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後，莊子再臨趙國求見趙文王。

未見趙王，先見侍人。侍人說趙王年老多病，近年不再見客。

莊子說：請你跟大王說，有人帶了三柄劍來見大王。

侍人傳報，趙王立刻召見莊子。

趙王已是老態龍鍾，坐在椅上都直不起身，但一看見莊子，雙眼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趙王說：先生，你終於肯將三劍之道傳給寡人了？

莊子說：大王眼下身體為重，何必再執著於劍道呢？

趙王說：先生當年的意思，是讓寡人不要迷戀庶人劍，寡人做到了。現在寡人不求先生授我天子劍使我一統天下，只盼先生授我諸侯劍讓我攻下齊國！

莊子說：兩國之間互有攻伐也是常事，大王這麼恨齊國嗎？

趙王說：齊人可與我兵戎相見，但不該在多年前偷偷派人擄去了寡人最愛的七公主，還拒不承認！自那以後，寡人再也看不見七公主一面，悲憤填膺，幾十年來不能平息。

莊子嘆了口氣，說：冤冤相報，何時方休呢？

趙王說：寡人有生之年，非滅了齊國不可！

莊子問：大王真的想再聽聽臣的三劍嗎？

趙王說：三十年來，只待今日。

莊子說：那就從臣見魯哀公說起吧。

莊子第一次見趙王的十年之後，又見了魯哀公。

哀公說：我魯國遍地儒士，可沒什麼人信仰先生您的道學呀。

莊子笑道：我看魯國也沒多少儒士吧？

哀公說：魯國舉國皆穿儒服，儒士還不夠多嗎？

莊子說：所謂天圓地方，儒士戴圓帽而知天時，穿方鞋而識地形，佩玉玦而遇事決斷。但魯國這麼打扮的人，沒什麼真本事。

哀公說：先生說魯國的儒士都是徒有其表？

莊子說：公要是不信，可以下一道命令，國中沒有儒士的本事卻身穿儒服者，通通處以死罪。

於是，魯哀公向全國宣布了這道命令。

五日後，魯國無人再穿儒服。

卻有一個老儒生，依然身穿儒服立於朝門之外。魯哀公立即召他進來，用國事考驗他。任憑問題千轉百變，老儒都能對答如流。

莊子說：偌大一個魯國，唯有這位儒士。多乎哉？不多也。

翌日，莊子正要離開魯國國都，走到城門處，被一個人攔住了。

正是那位老儒。

莊子問：你為何攔我？

老儒說：聽說你去了趙國一趟，趙國三千劍士自刎而死。人皆有惻隱之心，難道你不為他們感到惋惜嗎？

莊子說：唉，兵強則滅，木強則折。這又能怪誰呢？

老儒說：現在你來了魯國一趟，魯國舉國儒士蕩然無存。

莊子說：這不還有你嗎？

老儒說：你說魯國群儒華而不實，那你自己呢？我聽說你們得道之人，可上窺青天，下潛黃泉，這些你都能做到嗎？

莊子說：那當然，做不到。

老儒說：哼。如今拜你所賜，我成了魯國國土上的最後一個儒士。也是拜你自己所賜，你成了踏足趙國國土的最後一個劍士。

莊子說：如此有緣，你還攔我？

老儒說：既然如此有緣，不如我們比試一番。

莊子說：罷了。輸了又怎樣？贏了又如何？沒什麼好比的。

老儒說：既然輸贏都無妨，更應該比一比了。

莊子沉吟片刻。

又抬頭道：怎麼比？

深夜，莊子如約來到齊國，見老儒早已在此等待。

老儒不是一個人來，身邊跟著一個女弟子，名叫女偊。女偊身材成熟豐腴，臉上卻葆有童顏。

莊子覺得奇怪，問道：姑娘年紀不小，卻面如童女，這是為何？

女偊說：我曾得異人傳授「攖寧之術」，修鍊三天之後便能遺忘世間紛擾，七天之後便能遺忘天下萬物，九天之後便能遺忘自我的存在，進入朝徹之境。

莊子看著女偊，彷彿看見了傳說里的姑射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

