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性情到道體八經（上）

或有人說：「所作美學，將道體的『不易』、 『不已』等特徵謂之八經，又逐一下貫到自然界，到器物界，到藝術界、人文界乃至於心靈界，在各界中都能指點出此特徵的呈現方式。既在一隅中推至極遠，進而又言萬物之美不外對道體八特徵的彰明，一似地上萬物不得出乎八方之外，凡此都頗令人信服的，如此來定義美，或許是行得通的。

雖則如此，道體終不可得以見聞感測，不知何以能確定道體的特徵不是七個、不是九個，而只是「不易」、「無形」、「至純」、「至大」、「不已」、「至健」、「生生」、「專直」八個？凡此八者，在聖賢的遺經中固然皆有提及，以此八者衡判天下之美，也似乎未見不被貫穿者，然而先聖的文獻或有闕略，個人的經驗終為有限，二者恐怕皆不足以證明道體特徵確然只是八個。

一如亞里斯多德的範疇學說，其人慾以十範疇將宇內物象事變盡數括盡，於這十範疇的來處，其人卻自謂如海邊拾貝般隨見隨取，然而，誰又能肯定自家拾起的正是世上最後一片貝殼呢？無法斷定範疇只有十個，則範疇的意義便略近於無了。亞里斯多德的範疇為康德所不滿，於是其人整飭十範疇而作十二範疇，其體例雖然較為嚴整，然而終究與其人的美學一樣，其學說唯在自家體系中是成立的，出乎其哲學之外，下貫到萬物之中，則亦未見得周遍。

而今欲以道體特徵經綸天下之美，則亦先須證明道體的特徵不多不少，唯有八個，而且也不能只證明是八個便了，這八個特徵又只能是「不易」、「無形」、「至純」、「至大」、「不已」、「至健」、「生生」、「專直」八者，若不能證明這一點，那麼對美的定義便未必足以包納宇內萬有，即便道體確實並無第九個特徵，這美學已經無不包貫，人們心下也總不踏實，仍將存疑其間。」

這一問題誠然重要。道體八經的說法的確需要一個證明，然而，證明美是什麼，尚有一個無形無象的道體可為尺度，及證明道體本身的特徵，人將以何物為尺度？道體是最終的存在，世間並無一物可以再去衡判它。

若反其道而行之，通過對器世界萬物的觀察，逐一反推其所以然之故，直推出道體乃至於道體八經，這是可能的，它也是這一部美學書的來處，然而這仍是一種體察，是格物致知的路數，並不足以提供一種證明。

既不能指著道體給人看，又不能據常識推得人皆信服，道體八經是否是不可能證實的？也不盡然，至少還可以退而求其次，證明它合乎聖人之經。在四書五經之中，唯獨可以藉助《周易》直接證明它。故而，此處不妨只做一種證明——證明道體八經的學說與易理同出一源、證明其說與孔學一以貫之。能證明這一點，那麼通曉易理的人自當瑩然不疑，不通曉易理的人，也至少可以知道八經的說法並非一種臆造，日後可以通過治《周易》而徹底理解它。

《周易》是伏羲、文王、孔子三聖聯璧，其書不據史跡人物而純說義理，故而古人謂之群經之首。其中又有《說卦傳》一篇，此篇是孔子為前聖《周易》所作之傳，然既是孔子親筆，則此篇又可謂即傳即經。於此篇，近世學者往往疑其不出孔子手，要之亦無實在依據，只是見其文字零散若無統貫，又不能深入其理，然若能稍明作者用心之微，縱然只得吉光片羽，也當知此篇文字精密深遠，絕非凡筆能致。

《說卦傳》文字共十一章，前六章大抵說八卦所自來，自第七章至末尾，則逐一列舉八卦所能象徵的事物，其文不多，故而錄於下。

乾，健也；坤，順也；震，動也；巽，入也；坎，陷也；離，麗也；艮，止也；兌，說也。

乾為馬、坤為牛、震為龍、巽為雞、坎為豕、離為雉、艮為狗、兌為羊。

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

乾為天、為圓、為君、為父、為玉、為金、為寒、為冰、為大赤、為良馬、為老馬、為瘠馬、為駁馬、為木果。

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母牛、為大輿、為文、為眾、為柄、其於地也為黑。

震為雷、為龍、為玄黃、為敷、為大途、為長子、為決躁、為蒼筤竹、為萑葦，其於馬也為善鳴、為馵足、為作足、為的顙，其於稼也為反生，其究為健，為蕃鮮。

巽為木、為風、為長女、為繩直、為工、為白、為長、為高、為進退、為不果、為臭，其於人也為寡發、為廣顙、為多白眼，為近利市三倍，其究為躁卦。

坎為水、為溝瀆、為隱伏、為矯輮、為弓、輪，其於人也為加憂、為心病、為耳痛、為血卦、為赤，其於馬也為美脊、為亟心、為下首、為薄蹄、為曳，其於輿也為多眚、為通、為月、為盜，其於木也為堅多心。

