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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月亮與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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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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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月亮與沉香



本文首發《天涯》2014年第3期。


月亮與沉香

鮑爾吉·原野

鮑爾吉·原野:月亮與沉香



海的月光大道


晚上,我在房間里站樁。面前是南中國海(中間隔著玻璃窗)。半個月亮被烏雲包裹,軟紅,如煮五分熟的蛋黃。有人說面對月亮站樁好,但沒說面對紅蛋黃月亮站樁會發生什麼。站吧,我們只有一個月亮,對它還能挑剔嗎?站。嗚——,這聲音別人聽不到,是我對氣血在我身體內衝激回蕩的精闢概括。四十分鐘「嗚」完了,我睜眼——啊?我以為站樁站入了幻境或天堂,這麼簡單就步入天堂真的萬萬沒想到——大海整齊地鋪在窗外,剛才模糊的濁浪消失了,變得細碎深藍。才一會兒,大海就換水了。更高級的是月亮,它以前所未有的新鮮懸於海上,售價最貴的臍橙也比不上它的黃與圓,與剛才那半輪完全不是一個月亮,甚至不是它的兄弟。新月亮隨新海水配套而來,剛剛打開包裝。夜空澄澈,海面鋪了一條月光大道,後窄前寬,從窗前通向月亮。道路上鋪滿了金瓦(拱型漢瓦),縫隙略波動,基本算嚴實。讓人想往光腳跑上去,一直跑到盡頭,即使跑到黃岩島也沒什麼要緊。

海有萬千面孔,我第一次看到海的容顏如此純美,比電影明星還美。月亮上升,海面的月光大道漸漸收窄,但金光並沒因此減少。我下樓到海邊。浪一層一層往上涌,像我胃裡涌酸水,也像要把金色的月光運上岸。對海來說,月光太多了,用不完,海要把月光挪到岸上儲存起來。這是海的幼稚之處,連我都不這麼想問題。富蘭克林當年想把寶貴的電能儲存起來,跟海的想法一樣。月亮尚不吝惜自己的光,海為什麼吝惜呢?在海邊,風打在左臉和右臉上,我知道我的頭髮像燒著了一樣向上舞蹈。風從上到下搜查了我的全身,卻沒發現它想要的任何東西。風彷彿要吹走我臉上那一小片月光。月光落在我臉上白瞎了,我的臉不會反光,也做不成一道寬廣的大道,皺紋里埋沒了如此年輕的光芒。站在海邊看月光大道,彷彿站在了天堂的入口,這是唯一的入口,在我腳下。這條道路是水做的,盡頭有白沫的蕾絲邊兒,白沫下面是浪退之後轉為緊實的沙灘。我想,不管是誰,這時候都想走過去,走到月亮下面仰望月亮,就像在葡萄架下看葡萄。


脫掉鞋子,發現我的腳在月亮下竟很白,像兩條肚皮朝上的魚,腳跟是魚頭,腳趾是它們的尾鰭。我在沙灘上走,才抬腳,海水急忙灌滿腳印,彷彿我沒來過這裡。月光大道真誘人啊,金光在微微動蕩的海面上搖晃,如喝醉了的人們不斷乾杯。海水把月亮揉碎、扯平,每一個小波浪頂端都頂著一小塊金黃,轉瞬已逝。大海是一位健壯的金匠,把月亮錘打成金箔,鋪這條大道,而金箔不夠。大海修修補補,漂著支離破碎的月光碎片。


小時候,我想像的天堂是用糖果壘成的大房子。糖果的牆壁曲曲彎彎組成好多房間。把牆掏一個洞掏出糖果來,天堂也不會塌。這個夢想不知在何時結束了,好多年沒再想過天堂。海南的海邊,我想天堂可能會有——如果能夠走過這片海的月光大道。天堂上,它的礎石均為透明深藍的玉石,宮殿下面是更藍的海水。天堂在海底的地基是白色與紅色的珊瑚,珊瑚的事,曾祖母很早就跟我說過:如果一座房子底下全是珊瑚,那就是神的房子。天堂那邊清冷澈徹,李商隱所謂「碧海青天」,此之謂也。在這樣的天堂里居住哪有什麼憂慮?雖然無跑步的陸地但能騎鯨魚劈波斬浪。吃什麼尚不清楚,估計都是海產品,飽含歐米茄3的不飽和脂肪酸。也許天堂里的人壓根不吃不喝。誰吃喝?這是那些腹腔摺疊著十幾米腸子的哺乳動物們乾的事,不吃,他(它)們無法獲得熱量,他(它)們的體溫始終要保持在零上36~37攝氏度。為了這個愚蠢的設定,他(它)們吃掉無數動物和糧食。


