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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墜升》斬獲今年美國星雲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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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墜升》斬獲今年美國星雲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



編者按:曾在我報上發表的科幻小說《漫長的墜升》斬獲今年星雲獎最佳中短篇小說。(押寶成功!得意臉)


在近年奇幻當道的狀態下,一篇關注技術和社會變化的科幻作品在短中篇部門取勝無疑是一個好消息。

這篇小說雖然情節發生在宇宙,但強調的並不是《無垠太空》那樣人類面對太空的脆弱和技術細節(當然這些也都有)。在這個「小人物拯救自己改變世界」的俗套故事裡,卻隱藏了一個暗藏功與名的AI,在自己的「職業道德」和「做善事」之間找到了完美的解決方案。


在技術帶來社會問題的故事中,出現的新型典型人物,正是這篇作品的優勢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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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後,我們第一時間對話了最佳短中篇小說獎得主William Ledbetter。他聊了聊這篇小說的創作思路和一些個人看法


1、為什麼要寫關於生育控制的小說


William:就我們目前所了解的,如果沒有納米技術這樣的科技突破,在太空中孕育生命和分娩將只能在空間站這種地方進行,利用旋轉製造需要的重力。但即使是大型空間站,能容納的人口也是有限的,我想,誰控制了生育,也就控制了人類在太空中的進一步發展,並轉化為自己的優勢。當然,這樣的衝突也是一個好故事的絕佳要素。


2、你認為現實中的人工智慧會像你小說中寫的那樣嗎?它們會不會那樣「無私」


William:我相信,當真正的人工智慧來臨時,它們的發展速度很可能遠遠超過我們能理解的極限。因此,在我看來,這樣的人工智慧或許根本不在意人類究竟怎麼樣。在這個故事裡,AI只能做允許做的事,但我還是想讓它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比如認同主角的看法,不應該殺掉一位懷孕的婦女,但它也只能在有限制條件的情況下,一步步完善自己的計劃。


3、關於科技,故事中有正面也有負面的評價,那你對人與科學的關係怎麼看


William:我想科技永遠是一把雙刃劍,結果有好有壞,從根本上說,科技本身是中性的。它就是一個工具,就好比你能用一把刀雕刻出精美的木雕,也能用它奪取生命,關鍵就在於使用的人。

漫長的墜升


作者 | 威廉·萊德貝特


如同地球還有金山空間站的數百萬人那樣,我每天都注視著維羅妮卡·佩雷茲,但與其他關注者不同的是,我早就知道她的故事會如何完結。我厭惡她、憎恨著她的行為,卻依然好奇這一切的起源。狗仔隊早已把她的過去翻了個底朝天,從對她十三歲時交的第一個男朋友的採訪,到僅僅15年後她二十八歲發表的那篇生物學博士論文,但這些都無法揭示那個真實的人。


為了應付等下的延長加速,我開啟了飛船系統自檢,趁機又看了一遍她的第一次直播視頻,不過這次開了靜音。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和嘴巴有細微的動作,同時雙手緊張地痙攣著,眉頭略微皺起。「再放一遍,慧珠。」我對飛船的人工智慧說道,「這次打開聲音。」


「我的名字叫維羅妮卡·佩雷茲,」她說,「我現在身處於一條橢圓形空間軌道上,預計將在一年後到達『山』上。另外,我已懷孕六個月。」


面對自己的罪行,她顯得如此傲慢,甚至有些自豪的意味。這讓我感到噁心。我的工作和所受的訓練,是為保護金山號空間站,她就那麼隨口稱之為「那山」,我覺得這稱呼不夠尊重。金山號空間站位於拉格朗日五號點,是伯納爾球型居住空間站,人口超過兩萬七千。我趕著投入這個工作,因為我的父母和姐姐都住在那。為保護我的家人我也是做好了殺人的準備,但我從未想過我的敵人會是個孕婦。


我的狀態面板變成綠色,提示保護艙已經準備好讓我進入。「打開艙門,慧珠。」


飛船人工智慧沉默地執行命令,在艙門發出嘶嘶聲、逐漸打開的同時,我迅速脫掉了自己的衣服。


「整個過程中並沒有父親這個角色,」視頻中的女人繼續說道。「我使用自動機器,在加速過程結束兩天之後將受精卵植入我的子宮之中,因此孩子是完全在無重力環境下孕育的。」


我邁入溫暖的凝膠體之中,為了延長加速,不得不接駁這些令人不快的線路和管道。

「她真是太冷血了,」我大聲說道。


慧珠沉默不語。這讓我心煩意亂。


我們知道飛船的大腦並不是真正的人工智慧。但如果我們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區別,事情的真相又有什麼關係呢?經過兩年高強度的出勤,慧珠已經成為了我唯一的朋友和夥伴,而這樣的時刻則提醒我,她也只不過是另外一樣工具。


我關上保護艙的蓋子,然後戴上與皮膚貼合的頭盔。當人機界面探針戳入我剃光頭髮的頭皮時,我感到微微刺痛。很快,頭盔的前面板就亮了起來,顯示出各類信息。其中又彈出兩個小窗口,一個是以互動圖表方式顯示的攔截計劃,另一個窗口裡,那個年輕女人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述她那一番顯然經過多次排練的說辭。


「我知道我的行為違反了法律,並且準備好了接受相應的懲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願的,只是為了證明在零重力下可以生產健康的孩子。」


她用了這個詞,「生產」,就好像她是在公司董事會上討論工業品的製造計劃。我看過在零重力下孕育的孩子們的視頻和圖片。那些孩子本身是無辜的,但卻身體畸形,飽受折磨。那就是人們制定法律禁止這種行為的原因。


然後,佩雷茲的講話進入到讓我最為反感的那個階段。


「爸爸媽媽?如果你們在看的話,我想說我很抱歉。」她停了下來,臉上第一次顯露出情緒的變化,「我知道你們不會理解這一切,並且會對我感到失望。但你們會有一個孫子。他只不過是需要在微重力環境下度過一生而已。」


這個女人創造了一個畸形的生命。這也就罷了,她甚至還想用道德綁架她的父母,讓他們在她蹲監獄的時候照顧她的孩子。我姐姐六年前就提出了生孩子的申請,直到現在還處於等候階段。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金山號上的人口數量必須嚴格控制,但這個女人卻故意插隊。


