的鞋底擊打地板的聲音，厚重的門被推開一條縫，露出半個人腦袋，問我，你找誰？

我說明了來意，進去後發現那是個三居室改的工作室，到處都是字畫，文化氛圍不錯。主編泡了茶，侃大山似的聊了幾句後開始介紹公司制度，他說工作外松內緊，不打卡，有幾家分公司，線上掌握了幾多資源等。最後他問我期待月薪是多少，按照之前在網上看的面試攻略，我反問道：「公司的薪資結構是怎樣的？」

「月薪嘛，三千。還有保險什麼的……」他越往後說越加含糊，照攻略上的說法，一個說不清薪資結構的公司應當立即終止對話。

我直接拒絕了這份工作，雙方都頗有風度地表示理解，臨走前主編忽然慌了，「《人民日報》的欄目我們想用哪個就用哪個，有時候我們不寫他們還不願意呢……你覺得多少合適啊？」

「我很尊重您，所以不想和您討價還價。」

走出那座壓抑的大樓，面對陌生的街道，不知去處，主編又打電話：「你在北京真的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啊？要是實在有困難你不要硬撐，我這裡能幫就幫，工資嫌少是吧，那你說一下理想數字嘛。」我感受到他的誠意，報了一個不高不低的數字。他說回頭商議一下聯繫我。

悅讀：我們終將走過迷城

謎城這個名字乍一聽很矯情，可當我躺在上鋪消極面壁時，真的彷彿被一個晦澀模糊的謎語所困惑。或許這個名字正是為不知明天的人而起的吧，這樣想著，手機響了一聲，郵箱收到了一封面試通知。

陰鬱的情緒瞬時一掃而空，話也多了起來，於是我對湯顯祖說，哥們，抽煙嗎？

湯顯祖算是我在北京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他住在我的錯下鋪。此人是個極有個性的話癆，二十一歲，上海財經畢業，生性好玩懶散，因畢業期間懶得找工作和上課被輔導員叫去談話。輔導員跟他說你這樣天天窩在宿舍里打遊戲可不行啊，不找工作也不考研的。他機靈勁一抖，說，我考研啊。然後他考進了北大。

他因為知識面廣，加上炒股賺的幾十萬讓他去了不少地方，能跟任何人聊任何話題。但缺點就是他從不少話題落地，廢字極多，叫服務員加菜都是說：「你好，我們都很餓，菜都不夠吃，所以現在要加菜，給我們拿一本菜單好嗎？」

所以每當他把一句話揉碎了，碾平了滔滔不絕時，我和胖子都會陷入尷尬的沉默中。

胖子是我和湯顯祖因沒提前預定床位被趕出謎城後，在另一家青年旅舍遇到的，他性格開朗，聽說擅長國畫，笑點極低，經常不知道因為什麼就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胖子的命運也算多舛，上學期間遭遇兩度人身意外，二十歲才高中畢業，考了一年托福，準備到厄爾岡州讀建築。

我們三人認識的那幾天正值北京閱兵，晚上我們去網吧玩了會兒，他們倆打LOL，我寫面試稿，等我寫完後來到地攤上吃燒烤。之後的幾天生活更是悠閑，湯顯祖明知學校舉行新生典禮而不去，他說自己還在考慮要不要去北大讀研。胖子是十一號的飛機，我等著公司那邊的答覆，三個無所事事的人總比一個人張狂些。

我們那幾天拼撞球，吃烤鴨，看電影，到簋街吃湯顯祖推薦的胡大，走到哪兒都笑嘻嘻的。那家藝術報紙再次打來電話，誠意滿滿地答應我開出的價。那時我已經知道，我隨口開的價，在北京對於一個還沒畢業的專科生來說，已是最高了，所以我更不好意思再拐回去。

我面試的第二個公司是本學術性的期刊，一面通過，二面時主編對我的稿件讚賞有加，除了誇我沒別的，然後直接讓BOSS過來拍板。BOSS是一個幹練的中年女人，一走進辦公室，先朝垃圾桶一彎腰吐了口痰，示意我坐下，然後說：「我覺得你閱歷不足誒。」

