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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朴民:歷史的「冷」與「熱」

黃朴民:歷史的「冷」與「熱」

文章原載於《人間幾回傷往事:黃朴民解讀歷史文化》

這裡所說的歷史「冷」「熱」,指的是歷史學這門學科、這門知識在現實生活中既受冷落,又被熱捧的巨大矛盾現象,巨大地位落差。

要解釋這種現象,恐怕還得從「歷史」的本質屬性入手。

古希臘傑出哲學家、愛非斯學派創始人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叫做「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這意思是一切皆流,一切皆變,歷史是無法重複的。這當然很對。可我們還經常聽到這樣的話(似乎也出自某位名人之口):「歷史往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很顯然,它所蘊含的深義是,在某種意義上,歷史又呈示出不斷重複的特徵,就像《孫子兵法》上講的:「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孫子兵法·勢篇》)

黃朴民:歷史的「冷」與「熱」

由於歷史無法真正重複,那麼它只能是憑弔的對象,只能是往昔的記憶,它離現實生活很遠,距資源轉換更遙,談不上「活學活用」,更遑論「立竿見影」,而人們是現實的,社會是功利的,當學歷史完全不像學經濟、學法律那樣,可以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無法實現以知識換取眼前財富的抱負,無法實現以金錢、地位為衡量標誌的成功理想,使「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同樣講究實際)的夢變得遙不可及的時候,那麼,歷史作為一門學問,自然就不能不被忽略,被徹底的邊緣化。這一點,從每年的高考招生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各大網站調查專業人氣指數,忝居末座的總是歷史學,似乎從來不曾花落他家。對廣大考生及其家長來講,「歷史」猶如瘟疫,惟恐避之不及(當然我們也不否定有個別例外),誰要是「榮幸」地被歷史專業所錄取(即便是那些以「一流」自居的名牌大學的歷史專業),那麼他(她)和他們的家長之心情,恐怕很有可能是憂大於喜,哭多於笑,用秦觀的詞來講,便是「春去也,飛紅萬點愁似海!」(《千秋歲·水邊沙外》)而其周遭的親朋好友此時此刻也往往是「唯見江心秋月白」「此時無聲勝有聲」(白居易《琵琶行》),投去的目光中除去艷羨,也參雜了一半的同情和憐憫。

歷史的「冷」固然是事實,可是,我們也不能不看到歷史有「熱」的一面。這種「熱」並不肇始於今日,至少在唐宋的瓦舍勾欄里,歷史的通俗化與大眾化就全面上路了,「或笑張飛胡,或謔鄧艾吃」(李商隱《驕兒詩》,這是對歷史的一種解說;「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陸遊《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同樣也是對歷史的一種詮釋。恐怕專業正統的歷史學家都會把這種歷史傳播方式視為歪門邪道,不值一哂。但是,它畢竟是歷史傳播的主要方式之一,比之所謂的「正史」的影響要大得多,範圍要寬得多,群眾基礎也要廣泛得多。

這種以民間為基本對象的歷史大眾通俗化傳播方式,在今天依然是十分時興的,根本不存在任何「畫眉深淺入時無」的問題。只要看看電視熒屏上的「漢武大帝」、「洪武皇帝」、「貞觀君臣」的火爆出鏡,再有空聽聽易中天教授講三國的圖書版稅掙了X百萬之類的消息。你就不能不承認,歷史也有「熱」的一面,儘管這種「熱」並非歷史學家心目中的「熱」,那種「躲進小樓成一統」(魯迅《自嘲》),鑽牛角尖折騰出來的「學術精品」,那些孤芳自賞的學術專著,不論是過去,或是現在,還是將來,大概都不太可能會走「熱」,更不必說會「大熱」。於是乎,連文學家也跑到「歷史」圈子裡(這裡我所說的是大歷史圈的範疇,圈中人不光是那些歷史專業工作者)來助興湊趣,如著名作家劉心武的「紅樓」揭秘系列就平添了不少歷史的佐料,變得十分有趣、好看(當然,這也惹怒了眾多「紅樓」權威,對劉氏口誅筆伐,齊聲呵斥,但是劉氏之書依舊熱銷,「權威」們的煌煌巨著依舊「養在深閨人未識」,鮮有人問津,這也是事實。)