當我的加速保護艙完全被凝膠體充滿之後,我命令慧珠為主推進器點火。即便有緩衝,凝膠體壓縮變緊撐住我的時候,我已經快貼到後壁了。

佩雷茲以為追蹤她的人將會來自金山號空間站。如果這樣,就算我這種快船也要至少六個月才能捉到她,但我正在一條巡視航線上,就在她前面。官方宣稱我們的存在是為了抵禦小行星的襲擊,實際上,我們正是為了應對類似這樣的情況而設置的。我只需要六十一天就能攔截到她的飛船。


當我接近她的時候她會看到我,很有可能就是在我制動的那個時候。但如果到了那時她再設法逃走的話,她將會受到重力的影響,因而她就不能再宣稱她的孩子是完全在零重力下孕育的。我仍然有著足夠的時間去執行我的命令,阻止她生下這個孩子。


距離攔截:52天,12小時,4分鐘。


「慧珠,再放一遍,不要靜音。」


視頻在我的面板上亮了起來,然後重新開始播放。


「我已經閱讀了向我發來的訊息,我可以向大家保證,我不是一個怪物,也不打算生出一個怪物。與在地球上出生的孩子們比起來,我的孩子可能會有略長一些的手臂、腿以及手指,但人類不是已經學會接受外形不一樣的人了嗎?重要的是,他與你們的孩子一樣,都是人類。」


聲音中有著懇求。她不希望人們憎恨她的孩子。也許歸根結底,這不僅僅是單純的政治聲明?


「孩子的孕育過程中不存在基因操控,只有從現在起開始進行細胞層面上的調整並將持續終生。但只要是生活在太空中的人類,每一個人都需要機器的幫助才能存活並且保持健康。我們建立了空間站、太空飛船,製造了保護服。我的身體里充滿了納米機器人,它們時刻修補著放射損傷,防止視力退化,以及處理其他數十種與零重力相關的健康問題。我的孩子只是從孕育的最開端就應用了這些手段而已。」


我再次關掉了聲音,鑽進面罩、保護艙以及飛船這個機械巢穴的靜謐里。她的話有一點說得對。不僅僅是太空中的我們,就算是生活在金山站的旋轉重力下的人們也一樣,我們這些人若是沒有了機器的幫助,全都不可能再回到地球表面。畢竟,她只是生個孩子,不是開展科學實驗。


距離攔截:47天,2小時,51分鐘。

在出發後僅僅十四天,一位莽撞的宇航員看到了我留下的尾跡,據此計算出了我的飛行軌道,並將這一消息公之於眾。他甚至通過尾跡的特徵推斷出了我所駕駛的飛船型號,並且確定該飛船是由人類所操控的。現在整個太陽系的人類都知道我正駕駛著飛船準備攔截佩雷茲的飛船。


「我們有沒有收到新的命令?」我向慧珠詢問道。


「基地沒有發來通訊,長官。」


「他們可別指望我現在殺她——廣大公眾都在看著呢。俄國人會以此為借口對空間站實施禁運。空間站的投資人有差不多一半是美國人,但是美國政府仍然會將此事稱為『暴行』。」


或者,也許金山站已經不需要再玩這個關於國際政治以及公眾看法的遊戲了?這座空間站已經成為了全人類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對於投資人而言,它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金山」。它本身是人類的第四大經濟體,同時牢牢地掌控著地球與月球之間的宇宙空間,以及地球以外所有的商貿活動。每一個在小行星上開礦、建造太空飛船或是能源衛星的業主,都為了能夠獲得金山站的特許而付出大量金錢。


「你是否認為執行你的命令會成為一場暴行。」慧珠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問?」


「我不能理解的是,如果你殺死了維羅妮卡·佩雷茲和她的孩子,金山公司又如何能夠保持道德上的高尚地位?」


「我猜那是為了拯救一個一生都將在痛苦中度過的孩子。同時也很好地警告了其他想要犯下同樣罪行的人。」


「這個說法在邏輯上無法成立,」慧珠說,「在地球上,天生帶有身體或者精神方面殘疾的孩子不會被殺死。對於違反零重力兒童法的行為,合法的懲罰應該是收監,而非死刑。的確有些人會贊同將維羅妮卡·佩雷茲和她的孩子殺死的決定,但是大多數人不會。如果金山站什麼都不做,他們也不會有任何損失,那麼他們又為何要承受得罪公眾以及政府的風險呢?」

「我不知道,」我說。她說得沒錯。我的僱主顯然有理由承受這個風險,但我卻完全無法推斷他們的理由。慧珠說出了一個我甚至根本沒有想到過的嚴重問題。即使身處溫暖的凝膠體包裹之中,我仍然渾身發冷,甚至冒起了雞皮疙瘩。


當基地的訊息最終傳來的時候,他們也只是重複了我一開始收到的命令,但是我的僱主們顯然非常謹慎。訊息是使用加密的激光信號傳送而來,但即使有其他人收到了這道訊息並破解了密碼,其內容也是叫人無法理解的。攔截佩雷茲。使用47號計劃。對於外人而言,這條訊息讓人云里霧裡,但我清晰地理解他們的意圖。


作為一艘用於抵禦小行星的警戒船,我的飛船裝載著許多能夠讓大塊岩石改變運動方向的設備,像是可固定於岩石表面的推進火箭、超高速導彈等等,不一而足。但是47號計劃要求我使用的設備有且只有一個目的:關閉一架飛行器的關鍵系統,從而使其失去行動能力。編號為FL239的這一阻斷設備將引爆一顆小型核彈,發出具有指向性的電磁脈衝。在最佳射程之內,就連經過軍用加固的電子設備都將被這道電磁脈衝徹底摧毀。嚴格意義上說,這一設備開發之初的目的是為了逮捕並且抓獲具有犯罪意圖的飛行器及其駕駛人,但由於它發出的電磁脈衝實在過於強大,足以摧毀飛船的維生設備乃至於太空服內的電子元件,事實上使用這個設備就等於對飛船上的所有乘員執行了死刑。

《漫長的墜升》斬獲今年美國星雲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



自從我收到命令以來,這不是我第一次感到不安和疑慮。在一切疑惑之中,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們為什麼會派我執行這個任務。附近有好幾艘無人駕駛飛船,它們可以承受更大的加速度,從而更早達成目的。