離為火、為日、為電、為中女、為甲胄、為戈兵，其於人也為大腹，為乾卦，為鱉、為蟹、為蠃、為蚌、為龜，其於木也為科上槁。

艮為山、為徑路、為小石、為門闕、為果蓏、為閽寺、為指、為狗、為鼠、為黔喙之屬，其於木也為堅多節。

兌為澤、為少女、為巫、為口舌、為毀折、為附決，其於地也為剛鹵，為妾、為羊。

一如引文開頭，《說卦傳》在依次列舉八卦的諸多取象之前，孔子先對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各自作了描述。

「乾，健也；坤，順也；震，動也；巽，入也；坎，陷也；離，麗也；艮，止也；兌，說也。」

唐孔穎達疏解此一節說：

「此一節說八卦名訓。乾象天，天體運轉不息，故為健；坤象地，地順承於天，故為順；震象雷，雷奮動萬物，故為動；巽象風，風行無所不入，故為入；坎象水，水處險陷，故為陷；離象火，火必著於物，故為麗；艮象山，山體靜止，故為止；兌象澤，澤潤萬物，故為說。」

孔疏將「健」、「順」、「動」、「入」、「陷」、「麗」、「止」、「說」八者看作是對乾、坤、震、巽、坎、離、艮、兌這八卦之名的訓詁。譬如乾卦，因為乾卦可象徵天，而天又極健，所以乾是健的意思。此種解釋看似順當，實則有誤，把八卦先依附於八樣具體之物，再由這八物的特徵來反訓八卦，如此則難免一種循環論證之嫌，且乾卦固然可以象徵天，然而乾卦同時又可以象徵圓、象徵首、象徵君、象徵冰之類，凡此眾多屬乾之物，倘若只取天之健為訓，則未免舉一廢白。

孔疏思路與今人極相似，大概以為八卦是自天、地、水、火、風、雷、山、澤這八個形象中得來，其實不然。遠取諸物，則天、地、水、火、風、雷、山、澤固然是八卦之象的昭著者，然近取諸身，乾為首、坤為腹之類取象也未嘗不昭著。伏羲氏畫八卦，不是因為實有個天才能畫出乾卦，伏羲時即便無天，乾卦也須有。

作為卦名的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其實不需要訓詁，每一個卦象都意蘊極深，自不能用一個字括之。八名之實指，是陰陽交錯的八個卦象而已，循其名而知其實即可。孔疏於此一節，不是說全無見處，然而是見到了些形影，終未能得到提綱挈領處，故而後世少有沿用其說者。

及宋學昌明，於「健」、「順」、「動」、「入」、「陷」、「麗」、「止」、「說」八者，學者則皆不以為是八卦名訓，而謂之「八卦性情」，如朱子言：「聖人下此八字，極狀得八卦性情盡。」謂之八卦性情，意謂八卦各自具有一種性格、各自具有一種內在的趨向。在宋儒看來，乾卦的性情就是健，坤卦的性情就是順，不消許多迂曲。宋儒的說法是否為正解且按下，然而能說到「性情」二字上，便較孔疏進一大步。

欲證明八經美的所自來，有必要先對八種性情進行一番解讀。孔子於每一卦所代表的性情只下一個字，唯其文字少，所以反而意思圓融，甚堪涵泳。然而，若對這八種性情進行解釋，則不能只憑文字訓詁而已，還必須以陰陽交錯的卦義參贊其間，如此八性情的意味才能全盤朗現。

【乾，健也。】

作為性情的「健」，字書謂之「強有力」。何以知道「健」是有力之意？由卦象觀之，陽爻象徵強健而陰爻象徵柔弱，乾卦三陽一體而無陰，所以於八卦中最能象徵強有力。

【坤，順也。】

坤卦所象徵的性情是「順」，「順」是順從的意思。何以知道「順」為順從之意？陰爻皆安靜，坤卦三陰一體，所以在八卦中至為安靜。坤卦雖然安靜，然而一如「樹欲靜而風不止」，諸卦本自相摩盪不已，坤卦在其間亦不能不動，其有別於它卦處，只是無法自動，全然順隨它卦之動而動。所以坤卦所象徵的性情不是靜，而是順。

