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搬家多次的城，始終沒忘要把自家的詩搬到經濟上

文｜金斌 圖丨許蒼竹

當年老杜曾經發出「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喚，

千年後，

因他而興的「詩城」找不到一間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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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重慶城，三千年巴渝史，奉節城就獨佔了兩千多年。

走在奉節縣城那略顯局促的街頭，你能明顯感受到這個小城居民對自家詩性歷史的認同，遞遞煙，他們習慣於跟你講從前，說名人，偶爾背首詩，然後笑著說，對呀，這說的就是我們這兒。

打上一輛計程車，司機聽了地點和來意，居然隨口吟了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很自來熟地向我訴說，當年詩人們競相光顧奉節城時，重慶不過是上游交通閉塞的小山村罷了。

車行一路，閃過的是這座小城凌亂的住宅樓和毫無個性的街道。我沒敢把疑問跟司機大叔講，為何李白、杜甫、王維、劉禹錫、白居易、蘇軾、陸遊會在這般尋常的江邊小城駐足，詩人是什麼眼光呢？

十五年前，詩人們記憶中的奉節城因三峽水庫而淹沒，與老城一同沉入水底的，是歷代七百多位詩人留下的詩歌足跡。要不是白帝城依然孤傲地立於江心，奉節城差點冷落詩歌這件事兒。

這座搬遷後的水庫移民小城，曾有一段時間緊緊抱住了煤炭，畢竟，詩歌無益於脫貧，過往詩人無法想像什麼叫GDP貢獻。

那段時光，山谷里重建的新奉節城甚至更願意向人推薦自己的臍橙。

今天，奉節城重新要把詩文歷史拾起，將一座城的經濟轉向重注到詩歌消費上，忍不住把詩歌與臍橙擺到一起，取名「詩橙小鎮」，似乎是用了詩城諧音，卻讓人多少看到了詩歌在這座城市承載的沉重期待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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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在哪裡？

這個問題並沒有難住老鄒，這位奉節男子上半輩子在老城江邊開船，下半輩子在新城街上開出租，他指了指山腳下的江水，奉節的詩都淹沒在了水底下；緊接著又指指自己的腦袋，有些還記在這裡。

老鄒說，奉節雖然是一座詩城，但最近討論最多的並不是詩，而是移民和房價。

2002年的那次搬遷中，奉節成了山峽庫區唯一一座被淹沒的歷史名城，新城搬到了老城西面十公里的江邊。

十萬人的搬遷規模，與丹江口和新安江兩地水庫移民相比其實算不上什麼，對後人的生活影響也沒那麼明顯。

「可是文脈斷了。」

當地白帝詩社的年輕詩人空谷望著平靜的江水嘆道，「雖然歷史上的奉節占夔門轄西南而鼎盛一方，但真正讓人迷戀的，是作為詩城蘊涵著的濃郁的人文氛圍。唐太宗尊崇諸葛亮『託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將夔州改名為奉節，後來杜甫來到這，想起了白帝城託孤，陸遊到了這，又想起了杜甫的客居一隅，之後每個朝代的詩人到此都會不禁想起前人的故事，代代相承，詩城的氛圍才濃郁了起來。可如今，劉備的永安宮沉入了水底，杜甫草堂僅剩一塊破碑……」

我陪著他唏噓。

杜甫客居奉節兩年，留下437首詩作，佔了他畢生創作的三分之一，如今奉節城殘存的兩道城門，一曰「依斗」，一曰「開濟」，皆取之於杜甫詩歌。

沒錯，除了這位年輕詩人嘴中提到的這幾處遺迹之外，絕大部分詩篇的寄託，都已經找不到蹤跡。

司機老鄒說自己不是詩人，倒生不出那麼多感慨，奉節新城雖說沒了永安宮，但還有政府新修的詩仙路，還有少陵路，還有竹枝路，還有老泉街，都跟詩詞有關，所以奉節還是很詩意的。