我稍微思考一下，做出回答，她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的社會閱歷不足。」

我又想了想，繼續作答。

悅讀：我們終將走過迷城

她接著說：「你還是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對突髮狀況沒有經驗，工作是有很多突發情況的。你有女朋友嗎？沒有啊，你看，我就說你閱歷不足吧。」

之後不管我如何解釋闡述，她始終抓住一點不放，我開始明白，我倆根本不在一個頻率上，於是我不再說話。等她慢慢說到最後，話鋒一轉，談起了工資的事情。我恍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她只是想壓低我的薪水而已。於是我拒絕了她。

那天中午回去後我心情鬱悶，在網上瘋狂投簡歷。下午我被湯顯祖和胖子拉去逛商場，看著湯顯祖穿著人字拖和兩天沒換的T恤，弔兒郎當地買下三葉草的新款。我們胖子同時表示，這逼太裝逼了，忽而不禁陷入一種「我怎麼混成這樣」的自我輕視中。這時電話響了，又一個公司讓我去面試。陰鬱的情緒再度一掃而空。

一面那天是個晴天，依然很順利。在回來的路上，剛走到望京SOHO對面的街口，一個中年男子突然攔著我，「小伙小伙，地鐵站在哪兒啊？您知道嗎？」

我往身後一指。

他忽然焦急地祈求起來，「謝謝您謝謝您，跟您說我現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和朋友開車來的時候撞了一個老太太，兩點鐘做手術，咱不能放下老太太不管不是！但我著急去延慶，求求你給我點零錢讓我坐地鐵好不好？謝謝謝謝，好人一聲平安......」

我拿出錢包，掏了張十塊的，他在一邊急切地說：「五塊的，那張五塊的也一起給我，多點多點。」。我一併給了他，他一把抓住我，眼淚汪汪，嘴唇顫抖，似又千言萬語說不出口，「孩子，你知道嗎，我兒子和你一樣大......這樣，我到了延慶後還有一段路要走，你再多借我點錢讓我下了地鐵後打的，下了車後我立馬把錢還給你！如果你借給我一百塊錢，你就能去趟我老家，我招待你！」他說得不是很真誠，但很激烈，邊說邊把駕照作為保證往我口袋裡塞。

我看著一把年紀的他拍著自己的臉，信誓旦旦地搬出自己的家鄉和人格做名譽保障，就相信了，又給了他一張紅的，並留了電話。他感激並鄭重地伸出手，並要把駕照給我，「小夥子，有空去我老家我招待你！」算了吧，我擺擺手扭頭走。誰用你招待，我想著。

走了兩分鐘，我意識到不對勁，在手機上搜了一下，才發現這招騙術早都見報了，而且新聞中的假駕照照片和男子拿的一模一樣。我回頭一看，已經跑沒影了。晚上在五道口的Helens，我喝下一杯冰啤對他們倆說：「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他們倆可了勁地嘲笑我，「你也真是個謎！」湯顯祖笑得喘不上氣。

喝，接著喝，他們也把各自的糗事當下酒菜。直到滴酒不沾的胖子被灌得只打嗝，「什麼都別說了，我明天早上的飛機，騷客，你給咱們仨說句話吧，有代表性的。」

我也醉了，吸了一口指尖的番茄醬，「我跟湯顯祖認識是因為一根煙，跟你認識是因為一句話，現在我們要各奔東西，只為一杯酒。」

言畢，喝乾最後那點被冰塊稀釋了的啤酒。

那晚我們三人走在午夜的大街上，嚷嚷著要去大保健，話題爭取不放在天亮時的分別上，在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時，我停下來，望著雨後的霓虹呆住。

在迷離的視線中，我清晰地知道，像這樣寂寞的狂歡，在之後的北京，將不會再有人與我搭夥。

胖子說：「走了，騷客。」

我說：「走吧，胖子。」

我忽然想起之前特別信奉一句話，「人生總是充滿了過客，在別人經過自己的同時，自己也經過著別人」。

無論那句話正確與否，彼此的未來都是一個謎，而我們也終將走過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