【震，動也。】

震卦所象徵的性情是「動」，所謂「動」，是好動的意思。何以知道「動」是好動之意？震卦一陽在下，兩陰在上。陽性剛健上進，自不甘心居下而被二陰所壓，所以要發動於下，勢必衝破重陰而後能止。一陽好動於下，則其上兩陰爻亦不得安靜。八卦無不有動態，唯獨震卦是一陽初生於下，是由靜而動，其動是一種昭著可見之動，所以說震卦所象徵的性情不是動而已，而必謂之好動。

【巽，入也。】

作為性情的「入」，也就是易學家常謂的「善入」。何以知道「入」為善入之意？巽卦二陽在上，一陰在下，二陽剛健而專務上騰，二陽才升騰到頂，下面便有一爻的空闕處，此時與其說陰爻由這空闕處進來，不如說這空闕處本身便是陰爻。巽卦一陰來得不費力，所以說有善入之象。此種情形，譬如抽針筒，活塞抽出一分，空氣便進入一分，空氣的入便是不入而入，可以謂之善入。

只據巽卦初爻來看，一陰固然有善入於它物之象，然而若據其上兩爻看，二陽也有善引外物入乎自身之象。其實凡善於入乎它物之物，萬物也皆善入乎其身，一如空氣無孔不入，但萬物入於空氣又最無阻力；常常感動他人之人，也最易為他人所感動。合三爻而看全卦，孔子只說一個「入」，便已兼顧兩義。

【坎，陷也。】

坎卦所象徵的性情是「陷」，前輩易學家謂之「善陷」，是「好陷於它物」的意思。何以知道「陷」是好陷於它物的意思？坎卦卦象是二陰夾一陽，陽實陰虛、陽動陰靜，外似虛無而內實有物、外似安靜而內實活躍，凡此都可見出隔絕禁錮的形象。

「陷」與「入」有相似處。「入」展開來看，兼有易入它物和它物易入兩義；「陷」展開來看，則兼具被動之陷與主動之陷兩端。

據坎卦中間一陽爻觀之，則是一陽陷於二陰之象，一如點金碎玉必定寄身於岩石、英明之士反而難被世人所知，天地造物，總是出類拔萃者少，所以才有此精純之物，便註定陷身於駁雜凡庸之中，其精純固然無過錯，然而其精純便與外物異，是其為外物所隔絕的原因。

及合三爻而觀一卦之全體，則坎卦又呈現為二陰示虛於外，一陽完養於內的形象，這又是一種為保其純一、養其精秀而自絕於外物的形象，譬如蠶欲飛騰則必先自縛，人志於道則反似暗然，這是一種主動的、甘心的、有益的陷。

就經文言之，則「坎為加憂」是被動之陷，「坎為隱伏」是主動之陷。不論是被動之陷還是主動之陷，其物善陷於它物這一點是不二的，所以孔子只說一個「陷」字。

【艮，止也。】

艮卦所象徵的性情是「止」，「止」是難以改易的意思。何以知道「止」是難以改易的意思？艮卦是一陽在上兩陰在下，二陰則安靜承陽而已，一陽雖然剛健上進，其在最上爻則升無可升，無所用其健。全卦各爻都止於其所，所以沒有變動的餘地。

或有人問：「既然說陽性剛健上進，陰性柔弱安靜，乾坤二卦是純陰純陽，何以乾卦所象徵的性情是健而不是動？坤卦所象徵的性情是順而不是止？」性情健者未必好動，性情順者未必好止，譬如大象強健而常靜，旗幟柔順卻常動。反之，震卦一陽初生，是由靜而動，艮卦一陽初止，是由動而止，其動止之象最為昭著。

不說「止」的意思是「全然不易」而只說「難以改易」，因為單看一個艮卦，則卦中的陰陽爻並沒有變動易位的可能，然而合八卦觀之，則可見陰陽的消長自不可止息，所以艮卦最終仍要變化為它卦。譬如將泥土燒製為陶器，其較之泥土則可謂難以改易，但陶器也總要趨於磨損、破碎和徹底消逝。