海上的月光大道無論多寬也走不過去。天堂只適合於觀看,正如故宮也只適合觀看而不能搬進去住。我依稀看見腳下有一串狗的爪印,狗會在晚上到海邊嗎?我早上跑步,好幾隻毛色不同的狗跟在後面跑,禮貌地不超過我。我停下時,它們假裝嗅地面的石子。我接著跑,它們繼續尾隨。我解釋不了這種現象,也不認為我的跑姿比狗好,狗在模仿我跑步。可能是:人跑步時分泌一種讓狗欣慰的氣味。如此我也不白來海南一回,至少對狗如此。晚上,狗到海邊幹什麼來了?它可能和我一樣被月亮製造的天堂所吸引,因為走不過去而回到狗窩睡覺去了。我也要回賓館那張床睡覺去了,天堂就是眼睛能到,腳到不了的地方。它的入口在海南的海邊有狗爪子印的地方,我在岸邊已經做了隱秘的記號。


沉香

拿三顆蒸熟的白米粒捏一會兒。三顆米白軟的肌膚融合為一,胖而更白。它們彼此在鍋里見過,沒成想被我捏成一體,米粒歡喜自不用提。


我稱這顆胖米為須彌座。蒙古民歌常常出現這個詞,須彌座是巍峨的高山啊,也可以是米。我在米上插一支沉香柱點燃,煙霧帶著似有若無的香氣裊裊擴散。

鮑爾吉·原野:月亮與沉香


海南沉香樹


在海南,我見到沉香樹。外觀上,沉香樹並不比其他熱帶樹木更奇特,像一個內心豐富的人在人堆里並不扎眼一樣。結締沉香的樹不會高聳入雲如椰子樹,也不會開花熱烈如木棉樹,它厚朴,或者說此生厚朴,沉香之香是它醞釀中的來生,如果沒有發現樹木傷口的結痂,如果沒人去燒這塊木片似的結痂,世上就沒人知道沉香。


是什麼人會想到燒一下沉香樹傷口的結痂?為什麼是燒呢?他可能把熱帶植物的根、莖、葉、花、果都燒過,嗅一嗅哪個香。即便被毒樹熏至昏厥仍在燒,直至找到沉香。開始,這個李時珍式的奇人並未以燒樹為己任,他先把所有草木的根莖葉嘗一遍,對治他身上的奇痾,無效有忿。憤怒地把它們一樣一樣扔進火里,燒到沉香樹時,上帝在天邊露出笑容,香來了。


今天的生活正是由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奇怪發現構成的。沉香不算怪,怪的還有磚、青黴素、煙、褲子、假牙、眼鏡、文胸、電視機、大煙等好多萬種東西。其中任何一種東西剛出現時都不為正派的人所接受。而那些奇怪的發現者總對上帝的安排不滿意,去尋找物體背後的東西,沒去想他們的發現影響了人類與自然的秩序。如繩子、弓箭、灌溉,更不必說水庫、煤和轉基因了。


物不在乎被發現,它們有自己的靈魂,附著於大自然之中。芳香、甜蜜、堅實,筆直是植物們現世的榮耀,只有沉香木有來生,而它的來生被人窺破,竟在傷痂里。沉香樹樸素。樹榦顯得圓拙一些,看不到香樟樹的富貴氣派。它的葉子普通,四、五月份開出的花朵微紅帶紫,也沒什麼香氣。它就這樣長著,像集市上的海南農夫一樣普通。誰也沒想到沉香生在這樣的樹上。樹,遭雷劈蛇咬之後,療傷的分泌物在傷口凝聚,又在真菌的干預下結成沉香,被人類譽為「聚日月之精華」的珍品。