空谷卻側頭吟頌了一句詩，「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出自杜甫在奉節寫下的《秋興八首》，空谷說，依斗門在老城淹沒前被挪到了現在這個位置，算是對杜詩的一絲尊重，「想像一下那個場景，孤城、大江、落日，偉大詩人垂垂老矣，依舊靠在依斗門下，心繫家國，這是何等的意境啊，可惜，能讓後人如此身臨其境的遺迹很多都找不到了。」

奉節的詩詞在哪裡？空谷略帶憂傷地說，在詩集里吧。

2009年，奉節出過一本《夔州詩全集》，共收錄742位歷代詩人與奉節有關的詩作4464首，賣得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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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李白在1200多年前的流放貶黜路上經過奉節白帝城實屬偶然。

同樣遭遇流放貶黜的明代狀元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大讚此詩「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這首詩在後人印象中，遠遠超越了劉備白帝城託孤，成了奉節白帝城最響亮的廣告詞。

老鄒說，去年政府發了狠，用了差不多10億元買回了白帝城和瞿塘峽等地的開發權，要全力打造叫什麼「三峽之巔」的旅遊概念。

白帝城在奉節老城的下游，離新城更遠，當年需要爬上千級石階才能一睹風貌的白帝城，如今只是孤立於江中的一座小島。

李如虹是白帝城景區的職員，她打趣說，都怪李太白，很多遊客知白帝城而不知奉節，一個附屬的景區比一座城市的知名度要高得多。

三十齣頭的李如虹畢業於重慶大學，學的是中文，早在奉節老城搬遷那些年，她就被父母送到了重慶，直到大學畢業之後才重新回到新城。

這個爽朗的姑娘直截了當：「詩城奉節，在更多人眼裡首先是個貧困縣，在重慶30多個區縣中，奉節一直處於下游，這其實是搞文化和旅遊最大的障礙，因為沒有投入。」

白帝城大門為牌樓式，斑斑駁駁。廟內早先的祭祀與巴人有關，後又供奉在蜀稱帝的公孫述。

1533年後，白帝廟成為專門祭祀蜀漢君臣的廟宇，繞出白帝廟，在面江的山崖上有一塊觀景台，遠眺便是夔門。

李如虹說，畢竟白帝城是奉節旅遊文化的金名片，名聲在外遊人多，政府都重視，所以情況還算好，相比而言，杜甫在奉節的草堂，境況就差多了，曾經有一群日本的詩歌愛好者，專程來奉節追尋杜甫的足跡，由於找不到憑弔的地點，他們只好改而來白帝城。

歷史就這麼弔詭，當年老杜曾經發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喚，沒想到千年後，因他而興的「詩城」連草堂都沒有給他留一間。

李白從白帝城東去七年後，55歲的杜甫帶著家人從成都順流而來，兩人到達奉節的境況天壤之別，李白大赦歸去，杜甫則是流亡到了人生的盡頭。

寓居夔州的第二年秋天，杜甫登高望遠，被譽為「古今七言律詩之冠」的《登高》噴薄而出，一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讓奉節成了唐詩里繞不開的一個制高點，同時也無意間成了千百年後奉節城的真實寫照。

4

雖然杜甫在奉節的草堂多年來一直有人不斷呼籲重修，但似乎除了一塊石碑外依然沒有什麼動靜，倒是新城裡不斷有關於詩詞的經濟元素出現了。

近兩年來，奉節似乎鐵了心要將自己從煤炭經濟的桎梏中掙脫出來，要知道，放棄佔了一半GDP貢獻的煤炭，而去發現文化與旅遊，對於一個尚且在貧困線徘徊的小山城而言，是需要極大魄力的。

空谷說，奉節本地的文化相對還算活躍，全縣共有白帝詩社、夔門詩社、杜甫研究會、三國文化研究會等十幾個文藝協會，還不斷編印有《白帝城》《秋興》《三峽詩刊》《夔州文化》等多種文藝期刊，大家私底下的交流也很頻繁。