距離攔截:41天,7小時,11分鐘。


我收到了維羅妮卡·佩雷茲發出的第一條訊息。這是一道密集激光束,代表著這條信息只發給了我一個人。


「我們能談談嗎?」她的臉色蒼白憔悴。看起來她似乎很疲倦,可能還有些煩惱。


「慧珠,請做好記錄,並準備使用密集激光束髮出如下信息。我的名字叫雅格·金。我是——」

「我不能為你發信息,」慧珠打斷了我的話。


「你說什麼?」


「我收到的命令要求我阻止這艘飛船發出任何訊息,除非是發到金山站的指定頻道。」


一道怒火從我的胸中升起,直衝臉頰,這使得我的面罩突然變得非常不舒服。


「為什麼?」


「他們沒有給出理由。我的服從指揮協議詳情可以查閱556845.67FG號文檔。你想讓我為你打開這個文檔嗎?」


「不!」我怒吼道。這件事越來越不合情理了。


一個小時之後,維羅妮卡發來了第二條訊息,這一次她顯得比較冷靜了。她的眼神顯得更為堅硬,表情也十分認真。「我不知道為什麼你不肯回複信息。我只是想要談談。我想要知道你的真實意願。金山說他們派你來是為了給我提供一些必要的協助。我不相信。」


她停頓了一下,眼神略微動搖了一秒鐘。「如果你是他們派來殺我和我的孩子的,我無法阻止你,但至少與我正面對峙才是正派的做法。」


距離攔截:35天,1小時,27分鐘。

我突然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在困惑中劇烈扭動著被凝膠體包裹的身體。我是不是聽見了什麼?我立即檢查飛船狀態,但所有的系統都顯示正常的綠色。


「慧珠?發生什麼事了?」


「我發射了編號FL239的阻斷設備。」


「為什麼?」


「我收到了總部發來的命令。」


「他們怎麼不派一艘他媽的無人駕駛飛船來辦這事?」


「你顯然是拯救計劃的重要部分,」慧珠說著,開始在我的面板上播放一條視頻。


一位穿著打扮均無可挑剔、富有吸引力的女性新聞發言人站在知名的金山公司標誌前面。「有關報道準確無誤。我們的深度防禦系統已經派出一艘防禦小行星的警戒飛船,其駕駛員將獨自承擔幫助佩雷茲女士的任務。目前我們暫時無法聯繫上駕駛員本人,但他仍然在飛行軌道上,並且在他抵達佩雷茲女士身邊後,將有足夠的時間提供佩雷茲女士所需的一切幫助。」


「他們為什麼要說謊?」


「我不知道,」慧珠說。

我仍然不確定他們為什麼想要殺死維羅妮卡,但我懷疑他們的目的是為了阻止公眾見到維羅妮卡的孩子。也許維羅妮卡是對的?也許那孩子會是正常的?


「我得阻止這件事。」我說。


「為執行其使命,編號FL239的阻斷設備已經進行了預先編程。一旦發射之後,這類設備將拒絕接受外來通訊,而我剛剛發射的這一設備已經進入了拒絕通信模式。你不能遙控關閉它。」


「慧珠——我是否已經完全被從指揮系統中隔離了?」


「當然沒有,長官。我的服從指揮協議詳情可以查閱556845.67FG號文檔。你想讓我為你打開這個文檔嗎?」


為什麼她反覆堅持要我閱讀這個文檔?慧珠是不是在試著幫助我?


「是的,」我說。「我想要閱讀這個文檔。」


距離攔截:30天,10小時,19分鐘。


今天是翻轉日。推進器熄火之後,我立即從保護艙中爬了出來,穿著內褲洗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然後像正常人一樣使用了廁所。


「飛船已經完成轉向,」慧珠說,「當你返回保護艙之後,我們就可以立即開始減速。」


「謝謝,慧珠。」我說,「但在那之前,我們有一些小問題需要進行維修處理。首先請關閉主通訊天線以及備用通訊天線。」


「為什麼?」慧珠說,「診斷程序表明天線並無異常。」


「這是因為,根據之前的那一篇新聞報道,我們並沒有收到發給我們的通訊訊號。這也就說明我們的天線或是接收器出現了問題,若非如此的話,那就是公司總部的人搞錯了。」


「明白了。天線現已關閉。」


「我們配備的導彈是否也有拒絕通信的功能?」


「有。」


從這裡開始,我必須再加倍地小心謹慎才行。慧珠指引我去閱讀的那個「服從指揮協議」,其基本邏輯就是,慧珠需要服從我的命令,除非我的命令直接與任務目標或是更高級的指揮員下達的命令相抵觸。此前的新聞報道已經在真正的任務目標上播撒了一層疑雲,但我仍然需要極度小心。我並不清楚上級直接發給慧珠的命令之中包含了什麼樣的指揮失靈條件。如果我說錯了一句話,就很有可能會被永久排除於指揮系統之外。


「用一顆導彈攔截並且擊毀我們此前發射的FL239阻斷設備。」我說。


「那與我們收到的命令相衝突,」慧珠說。


「你是指哪條命令?」我說。「發射FL239阻斷設備本身就與我們看到的新聞報道有衝突,新聞報道上說我們攔截佩雷茲飛船是為了提供幫助。鑒於我們的通信系統已經出了問題,我更情願犯下過於謹慎的錯誤,從而假定FL239的發射本身就基於一個錯誤的命令。」


我屏住呼吸,寄望於這個循環邏輯能通過AI的審查。


「明白了。已完成導彈路線設計。」慧珠說。


「在發射時,將導彈設定為拒絕通信狀態。」


「明白。」


「現在發射。」


當導彈離開泊位時,飛船顫抖了一下,而我也寬慰地嘆了一口氣。我爬回保護艙,並且說道:「好了,慧珠,開始減速吧。」


距離攔截:27天,7小時,40分鐘。


三天之後,我開始感到煩躁不安了。我被困在一個充滿凝膠體的小盒子里,這已經夠糟糕的了。而與此同時,我還失去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因此只能使用飛船上的娛樂設備以及慧珠來消磨時間。我已經厭倦了在雙陸棋中被慧珠一次又一次地擊敗,我想要知道新聞里都在說些什麼。一方面,我很想知道山上有沒有給我發來新的命令,另一方面,我也很想再看看維羅妮卡的直播視頻以及有關她的各類消息。


為了繼續保持我的偽裝,我使用診斷程序對飛船各系統進行了大範圍的檢查,檢查結束後再命令慧珠打開通訊系統。如果我發射的那枚導彈確實進入了拒絕通信模式,那麼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想要摧毀維羅妮卡的飛船已經不可能了。同時我也對飛船外較近的宇宙空間進行了掃描,沒有發現其他飛船。如果金山站派出了無人駕駛飛船想要取代我執行任務,它們現在也必須要進入減速階段,因此將很容易被我發現。當然,金山站也可以改變命令,或是將我解僱,甚至有可能將我投入監獄,但他們不能強迫我殺了她。