鮑爾吉·原野:月亮與沉香



點燃沉香,開始沒察覺它匯聚了怎樣的日月精華,香燒盡了,也沒覺出來精華在哪裡。我燃香喜歡觀煙。這支細細的沉香斜插在白米粒上,它的軀體(或許包括靈魂)在煙的舞蹈中消失。沉香不是香水,無須像狗一樣用鼻子探究它。沉香的神秘首先在煙霧的形態里。沉香的煙似比其他香更細膩,人的視網膜觀煙霧實在很粗陋,只見到煙的線條而見不到煙的顆粒。如用超微攝像機拍下來慢放,其圖像應該是一顆顆圓珠排列而出,色彩不灰,由紅變為白,在熱力中滾滾上升。但我們只長了人的眼睛,就用人眼睛對付看煙吧(鳥類學家說鷹的眼睛可看到鳥類在空中扇動翅膀的頻率)。人眼看煙霧,可看出其藝術性,由此想到懷素張旭。煙霧在上升中轉折,人卻說不出線條從哪個地方轉折,正琢磨,轉折的線條又轉折了,與草書筆勢相同。沉香的煙勢挺拔。我拿出另一種香點燃對比,後者霧氣疲軟,愛分岔,跟營養不良頭髮分岔的意思差不多。我把沉香放在主卧室如布達拉宮那種鐵紅色的牆壁前觀賞。香的煙氣像一支馬蹄蓮,筆直地拔上去,在高高的地方分開。它上升的樣子十分沉靜,煙柱保持同樣的精細,彷彿上方有一個東西吸著它們。煙氣散開時淡了,如一朵花的影子。煙的花朵開放後,依然不忍離開,有流連,似回頭觀望。看煙氣動搖,人卻感覺非常靜。或言之,你不覺得它動,它卻在動,幡不動風動;如站樁所說「靜極生動」。觀其他事物的動——鴿群飛翔,溪水湍流,均生不出靜態感。唯觀香,愈看其動愈覺其靜。動和靜真是不好言說的東西,它們會在一些地方重合。地球據說是動的,但我們覺不出來。白雲顯然在的——我小時候見過的那朵白雲早不見了——但我們抬頭看雲,雲並不動。人低頭系鞋帶的工夫,雲沒了,投入另一朵雲的懷抱,曰改嫁。遠看大河未流,如一面鏡子,進河方知漩渦奔涌,我在黑龍江差點溺斃,即被漩渦拖住了腿。人好在只有兩條腿,若有四條腿早被它們拖進淤泥里了。人看了一輩子東西,看到的多是假相。人所樂所悲者,也因為把假相當成了真相。


練功的人,如京劇之蓋叫天,書法之懷素,戰將如曾國藩都愛觀香靜坐。香之煙霧,似聚又散,如升卻降。如果其中有道的話,道就是散了,都散了,歸於虛空。


觀香實為觀沉香木早年的痛。這世上,誰的傷疤被人燃燒?誰的痛苦散發香氣?誰的血淚價值不菲?誰的回憶化為青煙?唯有沉香。所有名貴香水都有沉香的成分,它保持著香氣的沉穩。沉穩是向下的力量,正如沉靜也是一股大力量。


我把燃燒的沉香挪到鏡子前,兩柱香煙競相上升,如雙胞胎,而我又節省了一支香。我觀香很小心,這是一些傷口,傷口又莫名其妙變成了香霧。我一點點嗅這些香氣,樹木當年的痛苦和血淚變成了這樣一種香味,似有若無,些許藥性,像一個人憋了十年的痛苦經歷突然不想說了。有些經歷大痛的人會變得空靈,沉香之香即空靈。人類常常述說自己的痛苦,忍不住。人說出苦痛相當於把傷口又豁深了,永遠結不成一個痂。沉香沉默,它用分泌液里的芳香安慰自己。它懂得怎麼愛自己。


香燃盡了,我看四壁,竟發現有幾朵煙霧獨立存在,小煙團在很高的地方慢慢舒展翻身。香都滅了,煙還能這樣嗎?我不明白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我盯著餘下的小煙團看,它們在打太極拳,雲手、倒卷肱、野馬分鬃……我心裡想:它們怎麼會沒散呢?煙的動作暗含一種節奏,好像應該有樂聲伴奏。怪不得李堅說她彈古琴時才焚沉香。沉香是她送我的,我問貴不貴?她說有一點點貴。她說「一點點」就很貴了。但沉香的價格和價值永遠對不上。就像我們永遠不知道別人的痛有多痛,動物的痛是怎樣的痛,凡是他人用心感知的,我們的心均不能及。所及者只有沉香沉潛的一點點香。


鮑爾吉·原野,作家,現居瀋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譬如朝露》、《羊的樣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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