在距離依斗門不遠的碼頭邊就是詩詞文博一條街，這裡有一個當地詩人和文藝青年固定的聚會點，圈子裡習慣稱其為「落木沙龍」，意境自然取自「無邊落木蕭蕭下」。

每周末，這裡都會固定舉辦兩場詩歌會，下午場主題隨機，空谷去的這天下午主題是海子，晚上則固定聊李杜。

王非是落木沙龍的發起人之一，同時也是沙龍所在地，一家古物文玩收藏店的老闆。

這個壯碩的中年男子留著個光頭，平時喜歡穿一件墨綠色的麻料外套，有朋友到店裡，會熱絡地拉到茶几前，泡自己曬的好茶。

他是重慶主城區人，年輕時愛好詩歌，自費出過兩本集子，「重慶那幾個寫詩的，都一起喝過酒」。當然，他的主業是賣古玩，真假摻著賣。

兩年前，王非來到奉節，在文博街上開了店，「那幾年奉節政府在大力推文化建設，上馬了很多項目，包括城市廣場上豎起來李白杜甫的雕像，將沿江的岸邊用詩歌來點綴，還大力支持各個詩社和文藝社團的建設，還編了不少詩集，風頭確實一浪高過一浪……聽說曾有專門的人在街巷上吟詩，引導遊客。」

不過，這條要在詩詞曲賦的文化消費上發力的文博街，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熱鬧，尚在開張的店面多半冷冷清清。

而遠一些的濱江詩岸稍微好一點，一到晚上，散步休憩的市民不少，尤其在大橋東面，餐飲聚集，火鍋烤串各色小吃還是很能吸引人氣——只是不知道吃著烤串的人，有沒有看著濱江詩岸的詩句吟誦的雅興？

王非說，文博街沒有打造起來並不意外，畢竟僅僅奉節這麼一個小縣城，文化消費市場並不大，來了這裡以後給他最大的感觸是這裡的詩人和詩歌愛好者相對比較純粹，「在這裡生意難做不假，以文會友還是挺不錯的」。

空谷的話則似乎代表了年輕文藝人的想法，他說，杜甫在《永安宮》中寫，「千年陵谷變，故宮安得存。徘徊問耆老，惟有永安門。」

如今陵谷變了，永安門也不存了，唯有詩歌永存，「至於發現詩歌經濟，生意和詩意能是一回事嗎？」

「我問你，詩歌經濟是什麼？」空谷一臉嚴肅地看著對面的王非，「你是生意人，詩歌經濟是什麼你說得上來嗎？我覺得賣詩集算一個……其他的都是掛羊頭賣狗肉，詩人有幾個能靠寫詩養活自己？還不如直接說搞旅遊來得明白。」

王非尷尬地笑著說，人家不是已經在搞旅遊了嘛，張藝謀都被請進來了。

還是去年，奉節在夔門、白帝城景區附近，投資建設「歸來三峽」實景劇場，這是張藝謀團隊第三代「印象」的升級版。該項目規劃總投資2.35億元，據說這一次老謀子要把歷史上那些來過奉節的名人名詩一網打盡。

可以預見，就像給桂林、麗江、普陀、武隆、杭州等城市帶來的那樣，張藝謀的印象系列肯定會為奉節增加一筆可觀的旅遊收入，自然也會有更多的人來接觸這座城關注這裡的詩歌。

如今的奉節將發展重心轉移到以詩歌為重點的文化旅遊上，無論是開發竹枝詞歌舞，還是建設詩詞文博一條街，又或者是鼓勵大眾以詩會友，一系列的工作都在穩步推進。

詩歌究竟能否讓這個移民小城重獲新生尚無定論，但詩歌文脈正在被人們一點一滴地從那沉江底下重拾起來，這本身就是一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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