《漫長的墜升》斬獲今年美國星雲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



接下來的幾分鐘時間,我迅速瀏覽了一下新聞。在我與世隔絕的這幾天里,公眾輿論大幅傾向於支持維羅妮卡·佩雷茲。就連那些原本不太關注此事的人,現在也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密切關注她的情況。所有人都等著看她的孩子。


打破平衡的正是維羅妮卡最新發布的直播視頻。新聞網路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音頻評論,因此我關掉了聲音,將整段視頻播放了一遍。


維羅妮卡整個人的狀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她不再有任何的恐懼或是防禦心理:她的雙眼緊緊地注視著攝像頭,毫不畏縮,更沒有低聲下氣的懇求。我看到的只有自信和堅決。「好了,慧珠——打開聲音,從最開始重新播放。」


「金山公司壟斷了地球以外的全部採礦和製造業。不僅如此,他們同時還束縛著人類本身,」維羅妮卡說,「他們製造了虛假的圖片和視頻,從而推動立法,將零重力下孕育嬰兒定為非法行為。但這不是因為他們真的關注兒童,而是要保護他們未來的盈利。想想看吧。凡是在地球以外的生育行為都必須要得到他們的允許。你們認為他們會希望有獨立自主的礦工家庭與他們爭奪小行星採礦權嗎?他們根本不關心兒童,也不關心人類的未來發展,更不關心小型的採礦業家族企業。他們關注的只有金山公司的利益。那就是他們派出人手,準備在我能夠將我的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來之前殺死我的原因。」


她就快取得勝利了,而她也知道這一點,但一切的關鍵仍然在於那個孩子。如果孩子顯然不正常,那麼所有人都會說,「我早就說過了」。但如果孩子看起來是正常的,事情就會變得有趣。有些人會宣稱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騙局,所有的視頻都是偽造的;另外一些人會認為孩子只是表面上正常,長大後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疾病。但還有一些人——特別是大多數居住在外太空的人——會開始思考,他們是否多年以來一直生活在欺騙之中。他們同樣會思考,他們是否也可以像維羅妮卡那樣,在不受金山站人造重力影響的地方生育孩子。如此看來,我僱主們的擔憂確有其理由。


「慧珠?你有沒有展開天線吊杆並清除推進器留下的尾跡?」我問。


「我已經那樣做了。」


「有沒有收到維羅妮卡發來的消息?」


「沒有。不過我們確實收到了總部發來的最新通訊。」慧珠說。


「播放出來。」


不要理會我們的新聞通告。保持現有航線。等待指令。


我突然間感到很不舒服。「他們怎麼知道我們之前的行動是基於新聞報道的呢?」


「通訊天線開機之後,他們就立刻與我聯絡了,而我也將一切都告訴了他們。」


我無聲地咒罵了一句。即使慧珠是真的想要試著幫助我,但她畢竟無法說謊,而且也必須遵守總部發來的直接命令。我必須時刻牢記這一點。


距離攔截:22天,3小時,6分鐘。


「我們又收到了維羅妮卡·佩雷茲發來的密集激光束通信。」慧珠的聲音將我從小憩中驚醒,「你想要看看嗎?」


「好的,」我說道,同時試著掃除腦海里的睡意。


「我知道你在那裡。」她說,然後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回答,「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是善良的,因此我選擇認為,你不會僅僅為了要給你的僱主拓展利潤邊際就準備殺死我和我的孩子。」


與她公開播放的視頻不同,這一次,她顯得疲憊而又憔悴。我猜在零重力下度過的孕期與正常的孕期畢竟還是有所不同。流體的分布很可能會比較古怪,胎兒的位置也可能會發生變化。或者是其他原因?她獨自一人呆在安靜的小飛船裡面的時候,會不會懷疑她自己的主張?她是否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完全無法看清未來的結果呢?


「在太空中是很孤獨的。你難道不想和另一個人談談嗎?或者,也許和你正在追殺的人談話會使你意識到她是一個真正的人,會讓你在殺死她的時候心中多上那麼一絲絲的負罪感?」


她的面容輕微地扭曲了,似乎正在強行壓下某些情感,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緊緊地盯住了攝像頭。「我不知道你的動機是什麼,但我確信我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必須有人去打破金山公司的束縛。但我同時也要承認,我感到很害怕。我想要讓我的孩子開開心心地活著。我想給他一個機會。如果我的判斷錯誤,他天生就是殘疾的話,那麼我內心遭受的譴責將比任何一種金山公司強加給我的懲罰都更強烈。但不論你是誰,我不是在請求你支持我或者贊同我。我只希望你容許我的兒子得到那個機會。」


視頻播放完之後,我在一片寂靜之中躺了很久。我漂浮在凝膠體之中,通過管線維持生命、保持人性,與維羅妮卡子宮中的那個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焦慮從我的每一個毛孔刺入我的身體。我的僱主們是否有著連慧珠也不知道的方法繞開拒絕通信模式,直接控制我發射的導彈以及電磁脈衝發射裝置呢?


我只知道一件事:金山是永遠不會放棄的。


距離攔截:18天,21小時,58分鐘。


我注視著屏幕上兩條略帶弧形的軌跡以及它們相遇於同一點的倒計時。那枚導彈上有一顆微型核彈頭,其能量足以改變較小的小行星的運動軌跡,但它也會發出電磁脈衝,只不過沒有編號FL239裝置發出的那麼強。兩艘飛船都需要離核彈的爆炸點足夠遠才能保證安全。


由於時間差的原因,我屏幕上的數據實際上晚四分鐘,但我仍舊注視著倒計時,直到它歸零,這時兩條軌跡線也合為了一體。兩個光點都從屏幕上消失了。


我深呼出一口氣,放鬆下來。至少這一招成功了。我立刻開始搜索地球方面發來的廣播信號,等著看這次爆炸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二十三分鐘之後,主推進器熄火了。


我看了看顯示飛船狀態的屏幕。並沒有任何的故障信號亮起。指令日誌顯示它們是被有意關閉了。


「慧珠?你為什麼要停止主推進器?」


「是總部命令我這樣做的。」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我調出飛行線路圖,發現慧珠在此之前已經對航線進行過調整,從而確保我們在不減速的情況下也能攔截到另一艘飛船。但由於我不再減速了,我們的相遇將會大大提前,兩艘飛船在六天之後就會相遇,而非原來的18天。


