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青：雲南高原上閃亮的雞樅

我身邊平時撒嬌賣萌的化妝師揚楊磨拳擦掌喊道：

「敢打李都！姐幫你砍他！」

野生的蘑菇奇特美味，雲南人叫菌子，只有在未經汅染的雨露陽光後的夏季才吃得上，且靠天吃飯殊不易得，所以尊為山珍佳肴。但菌類多有毒害，不辯品種者往往致幻致命，啼笑悲劇皆有發作。吃菇中毒會伴有種種幻覺，奇妙無比嗨不勝收甚至夢歸西天，引無數君子願冒險躍躍欲試之。

每年，品嘗美味與體驗極致的幻覺成為一道季節的誘惑在夏天的雲南等著你。其實誰也說不清這些形形色的菌子有多少有益健康的營養和實際的成分，菌類有些煙之於煙民，酒之於酒徒，是無用又享受的感受和口舌心肺的欲求，沾上了就難忘掉！所有菌子中最極品的稱為「雞樅」，雨季最甚時才會在深山紅土中尋到，也最鮮柔不易保存，只能就地食用。其貌不揚其色土灰形狀初似紡錘，長開時又如傘狀，個大的可長至尺余，是真正的大蘑菇。若得數枚，洗凈切片配少許諾鄧伙腿大火蒸鍋一刻，不放一粒鹽油，香味四溢時，十里春風也不如你……

關於「大蘑菇」還有個段子：世紀初時幾年，我在昆明開上河會館。江湖各路英雄多來雲南走動，一時間昆明儼然如一座藝術重鎮。其中最勤快的是方力鈞，經我引薦認識我兄弟狗慶，逐成北京名盛一時的茶馬古道雲南餐廳，菌鮮野菇自然是店中一道名食，此是後話不表。單說當年這昆明城中有個人物，姓李名都，是個如山珍雞棕般稀罕的奇男。李都當年長發及腰，玩過樂隊，弄過酒吧，與半城人際相識。人卻謙虛，管我等所有這樣來路不明穿著隨便的人一律叫大哥，在昆明這個人人死頭干犟牛逼哄哄的城市裡，李都春風化雨的接人待物的態度馬上會讓人在這海拔1800米的城市起高原反應，醉嗨在雲上的日子中不能自拔！

李都：氓樂隊前主唱，昆明麗江駱駝酒吧創始人，雲南早期搖滾及酒吧文化推動者。作家，新著《@李都》，2000年麗江四大風流才子之六，全世界人民的好朋友。

如同一種宿命，李都這一輩子彷彿與酒吧有解不開的緣份，他開過的酒吧起起落落，是驚心動魄的都市夜生活的睛雨表；他搞的酒吧開開停停，是若干個城市和地方的時尙地圖的標誌。無論世事如何如變幻，李都總是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在人前坦露或消解著自己那些失敗多於成功的經歷。象是不動聲色地講述別人的故事：外面的世界通過自嘲調侃的故事走馬燈似的轉，旋轉出林林總總的人生百態。慾望、痛苦、歡樂、記憶和想像力都濃?於這樣一種理性而頹廢的格調中——一種這個城市青春成長中共有的沒落和熱鬧、冰冷又無力、濃烈又遲鈍、麻木又激蕩的情懷。

長發及肩，文藝、熱烈的年輕李都

奇怪的是，永遠會在李都身邊冒出各種大哥要投資或贊助於他！方力鈞和狗慶自從見到李都後就念念不忘，一心要讓李都出來開間新的酒吧。狗慶在當年昆明著名的金龍飯店花園找了個地方，這原前是個老外留下的酒店酒吧，設施一應齊全，老方拿了些錢，經李都張羅了一陣，一間昆明當時最好的酒吧就開張了。酒吧還沒有名字，大家商量半天也沒有主意，只有求助彼時已經人在北京的方力鈞。老方說：「等我想一想，到時我發傳真告訴你們吧…」等老方發來傳真時，我正待在傳真機前，見它徐徐吐出幾個大字：大蘑菇吧！這字以毛筆楷書寫出，字字刀刻斧斷顯然出自還練幾下的老方親筆。同時還隨手畫了大大小小几朵菌菇，心細的方老闆想必是以此寄託著一番文化創業的想像。狗總一看便來了興緻，取來一堆紙筆墨色，讓我也為這酒吧畫幾張稿紙補壁。我對著白紙發了會兒呆，不知從何落筆，最後以高原、野菌和酒精與幻想的混合立意，興筆揮舞了核彈爆炸時蘑菇雲，看上去不是也如同一棵碩大破土而出噴搏的大蘑菇嗎？