歷史之所以「熱」,原因同樣有很多,譬如說,人們有強烈的「尋根」意識,渴望知道「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的答案;又譬如說,人們有深層的「消遣」心理,希望通過歷史了解知識,增添談資,打發時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說法自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覺得,更主要或是最根本的原因,在於「歷史往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把過往的既定史實與現實生活聯繫了起來,從而激發了人們走近歷史、認識歷史、進而開發歷史的心理期待與生命追求。

正因為歷史有相似之處,人們才會在歷史中看到現實的影子,從現實中嗅出歷史的氣味;正因為歷史有相似之處,現實中的人在閱讀歷史、走近歷史時才會感到莫名的熟悉,體會到身臨其境的現場感,感同身受。魯迅先生曾經說:「闊的聰明人種種譬如昨日死,不闊的傻子種種實在昨日死」(《而已集·小雜感》)。「歷史」以它與現實之間的「相似性」,使得人們明白和重視:歷史不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點綴,更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無用之物。歷史與現實實在是一枚錢幣的兩面,其實屬於同一個氣場。若想要在今天活得聰明,活得成功,在有限的人生道路上少走彎路,不論「闊的聰明人」也好,「不闊的傻子」也罷,了解「歷史」終究是有益無害,抑或是利多弊少的。西哲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大概就是從這個角度立論的。

歷史的相似性,在我看來,可說是俯拾皆是的。隨便舉個例子,現代社會深為詬病的高校學術腐敗,與錢鍾書先生《圍城》里有關三閭大學群生相的描繪簡直如出一轍。《圍城》自然是小說,而小說自然是虛構的,可藝術來源於生活,再厲害的虛構也離不開特定的歷史場景,特定的歷史實際。從這個意義上講,錢鍾書先生的《圍城》中有關三閭大學群生相的描繪,是曲折和藝術的,但又是肯綮和真切的,是四十年代大學文化的形象寫照,是歷史真實的藝術再現。

黃朴民:歷史的「冷」與「熱」

電視連續劇《圍城》劇照

承認了這個前提,我們再來重讀《圍城》,看到三閭大學的章節,我們不能不敬佩錢鍾書先生的歷史意識,不能不讚歎錢鍾書先生的未卜先知,亦不能不折服於歷史的驚人相似之處:

對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不當昆蟲學家,而來專司一校之長的人事安排,錢先生的感慨是:「中國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學的國家,沒有旁的國家肯這樣給科學家大官做的。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在外國,研究人情的學問始終跟研究物理的學問分歧;而在中國,只要你知道水電、土木、機械、動植物(現在還可以加上航天技術、信息工程……筆者按)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這是『自然齊一律』最大的勝利。」看看現在有多少專家「學而優則仕」,憑著「光電生化」的專業知識而當官作宰或進入各級人大、政協參政議政的,可知「中國科學家進爵」這條規律雖曆數十年但依舊是真理。

三閭大學的教授中,不乏韓學愈這樣的「克萊登大學」出身的「博士」,杜撰和偽造學歷學位而竊取教授之位,這可謂是斯文掃地的醜聞,但是就沒有人去認真戳穿他,這更屬莫大的諷刺(方鴻漸太老實,沒有堂而皇之亮出「克萊登大學博士」頭銜,所以煮熟的鴨子飛了,當不成教授只好屈尊當個「如夫人」地位的副教授。怪就怪他臉皮不夠厚,心腸不夠黑,可嘆!)環顧今日的高校,不是也時常見到某某的海外履歷屬造假,某某的晉陞資格系作偽一類消息的曝光、揭露嗎?可見,在今天,「韓學愈」之流仍沒有銷聲匿跡。