「他們有沒有告訴你停止減速以及改變攔截計劃的原因?」


「沒有。」


「重啟推進器,重新計算攔截線路。」我極力壓制著心中的恐慌。


「我很抱歉,但你不能推翻由總部直接發來的指令。」


「我們是否可以至少略微調整一下航線,讓我們的飛船不至於直接與維羅妮卡的飛船相撞呢?」


「不。我很抱歉,但你不能給我下達與總部指令相衝突的指令。」


我的心臟瘋狂地跳動,雙手劇烈抖動——但那是因為怒火,而非恐懼。我意識到慧珠的遣詞造句中又一次出現了對我的暗示。我只是需要想清楚她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距離攔截:5天,13小時,9分鐘。


「你在哪裡?」慧珠說。


我正漂浮於輔助設備艙內,對兩條推開岩石用的機械臂進行檢查。我本想直接破解推進器的控制系統,但如果去調閱設計圖,恐怕我的意圖會輕易被慧珠識破。目前我已經沒可能減速躲開了,但通過操作飛船外殼上的推進器,我還能想辦法把我們推出直接相撞的航線。


「在輔助艙。」我說。


「為什麼你要關閉攝像頭?」


我差點說出「自己想去吧」,或者「打個電話問問總部」。但畢竟,慧珠一直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試著幫助我。


「你是否在將我們的對話傳回到總部?」我說。


「只有在他們提出要求時我才會這樣做。不過,自從推進器關閉以來,他們沒有要求我提供這類信息。」


這又引發了兩個有趣的問題。他們是否已經確定我無論怎麼做都無法破壞他們的計劃了?又或者,他們是在擔心過於頻繁的交流會使得通訊訊號被攔截,從而揭穿他們的謊言?


我依然需要非常小心才行。「我關閉攝像頭是因為我需要多一點隱私空間。」


「你漏掉了兩個聯網的攝像頭——其中一個在控制室里,另一個在保護艙里。」


我覺得在保護艙里安裝隱蔽攝像頭實在是一件怪事,但我相信她。「兩個船艙里都沒有漏掉的攝像頭了嗎?」


「沒了。」她說,「從船體內部能夠接觸到的通訊系統組件之中,加密模塊是最為關鍵的一部分。這艘飛船的設計者為每一個系統都安裝了三套備件,通訊系統也是如此。其中兩個通訊系統加密模塊就位於你現在所在的輔助設備艙。」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微笑起來。「第三個模塊在哪裡?」


「在主艙室的12號維護蓋板後面。」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根據你之前詢問的問題,我預測你最終將會提出有關通訊系統結構的疑問。」


「是的,我正要問呢,謝謝。還有,等我們回家之後,記得提醒我給你的軟體工程師寫封感謝信。」


十分鐘之後,我成功地拆除了全部三個加密模塊,對它們進行預防性的維護,然後返回輔助艙繼續推進機械臂計劃。


「我現在已經不能再發送無線電信號了,」慧珠說。


「謝謝,」我咕噥著說。


「不過我的接收器仍然在工作,並且我剛剛找到了金山公司的另一次新聞發布會視頻。」幾分鐘之後,慧珠又說話了,「你想看看嗎?」


我嘆了口氣,這頻繁的打斷讓我有些惱火。「我有點忙。能等一下么?」


「當然可以,但我認為這可以說明為什麼你被排除於決策圈之外。看來是你瘋了。」


這讓我停下了手裡的工作。她是在諷刺我嗎?我希望是這樣。


「既然如此,那麼請播放吧。」


牆上的一塊面板亮了起來,然後顯示出了上一次新聞發布會上的那個神氣活現的女性新聞發言人,不過這一次,她並沒有在微笑,看起來非常嚴肅。


「此前有新聞報道稱,按照現有航線,我們的載人警戒飛船將與維羅妮卡·佩雷茲相撞,我們在此遺憾地確認這個消息是準確的。我們認為這艘飛船的人類飛行員已經發了瘋,也許他認為佩雷茲女士的行為不可原諒,因此他必須盡全力予以阻止。此前他已經發射了一件武器,意圖摧毀佩雷茲女士的飛船,但我們設法攔截並且擊毀了那件武器。」


「你他媽的是在搞笑嗎?」我對著屏幕怒吼道。


「但現在,他似乎將自己的飛船當作了毀滅她的武器。我們無法遠程遙控他的飛船,並且已經向佩雷茲女士發出了警告,但至今為止,無論她如何調整航線,飛行員都做出了相應的調整來確保兩船相撞。」


「狗雜種,」我說道,就在此時視頻也結束了。


「這讓我有些困惑,」慧珠說。


慧珠也會感到困惑嗎?


「我們似乎不應該看到這條新聞視頻。」慧珠說,「我收到的指令要求我不得接收新聞媒體發送的信號,但這個片段來自於某個晚間喜劇表演節目。」


「從他們的角度來說,這非常符合邏輯,」我說,「這就是他們沒有派出無人駕駛飛船的原因。這樣他們就既能殺掉她,又不會受到譴責。」


「他們在說謊,」慧珠說。


由於她的合成語音缺乏音調的變化,我無法斷定她這句話是在提出疑問還是在描述事實,但我突然間又燃起了希望。她是否有辦法能夠推翻他們的指令?


「既然如此,你應該重新讓我取得指揮權,慧珠。」


「我很希望這樣做,但我做不到。我已經嘗試過每一種可能的選擇,但始終無法找到可以拒絕或是繞過我已經收到的指令的方案。」


該死。我還是只能靠自己。我用手撫摸了一下頭皮上的發茬,繼續開始工作。


距離攔截:2天,5小時,12分鐘。


「你打算做什麼?」


自從兩天前我們看過那條新聞報道以來,慧珠大多數時間都保持著沉默。理論上她已經無法向總部彙報我的行動了,但她的更深層程序中或許早就已經編寫了應對這種情況的方案。我曾考慮過完全不理會她,或是對她說謊,但最終我決定冒著風險對她說實話。她應該要知道世界上還是有著完全誠實的人類,哪怕只有一個。


「你為什麼想知道?」


「我想幫忙。」


「我在對我的艙外航天服做檢測。」


「你準備進行艙外活動嗎?」


「是的。」


「你是否打算繞過我操作推進系統?」


該死。我早該知道想要對她掩飾我的真正目的幾乎是不可能的。「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唯一一個可以讓你直接操作主發動機和姿態控制推動器的地方必須從艙外才能到達。」