（離、兌二卦之說不贅附）

宋儒既以「健」、「順」、「動」、「入」、「陷」、「麗」、「止」、「說」八者為「八卦性情」，學者於斯仍不能無疑，物則各有性情，八卦不是八個實在之物，只是陰陽爻錯綜而成的八個符號，其本質一如文字，如何可以說它們各有性情？

或有人說：「據前面所論，則八性情不是八個符號的性情，而是八卦各自所象徵之物的性情。一如前面所舉的離卦，『離為火、為日、為電』，三物無不有「麗」這一性情，亦即無不有興發之性。」

以八性情為八卦所象之物的性情，此說可謂揭示了八卦取象的一端，然而終無法推盡八卦之象。如火、日、電三者，的確都是依「麗」這一性情而取象離卦，然離又「為中女、為甲胄、為戈兵」，於三物中，如何能見出興發之性情？在離卦是如此，在其餘七卦也是如此。「為天」、「為馬」，固然是依據乾卦健而來，然而乾卦又 「為西北」、「為木果」，凡此又皆尋覓不到健的意思。及「兌為澤」，澤有直遂萬物之能，它固然是從「說」上取象為兌，然而兌又「為口舌」、「為毀折」，人蒙口舌、物被毀折常是一種不直遂，又如何可說這些取象與兌「說」有關？

八卦的取象，看似隨所見而雜取，其實不外乎內外兩義：一者是就著萬物的性情取象，一者是就著萬物的形象取象。

所謂就萬物的性情取象，如「乾為馬」、「坤為牛」之類即是，牛的體魄之健未必不如馬，然而馬之性情健，牛之性情順，唯有就著二物的性情取象，才能見得二物判然明白。所謂就萬物的形象取象，則是「坤為眾」、「坎為溝瀆」之類，坤卦六斷井然，一似文字有序；溝瀆兩岸安靜而中納流水，也與坎卦的二陰夾一陽的形象相同。除此，也有些取象兼此二義，它們既符合此物的性情，又符合此物的形象，譬如「艮為門闕」，門闕以止人為用，止屬艮象，門闕的形象又與艮卦二陰承一陽的卦象吻合。《說卦傳》由性情與形象這內外兩界交互取象，則天下事物，凡可思議者，無不可被象徵。

然而，一如將天下人盡皆歸類於十二生肖，若以為八卦只依形象與性情將萬物盡劃入八類而已，如此則八卦雖然周遍，卻不足以入乎精微。《說卦傳》之精密處，還在於文中有一個分殊取象的義例。所謂分殊取象，就是事物皆有其類的普遍之象，此普遍之象自可以依八卦象徵之，然在普遍之取象中，又可以再依八卦取其特殊之象。

如孔子取象多舉馬，不是對馬有所偏愛，而是即古人最常見之物類指出此義例。馬之性無不健，故而凡馬類無不為乾象，當馬牛同棲時，自然可以用乾坤來區分之。然而，若入於馬廄，眼中只見許多馬，則不可說凡此皆為乾象而無分別，此時則須在馬類中再以八卦區分之。若馬廄中有一最健之馬，此馬之於眾馬，當屬乾健中的乾健，是《說卦傳》所謂「乾為良馬」。馬廄中又有「善鳴」之馬，馬好嘶鳴是其性喜多動使然，因而當屬乾象之中的震象。馬廄中又有「薄蹄」之馬，馬蹄薄則致遠必痛，此馬是馬類中有力而不得外宣者，是不可遠行之馬；廄中又有「曳足」之馬，馬行拖曳，是馬類中有力而不肯外宣者，是不肯遠行之馬。二馬都屬乾象中的坎象，又當如何區分？此時亦不須在分殊中再作分殊，亦不必拘於性情形象，只就二馬的區別顯著處取象即可。不可遠行之馬，其性好陷，故而可取坎象；不肯行之馬，其性好止，故而當取艮象，如此，則兩馬之別亦判然。明乎此義，則坤卦與離卦的取象中雖不曾說到馬，讀者亦可知坤卦可以象徵馬廄中的溫順之馬，離卦可以象徵毛色粲然之馬。

既通曉性情與形象交織取象的原則，又明白分殊取象的大用，則於《易》象，只消玩味《說卦傳》，便可以自行推衍及它，天下凡可思議言說者，無不有以象之。否則縱然益之以《九家》、《虞氏》之諸多取象，也遠不能該盡天下之物。

本文由欽明書院中孚堂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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