三閭大學搞任人唯親,招攬的教師,多是高松年的親戚、學生、朋友、同事或其頂頭上司的親朋好友,於是人品下流如李梅亭、人品猥瑣如顧爾謙等等便緣夤而進,沐猴而冠,成了國立大學的教授、副教授了。這些人物到了學校後,又開始各自經營自家的山頭,搭建自己的圈子,有所謂的「從龍派」、「粵派」、「留日派」、「少壯派」、「汪派」等諸多有形或無形的派系,把整個大學搞得烏煙瘴氣,魚龍混雜。時至今日,這種遺風似乎也不曾絕跡。抱圈子、佔山頭依舊是人事關係中的常態,這在職稱評定、課題立項、經費分配、成果評獎等方面都有很明顯的表現。總之,武大郎開店或武二郎按武大郎思維方式開店的現象並不是什麼秘密,結果呢,在人事傾軋中人人是條龍,可一旦到了科研教學就有不少人一晃成了蟲,寂然無聲。但最令人佩服的當屬這些人的勇氣和狂妄,還動輒想像獲諾貝爾獎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據此看來,幾十年過去了,大學的某些社會生態並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難道不是歷史相似性的有力佐證么?

三閭大學也注重教育改革,所以教育部督導到校來貫徹英國高校的導師制,高松年、李梅亭諸人便一窩蜂起,紛紛響應。從小說介紹的情況來看,推行導師制的初衷該是要向西方一流大學看齊,與國際接軌。可是經督導、高松年、李梅亭等人胡亂一折騰,便變成了倡導教師一天三餐都跟學生同桌吃飯之類非馬非驢的鬧劇,難怪趙辛楣要嘆氣,「想中國真厲害,天下無敵手,外國東西來一樣,毀一樣。」今天,我們不少高校也在大張旗鼓搞所謂的國際接軌,生吞活剝國外辦教育的經驗,讓大家為迎評估,搞考核,做工程,填報表疲於奔命,不亦樂乎,口口聲聲說是要躋身於世界一流大學的行列。其實底氣卻虛得很,讓香港等幾所高校一攪局(還僅僅是招生一個環節),便有淪為國內二流之虞。成了大家茶餘飯後談笑的資料,實在有些滑稽可笑。這與當年三閭大學推行導師制所鬧的笑話,又有什麼區別!

三閭大學訓導長李梅亭對導師資格的認定有深富「創意」的見解:「中西文明國家都嚴於男女之防,師生戀愛是有傷師道尊嚴的,萬萬要不得,為防患於未然起見,未結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學生的導師。」原本以為這是小說的誇張,最近才知道這也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不是有南方某省教育主管部門日前作出規定(要知道如今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凡已婚男教師不得與女學生單獨交談相處,否則以違紀論處,要接受校紀校規的懲罰。看來此省高校的男教授、男副教授們今後是不能再動招收女博士生、女碩士生的念頭了,不然,每次指導論文時總得另找個不相干的第三者來司陪同旁聽之職,豈不是大大的麻煩。由此可知,「瓜田李下」之嫌及其防範,李梅亭與某省教育主管部門的想法的確是驚人的相似,這精神也可算是一脈相承了。

不必再一一引證下去了。我想,上面的例子已經足以說明歷史的相似性是無處不在的。而正是因為這類歷史相似性的普遍存在,使得大眾熱心於了解歷史,並且在不同的語境下,按照自己的理解與認識,解讀種種歷史現象。於是乎,相對於歷史專業研究的「冷」,有關歷史的認知與釋讀的大眾化通俗化傳播卻顯示出令人振奮的「熱」。

靜下心來思考現在歷史的「冷」與「熱」,同一學科境遇的大不同,不由得啞然發現,現實竟和幾年前我在自己第一本隨筆集《尋找本色》中所胡亂髮的感慨不謀而合,「對於一個人而言,把研究歷史作為他(她)自己一份業餘的愛好,那是莫大的幸福;可要是把研究歷史當做他(她)自己一隻賴以謀生的飯碗,那便是真正的悲哀。」

黃朴民,中國文化網路傳播研究會會長,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館長、國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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