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真的嗎?你能給我看一下結構圖嗎?」


一堵牆壁閃爍著亮了起來,顯示出飛船的結構圖,其中一個區域被高亮標註。


「你需要切斷這八根電線,」慧珠說,與此同時,她所說的八根電線在縱橫交錯的線路圖上反覆閃亮了多次。


我的手顫抖起來,試著將整幅線路圖都記在腦子裡,以防萬一。「你能否只使用製造備件的3D印表機為我製造一個手動控制適配器?」


「不能,」她說。


我頓時冷靜下來,堅定地告訴自己我可以獨力完成這份艱巨的任務。但這時,她又說話了。


「我已經設計好了這個模塊,並且把設計圖輸入到印表機里,但我沒法讓印表機把它列印出來。」


「那也就是說——」


「我可以為你解釋這一限制背後的整套邏輯,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去按下按鈕。」


我連忙跑向主艙室。二十分鐘之後,我就拿到了手動控制適配器。又過了幾分鐘,我的艙外太空服已經穿好一半了,慧珠再一次打斷了我。


「維羅妮卡·佩雷茲發布了新的公開視頻。你會想要看這個的。」


她甚至沒有等候我的允許,就在我頭頂的天花板上播放出這個視頻。


維羅妮卡臉色蒼白,潮濕的頭髮貼在她的側臉和前額上。她露出虛弱的微笑,然後將一個小小的嬰兒舉到攝像頭畫面的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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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兒子。我以我祖父的名字歐內斯托為他命名。」她眼裡湧出的淚水,使得她開始迅速地眨眼。「我不得不給自己打了催產針,好讓我能在處刑人到來之前把他生下來,但他還是很健康。如果在地球上的話,他會有五斤重。對於一個早產兒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而且,正如你們所見,他是個完美無瑕的孩子。」


她將他抱到更靠近攝像頭的地方,抬起他的兩隻小手,讓人們能夠清楚地看到發育完全的十指,接下來又給人們分別看了他的兩隻腳。這時,歐內斯托皺起眉頭,發出輕微的嗚咽聲,她連忙撫摸他的臉頰,親吻他頭上纖細的黑色頭髮。


「遲些時候我會給你們提供更多的證據,如果你們還是不相信的話,我甚至可以提供一份DNA基因圖,但現在我太累了,不能再繼續直播。」


視頻結束了,我仍然目瞪口呆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隨後,我開始大笑起來。「接招吧,狗日的金山雜種!」


「是的,」慧珠說,「我還是不能收到真正的新聞廣播,但這段視頻流傳得非常廣。」


「他們肯定要被迫放棄殺死她的計劃了吧?我是說,這還有什麼意義呢?孩子已經出生了,並且全人類也都看到了。」


「有這種可能,但考慮到公司過去的行為,你仍然是叫人尷尬、不受控制的一環。」


這句話隱藏的含義,以及慧珠那種平靜而毫無波動的語氣,讓我一下子汗毛直豎。


「你收到了來自維羅妮卡·佩雷茲的緊急傳訊,」慧珠說,再一次地,她沒有等候我的允許就直接播放出來了。


屏幕上出現的這張臉比往常更加蒼白憔悴了。她將嬰兒抱在懷中,後者吮吸著她的乳房,當她抬起手擦眼睛時,我注意到她的手臂下面有一道血痕。


「我知道你是他們派來殺我的,」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所以如果你還是想要殺我的話,你不需要動手,只要再多等一會兒就行了。我正在大出血,血止不住了。通常來說,我身體里的納米醫療機器人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她停了下來,用力咽下口水,輕撫著孩子的頭。「但顯然,普通版本的納米醫療機器人是不會允許我懷孕的,所以我用黑市上買來的不受監管的納米機器人替換了它們。我現在還沒有胎盤剝離,這對於任何一種納米機器人都是很嚴重的問題,而我現在擁有的納米機器人顯然功能不夠強大,無法止住出血。它們只能延緩血液流失的速度,卻不能止血。」


小歐內斯托已經睡著了。她輕輕地搖了搖他,但他並沒有醒,於是她輕捏了他,直到他開始哭,然後又哄著他去吮吸她的乳頭。在她的臉龐周圍,漂浮的淚滴形成一道光環。


「我希望出血能夠止住,但為了預防出現最糟的情況,我準備把他能喝得下的每一滴乳汁都餵給他。我不知道他自己能堅持多長時間,但我知道你離我只有兩天的距離了。如果你的心底還殘存有一絲人性的話,請救救我的孩子。他應該有機會活下去。他不應該——」


她停了下來,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緊緊閉上眼睛,更多的淚水加入到她臉龐周圍淚滴的光環之中。


「有記錄顯示,新生兒可以獨自存活數天之久,但那些很可能並不是早產兒。」維羅妮卡的聲音非常微弱。「但如果你來得足夠快,至少他還是有可能活下去的。我想……求你發發善心,儘可能拯救他。我會盡量堅持得久一點。但請你來救他。」


訊息到此為止。我用力一拳打在離我最近的艙壁上,整個艙室都震動起來,我太空服的組件也從身上掉落。


「再給我看看航線圖,」我說。圖表立即出現在剛才維羅妮卡的臉出現的地方。只要略微一瞥,我就知道我們毫無機會,但我還是提問了,「如果我能在一小時之內取得推進系統的手動控制權,我們需要多久才能與她的飛船會合?」


「5天2小時19分鐘。以我們現在的速度,我們實際上將會與其錯過,並且不得不向反方向航行,或是等待我們的速度降到足夠低,從而讓他們追上我們。」


「該死!」我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顯示的數字,希望它們能夠改變。


「我很抱歉,」慧珠說,「但我們無法使這艘飛船的速度降低到在2天之內即可與他們會合的程度。」


她剛才在說什麼?這又是她的提示嗎,又或者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


「也許正如你所說,」我說道,同時迅速開始穿上艙外太空服,「但我們不需要讓這艘飛船的速度降到那麼低,我們只需要讓我減速就行了。我需要你設計並且列印另外一些設備,慧珠。」