那些年是我在昆明興趣盎然的時光，李都經常溫和細心地陪在我們左右飲至半酣，直到店鋪打詳站在街頭燈下。李都總是還要繞城一周，分別去各個酒吧看看，如同國王巡視自己的疆土領地。我己經忘記了大蘑菇吧或李都在不同時間與地點開過的一間間 其他酒吧，是如何在經歷與五湖四海各路神仙英雄的來來往往，經歷了那些與王朔神聊與崔健熬夜的風光無限的輝煌後，哪一天悄然地關張。時光如酒，生命是無望的揮霍，來了又逝去，只有李都永遠是這城市中夜行的代言，雖經世亊卻未被汅染在暗夜裡靜謐綻開迷醉不歸的一朵閃亮的菇傘。

長發及肩，文藝、熱烈的年輕李都

也許正是這種不斷經歷的風雨起落的人，看世亊才能這般平靜和從容，才會總在淡淡的筆調里藏匿著自己的渴望和布下世界的象徵，任人去解，任人去猜。在一個充滿無力無望感的邊陲小城，其實人們都在期待生命中發生奇蹟，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就象等待什麼亊情發生於日常寂廖借酒澆愁的吧屋，這希望和等待便生長成為心中的一份熱愛，泡在酒吧並期待改變， 所以生命才維繫了存在所需的熱度。

那些雲上的日子，天天都會遇到驚奇和意外的故事。有一天我們一行三五人又隨李都去到昆明市中心的一個樓頂露台酒吧，那上面正在舉辦一個盛大的派對，來了好幾百城中?躍的中外紅男綠女。我們買了酒想找個地方坐下時，才發現所有的坐墊都被人拿走了，一個扎著牙買加臟辮的黑人手握一瓶白龍潭啤酒摟著一個女孩霸佔了所有的墊子。李都勤快，過去下意識地拿了兩個放在那老外身邊的墊子給我們送來。沒想到這哥們兒馬上跳將起來，要與李都打架！那黑漢子人高馬大一頭怒發狂舞，李都矮小瘦弱無縛雞之力，穿了套不倫不類的西裝馬甲，打了個縐巴巴一條領帶站在場子中間，指著那正怒吼的黑漢，只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弱弱地怯說了一聲：「他說，他要打我？」只見傾刻間從人群中衝出無數個毛頭小子，將那黑娃撲到一個角落！我分明聽見在我身邊平時撒嬌賣萌的化妝師揚楊磨拳擦掌喊道：「敢打李都！姐幫你砍他！」一個刺青黃髮的樂隊小伙丟了樂器，跳著腳罵：「敢打我大哥，弄死他！」可憐那黑大個不知得罪了那路神仙，被十幾個人包括一大堆駐昆老外修理教育了一番，垂頭喪氣躲在一邊繼續和女朋友喝剩下的啤酒。原先霸佔的墊子早己一個不剩，全都被眾人各自瓜分了。也許他永遠都不能想明白自己錯在何處？一個貌不驚人且見人就點頭微笑，渾身都是破綻、處處示出弱點的平凡小個子李都，怎麼一瞬間就成了大哥？

李都的微博片斷

那些高原雲上的日子啊，始終溫呑遲緩爬行的生活，讓人清爽振奮的總是陽光雨露彩虹跨越天空菌子頻出的夏天。我們跟隨李都後面一道廝混在昆明深夜的一間間酒肆，透過平凡無聊的現實，見到或聽到了那些像一朵朵雞樅一樣奇異閃亮綻開的人心和故事。

葉永青當年畫的大蘑菇

葉永青與方力鈞

圖文鳴謝葉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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