莊子回過神來，問：那往後呢？

女偊說：往後也許我能突破生死邊緣，超越古今界限。

莊子對老儒笑道：你這弟子不簡單啊。

老儒說：不然怎麼對付你的劍？我怕你連她都敵不過啊。

老儒退到一邊，留下女偊和莊子相對而立。

女偊說：你看著倒不像壞人。

莊子說：別聽你老師胡說，我本來就不是壞人。

女偊說：可惜我是。

女偊從腰間取出一支玉籟吹奏起來。

籟聲起，風聲起。長風烈烈，飛沙走石，地上的山穴孔竅嗚嗚作響，長短快慢，輕重高低，恰合音樂節奏。

彷彿腳下這片大地，盡已化作女偊手中的籟。

莊子放眼四顧，忽見眼前山川河嶽、郊野人家到處鬼影幢幢。

莊子驚道：你吹籟召來百鬼想幹什麼？

女偊說：水裡的是水鬼「罔象」，丘陵上的是山鬼「峷」，大山裡的是山鬼「夔」，郊野外的是野鬼「彷徨」……這些鬼都是趙國那三千劍士的陰魂所化，他們生前戾氣鬱結，死後變作厲鬼來禍害齊國百姓。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所以他們怨氣衝天，恨不得生啖你肉！

莊子說：他們都是死人了，是想死啖我肉吧。

四面八方傳來鬼哭神嚎震耳欲聾，此起彼伏哀轉久絕。三千魑魅魍魎、毒魔狠怪向莊子撲來。

莊子問：我們怎麼比？比誰殺鬼殺得多嗎？

莊子一回頭，老儒和女偊早已躲到遠處。

莊子苦笑道：你們……？！

老儒說：我們素來敬鬼神而遠之，你自恃劍術高超，現在就看你能不能殺盡群鬼，好讓他們魂歸地府，重新投胎為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莊子說：所以他們來世都該學你這樣，去當儒生是嗎？你說試我劍法，原來是幫你招學生啊！

群鬼把莊子重重圍住，無處可逃。莊子一身布衣，手無寸鐵。

群鬼一擁而上，頓時將莊子淹沒。

女偊把玉籟湊近嘴邊，不知是否該把群鬼驅走……

老儒輕輕地把女偊的玉籟按下，盯著遠處圍得水泄不通的妖魔鬼怪，屏息凝視。

黑黢黢的群鬼中央，忽然一聲清嘯響震林木。

群鬼愕然，呆立不動。莊子躍至半空，不知何時已有長劍在手。

女偊驚呼：他手中的是？

老儒沉默不語，目光如電。

諸侯劍！

莊子一劍劈下，地動山搖，一瞬間黑夜亮如白晝。此夜七國之人，皆誤看作有彗星墜地，神州萬民紛紛跪拜祈願。

地上豁開一個大口，大口刮出一陣地風，群鬼一個接一個被捲入地下。三千亡靈，轉眼消失殆盡。

女偊瞠目結舌，老儒微笑頷首。

獨剩一隻骷髏怪，死死扒住地面不肯就範。

莊子走到骷髏身邊問：你去地府投胎為人，為什麼不樂意呢？

骷髏說：你懂個屁呀！人一旦死了，在上沒有國君統治，在下沒有官吏管轄，不會因貪生怕死而放棄信仰，不會因饑寒交迫而不能享盡天年，因為我早已無天年可享了啊，哈哈！即便讓我稱王稱霸，也沒有現在這麼快樂！

莊子看看骷髏，又看看女偊，忽而大笑說：說得好！你死了又何嘗憂愁？我活著又何嘗快樂呢？你去吧！

言畢，莊子劍指遠山，山峰被切下一塊，峰尖巨石墜落堵住地縫。地風停止，骷髏得意地逃走了。

莊子手中的劍又消失不見了。笑道：走漏了一個，沒能把群鬼殺絕，是我輸了。

老儒攜女偊走近，嘆息道：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十年之後，我們再比一回吧。

臨走前，莊子看見女偊痴痴望著骷髏走的方向，偷偷流了一滴淚又匆忙拭乾，然後轉頭深深看了莊子一眼。

莊子不知她是因何，但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