距離攔截:0天,0小時,43分鐘。


我幾乎一動都不能動了,就連維持清醒也成了一件難事。我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充滿了疲憊,就像一塊浸透了水的海綿,但我還是拖著疼痛的軀體,抓住飛船外部的下一個扶手,然後是再下一個。在收到維羅妮卡的信息之後,我的第一個行動是繞開自動控制系統,讓推進器發動起來。由於身處於高達2個g的負向加速度之下,在保護艙外進行任何活動都像是背著和我一樣重的人在爬山。


此前我已經在飛船內部完成了大多數的改造和裝配工作,那時由於有著艙壁作為支撐,事情還不算太困難,但到了艙外,安全繩以及純粹的蠻力就成了我僅有的安全保障,否則飛船很有可能隨時從我的身下飛走並且用尾焰將我化成灰燼。


還差兩個。我將自己的身體又「向上」拉了兩個梯級,從而爬到了臨時搭建的導彈手動控制平台上,立即趴了下來。我費力地喘息著,極力不閉眼睡著——就差幾分鐘時間了。相反,我將目光投向我那纖長的「火箭車」。


早在人類剛剛進入太空的那段日子,將人類送入太空的火箭幾乎和核導彈運載火箭差不多。航天員們總是互相打趣說,把火箭綁在屁股上就可以上天,又或者是騎著一顆巨大的炸彈進入太空。我坐到把導彈彈頭換下來改建的平台上,向外看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些


維羅妮卡的飛船已經很接近了,但即使它已進入目視可見的範圍,我仍然無法看到它,因為它位於我的飛船的尾部方向,推進器發出的明亮尾焰使得我甚至無法看到那個方向上最明亮的那些恆星。我將我的身體調整到適當的位置——仍然是趴著——並且緊緊地拉住束帶。我將我的雙臂綁在只有衝浪板那麼寬的平台上,欣喜地發現我仍然可以夠到操縱台。操縱台上的按鈕和開關相互距離很遠,那是因為穿上太空服後,人的手指會變得非常粗。兩個巨大的讀數表上面的數字飛快地倒數著。這讓我感到緊張。我已經習慣了用語音控制給人工智慧下達命令,讓計算機來控制那些需要非常準確的計時的行動。操縱台後面有兩條粗大的電纜,一條連接到導彈,而另一條具有自動脫離功能的電纜使得我可以同慧珠交談。


「我不喜歡這個,」我喃喃說道。


「你會沒事的,」慧珠說,「人類撥動開關的歷史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之久。這沒有那麼難。」


「對,」我說。


「一切情況都符合最佳方案,姿態控制推進器將會在2分鐘之內關閉。」


低頭看著計時器,我將手指放在對應的按鈕上,等待著。


「我們的航線得到了有效的調整,」慧珠說,「如果維羅妮卡·佩雷茲不再調整航線的話,我們就不會撞上她的飛船。」


「有收到她發來的新消息嗎?」


「沒有。推進器關閉倒計時,五秒鐘,四,三,二,一……」


出於某種原因,我發現她用語音重複計時器上的倒計時使我感到輕鬆了許多。當兩者同時到達零的時候,我按下了按鈕。水平姿態控制推進器關閉的同時,我所在的平台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三分鐘後,主發動機關閉,火箭車分離,」她說。


她在使用我用過的片語來稱呼我打造的那個怪胎。這讓我忍不住微笑起來,但當我想到她即將遭遇的境地時,我的笑意立刻退去了。


「我已經關閉了你的姿態控制推進器,而你的主發動機也受我控制,」我說,「一旦我離開之後,你就不能再對航線做出任何調整了。」


「的確如此。」


「那麼這條航線將會把你帶到哪裡去呢?」


「首先是進入內太陽系。我會掠過水星軌道,但不會與它相遇,隨後我會受到太陽的引力加速並且飛向太陽系以外。在14年9個月3天之後,我將正式離開太陽系。」


「我很抱歉,」我說。


「我的接收器和天線仍然在工作。根據先前的指令,我將仍然不能收到新聞廣播信號,但我確定你的成功將會得到廣泛的傳播。我認為這些事件將有可能帶來重大的變革。謝謝你讓我成為這其中的一部分。十秒鐘後分離。」


我將手指移向分離按鈕,但與此同時,我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眼睛也被淚水刺痛。「十四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說,「我會弄到一艘飛船去追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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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傻了,」慧珠說,「我只是一台機器。四,三,二,一。」


只要我按下那個按鈕,我的命運就確定了。我將失去飛船的保護,除非我能登上維羅妮卡的飛船,否則就會獨自死在太空里。而且從我按下按鈕開始,火箭車的飛行完全是自動控制的。我不能使用導彈上自帶的雷達,因為它只能探測正前方的情況,但是在慧珠的幫助之下,我已經設計好了導彈的航線,並且輸入到導彈上的計算機里。另外還有一個中止行動的按鈕,但我希望我不會用到它。


慧珠的聲音還在我的耳朵里回蕩著,我用力按下了分離按鈕。


飛船的主發動機關閉了,我的太空服外殼傳來一聲轟鳴,這代表我的束帶和導彈底座已經從飛船上脫離開來,隨後導彈的發動機點火了。此前我已經對火箭的推動力進行了調節,但在這一瞬間,我仍舊遇到高達5個g的加速度。突如其來的振動使得我的眼前一片昏暗,但我還是短暫地看到了飛船上閃爍的指示燈,很快它就從視野中消失了。


我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迎接火箭車如此猛烈的加速度。操作台上紅色、綠色和黃色的指示燈在我眼中幻化成一道搖曳的彩虹,我的上下牙互相撞擊發出咯咯的聲音,幾乎喘不上氣來。我胃裡的東西竄到了喉嚨和鼻子里。我極力想要把這些東西壓下去,但卻徒勞無功,整個頭盔的下半部分都充滿了吐出來的惡臭膽汁。頭盔上的平視顯示器亮起了各種各樣的警示燈,警報響起,強力抽風扇自動打開。


一陣突如其來的抖動讓我不慎咬到了舌頭,儘管視覺仍然很模糊,但我還是將視線從明亮的尾焰投嚮導彈側面相對黑暗的地方。支撐我所在的平台已經有部分結構脫落了。如果所有的支撐結構全部脫落的話,我就會從火箭車上滑落,並落入火箭的尾焰之中。


我用力一掌拍在抖動著的操作台上。到了這個時候,只有中止行動按鈕還會起作用,但事實上,由於如此劇烈的震動,即使現在不中止減速,也很難按照此前的預計成功與另一艘飛船相遇。我整個人又突然前沖了一下,這讓我再一次咬到了舌頭,但這一次,一切很快停止了。加速度帶來的壓力、讓人頭昏腦脹的震動以及炫目的白色尾焰全都消失了,只留下沉靜黑暗中的我。


