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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清明是一場假重逢

潘向黎:清明是一場假重逢



文 | 潘向黎

一直怕過清明節。以前,是因為遠在千里、不能去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祭掃,後來父親不在了,就更怕了。


父親去世後的第五年,清明去看他,母親特地對我下令:不要再哭了,傷身體!母親因為心疼我,說的時候是批評的口氣。我聽母親的,在墓園裡真的成功地沒有哭,但是因為抑制過度,總覺得整個過程心不在焉,非常草草。


清明後的一天,天氣晴好。我下樓看桃花,海棠。陽光與陰影一線之隔,太陽下已經完全是融融春意,陰影里立即陰冷,風也猛,扯著人的心。


我站在陽光里,抬頭望天,心裡想:希望父親不冷。希望他能看著我們這樣在陽光下。我們替他曬太陽,暖暖和和的,替他看花,好好看。

晚上喝黃酒,是父親習慣喝的古越龍山十年陳。想:八歲那年奶奶去世,她進火化爐時,爸爸嚎啕的樣子,彷彿也就幾年前。但是那個號哭的人也過那邊去了,我也為他嚎啕過了。人,一代一代,痛疊著痛,沒變出什麼新鮮的來。


不提防淚就淌了兩行。


又想:當年奶奶半夜秉燭痴看求學在外假期回家熟睡的父親,以致不小心燭火燒了自己手織的帳子,那目光,大概和我如今臨睡前給兒子蓋被子時看他的目光,完全一樣吧?


原來如此。如此,不能說稱人心意,但仍有絲絲悲憫在,讓人哭完了發獃的時候,從心裡掙扎出一縷溫暖。


說什麼新人類、舊人類,若非狂妄,便是自欺——面對生死,從來只有一種人類。

又一年的清明,還沒去掃墓,突然讀到白居易的兩句詩:「冥冥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


這是白樂天最悲哀的兩句詩了。真是悲哀。真切而深沉的悲哀。


一句說彼岸,一句說此岸。彼岸,那裡的一切無從得知,只知道哭聲和淚水都無法到達,因此和那邊的親人無法進行任何有效溝通,不要說真的見上一面了。這其實是說,對彼岸來說,此岸做什麼都是無用的、無效的。此岸,哭到聲嘶力竭、頭昏眼花、氣短神疲之後,沒有任何奇蹟發生,重逢渴望終於在此死去,天快暗了,又下起了這時節常見的冷雨,也只能暗然起身,回家去了。一路上,人處於一種哭泣後的麻木,不再哭了,但天一直在哭,在哭。天看多了人間的悲哀,難道也會傷感嗎?


陰陽兩隔,至親至愛,總有這一天,都不能免。哪朝哪代,什麼制度,什麼社會,都不能免。生死茫茫,其實是人類很難承受的痛苦,但是竟然一代代地承受了。


讀台灣作家簡媜的書,看到她在失去父親時哭喊「用我的命去換!」潸然淚下。

可她真是痴心到呆傻。別說不能換,即使真能換,換了你死去,他留下,還是一陰一陽不能相聚,不能相守。但是如果我遇見當時的她,多半什麼都不會說,只會伸手摸模她的頭。

潘向黎:清明是一場假重逢



分離時只好分離。一命換一命,也無法多聚一刻。無論如何,只好分離。

「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多年前聽這句歌,便呆住了。因為知道說到了底,無論什麼感情和什麼緣分,都被說盡了。


只好分離。然而親人死去的悲哀不一樣,巨大,撼人,足以將人震碎。


一方面你失去了最親近的人,這個變化帶來難以承受的痛苦,而且承受了痛苦之後,這個損失卻再也無法挽回也永遠無法彌補。


另一方面你看清了一個事實:將來的某一天,你自己也會如此。確實可怕,但,並沒有別的可能。


因此,清明註定了是個不輕鬆的時節。


自然,可以掃墓。但任何祭掃,看似重逢,其實是分離。去墓地祭掃,可以看到親人的名字和照片,可以給他(她)獻上花、果品,或者點心、酒、茶,以及任何他們以前喜歡的東西,我們還可以和他們說說這一年家裡人的情況和任何心裡話,似乎是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彼此見上一面。但是,我們對自己的催眠很難成功,因為對面沒有那個你渴盼再見的人,只有冰涼的墓台和無聲的墓碑。惟有被喚醒的重逢的虛妄渴望,迎接冷酷現實和理智的寸寸凌遲,倒在地上垂死掙扎。


重逢是虛幻的,所以並不溫暖;而分離是有力的、打擊準確的,不但再次確認已經發生的生鐵鑄就的永訣,而且虛擬的重逢之後又一次分離,又給背負巨大悲傷的駱駝加上一根確鑿的羽毛。


自取其痛,我們為什麼這麼傻呢?


因為,不來的話,連那一點虛擬的、自我催眠的重逢的暖意也沒有了。重逢縱有終成虛,哪堪何盼無。


清明就是和不在了的親人的一次假重逢,也是和他們的又一次真別離。不過這一回,你可以不被打擾,體力和心力也有了餘裕,來安安靜靜地哭一場。


清明時節也是春天真正開始的時候,因此人們可以在掃墓之後踏青,既舒緩情緒散了心,又吃吃喝喝賞了春光。但是,說春天「萬物復甦」,「復甦」也是錯的。那些芽、葉、花,都不是去年的,是新的了。去年的芽、葉、花,已經一去不復返。


不但是「去年的雪,如今安在?」去年的芽,去年的葉,去年的花,如今安在?就像校園裡,廣場上,永遠有那麼多年輕人,但不是同一批了。去年的芽和花,過去的年輕人,都不再出現。所以,游春賞春,需要繼續自我催眠。


據說人是唯一明確知道自己必定會死去的動物。這一點,萬物之靈為所有的佔先與便宜付了代價,而且是足夠的代價。


清明節是一次假重逢,也是一帖清涼散,專治所有自大、自戀、貪心、狂熱、算計和執迷。


可是,人生本就是「生」到「死」之間的這樣一段時光啊,想得明白或者想不明白,都會過去;安生或者不安生,快樂或者不快樂,也一樣過去。


在哪裡讀到一句:活著便是大愛,我覺得不妨改一個字:活著便是大恩。人活著,就是天地對你的大恩,是父母對你的大恩,是世間萬物對你的大恩;而你活著,也是對這個世界、對父母、對所有愛你的人(不論他們在與不在)的大恩。


就讓我們好好活著。「人生得意須盡歡」,李白說得好,但不全對,人生不得意也須盡歡, 好好地過每一天。


【作者簡介】


潘向黎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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