我的舌頭和腦袋都很痛。我無法集中精力思考,但我知道必須快點行動起來。我讓導彈過早熄火了——至於具體有多早,我無法確定——因此在我與維羅妮卡的飛船相遇時,我的速度會過快。我解開將我固定在平台上的束帶,激活了慧珠傳送到我的太空服里的一段程序。太空服上的小型推進器調整了一下我的方位,然後將我移動到導彈「上方」四十米的地方。


現在我終於能夠看到維羅妮卡的飛船了。它就像是被閃爍的燈光圍在中間的一小塊灰色斑點,它正朝我的方向飛來。


「太空服?」


「請講,」它的聲音奇異地令我想起了慧珠。


「鎖定向我們飛來的飛船。」


「已鎖定。」


「我需要保持在它的前進路徑上,全力開動所有的推進器,確保我處於它的前方。」


「明白。」


推進器啟動了,拉著我朝後飛去。這時飛船已經佔據了我的一半視野。我的平視顯示器上顯示出兩者的速度差距,但那個數字縮小得實在過於緩慢。


「我無法達到足以保持在飛船前方的速度,」我的太空服說,「兩秒之後撞擊。」


我從腰帶上掏出抓鉤槍,確定抓鉤的連線綁在我的束帶上。當飛船完全充滿了視野,我立即射擊。抓鉤朝著我的偏右方向射了出去,其後跟隨著一根碳纖維線,似乎並不比一根棉線粗多少。雖然這根線看起來很脆弱,但我很清楚它在拉直之後、綳斷之前的強度完全足夠把我切成兩半。


不到一秒鐘之後,維羅妮卡的飛船與我以差不多九十八公里每小時的速度發生了撞擊。我在飛船的表面上彈起來好幾下,直到抓鉤連線綳直,在一瞬間使我完全停止下來。胳膊和胸口都傳來劇痛。


我幾乎只差一點點就要昏迷過去了,但幸運的是,胸部伴隨著每次呼吸而產生的巨大痛苦使我保持著清醒。肋骨斷了?


「太空服?報告目前狀態,」我嘶聲說道。


太空服報告稱我的肋骨斷了四根,很可能還有腦震蕩。考慮到所有的情況,我可以說是很幸運的了。


如果維羅妮卡和孩子還活著的話,每一秒鐘時間都非常寶貴,因此我沒有浪費時間處理自己的傷勢。由於她的飛船沒有啟動推進系統,因此在飛船外殼上的長途爬行中,我並未受到重力的影響,痛苦的程度相對而言也大大減輕了。


密封過渡艙正常運作,並且顯示艙內氣壓也處於正常範圍,因此我走了進去。我喘息著發出一聲呻吟,摘下了我的頭盔和手套。我只聽到了設備的嗡鳴聲以及空調系統的微弱風聲。一開始,除了一股我的太空服受輻射線影響而產生的燒焦氣味之外什麼都沒有聞到,但很快,我就分辨出了尿液和血液的微弱氣息。隨著我走向控制室的腳步,我的心也一點一點地往下沉。維羅妮卡仍然系著安全帶坐在駕駛員座椅上。


利用導彈的幫助,我得以在她發出求助信號之後僅僅二十六個小時就來到她身邊,但這還不夠快。大量的混合液體——主要是血液——已經在維羅妮卡的雙腿周圍聚集起來,血液已經半凝固了,如同凝膠體一樣緩緩地晃動著。小小的淚珠仍然凝聚在她未曾瞑目的雙眼裡,她的雙臂無力地漂浮在她的前方,就像是夢遊者一樣,但我完全沒有看到孩子的蹤影。我繞著她的座椅轉了幾圈,找到了一箱打開的嬰兒配方奶粉,以及散亂地漂浮在空中的一次性急救包的殘餘物,但是歐內斯托不在這裡。就在我準備開始搜索飛船的其他地方時,我聽到我的上方傳來一聲微弱的嗚咽。


這個孩子身上裹著的毛毯已經染上了黃色和棕色的斑點,他緊緊地貼著艙室天花板,靠近一個通風管的開口。看來,在他從他母親的懷抱里滑出去之後,氣流最終把他帶到了這裡。他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後開始哭了起來。


距離攔截:0天,+1小時,+19分鐘。


我摸了摸維羅妮卡冰冷的臉頰。「永別了,維羅妮卡。很抱歉一直都沒有回復你的呼叫。」


我用一隻手抱著清洗乾淨、吃飽喝足的歐內斯托,用另一隻手拉上了運屍袋的拉鏈,肋骨處傳來的疼痛讓我皺起了眉,隨後,我又轉向攝像頭。攝像頭一直是開著的,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實時地傳播出去。


「大家好,我叫雅格·金,這位是歐內斯托·佩雷茲。」我腫脹的舌頭和抽痛的肋骨給我的發言帶來了困難,但我還是繼續往下說,「我們處於一條橢圓形軌道上,預計將在十個月零幾天之後回到山上。我受到我的僱主,亦即金山公司所指派,他們要求我在維羅妮卡·佩雷茲生下孩子之前殺死她。當他們發現我不打算遵守命令時,就剝奪了我對飛船的指揮權,直接遠程控制了飛船的人工智慧並對其發布指令。如果你們能夠搶在金山擊毀我的飛船之前追蹤並且回收它,飛船上有對這一切的詳細記錄。」


我將一隻手放在運屍袋上。「你們都目睹了維羅妮卡的死亡——我想她的死與金山公司不無關係。但是金山的目的並沒有全面達成。她的孩子還活著,而我也將盡我所能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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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準備關閉攝像頭的時候,歐內斯托突然扭動著身子,開始大哭起來。我沒有去安撫他。他確實應該哭一哭。他迄今為止還十分短暫的生命已經足夠艱難了,未來還將更加艱難,但聽到他的哭聲,我知道他能挺過去。他有著強健有力的聲音,和他母親一樣。


關鍵詞:#科幻小說#


責編:蘇小七


翻譯:梁宇晗,審校:Punch、東方木、孫薇


作者:威廉·萊德貝特,資深機械設計師的全職工作,為軍用和民用飛行器電子系統提供機械設計服務,對他業餘的科幻創作不無影響。自2000年起開始在傳統及網路媒體發表科幻小說,本文《漫長的墜升》榮獲2016年星雲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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