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尺牘斷想

嘉林兄復函書影

文 鬍子曰

1.

南國正是萬木蔥蘢。一場雨，卻不期而至。經過雨水的沖刷，細葉榕繁密的葉片上飽含了綠意；高大的青棕樹，果實更為溫潤、紅艷。推開窗，白玉蘭的香氣，瀰漫在初夏的深圳。

「下雨天，筆墨更宜古樂相配！」L君輕輕地走到電腦前，在播放器里選了一曲《高山流水》。一時，琴聲錚錚然，猶如薰風，巍巍洋洋地在寧靜的書房裡彌散開。多年前從藝術院校畢業，他一直在華南闖蕩，經營過畫廊、書院，也開過廣告公司。一口鄂中的鄉音難改，對於藝術的初心也未泯。無論忙累，每日臨帖，是必修的功課。今天這一場午後的驟雨，反而增添了他書寫的興緻。

L君端坐幾前，展紙，蘸墨，凝神運腕，筆觸間點畫跳躍。墨色濃濃淡淡暈開，線條疾走在柔軟的宣紙上。「……佳想安善……力不次。」這是臨王羲之手札。L君喜右軍書，尤喜其信札。他一直覺得，晉人高風雅緻，於書在二王；二王之書，佳處盡在尺牘間。熠熠生動，千古以下，無其匹。

筆走龍蛇之際，古曲抑揚高下。琴聲時而雄壯、高亢，時而舒暢、流利。L君息心靜聽，駐管而嘆：「洋洋乎，誠古調之希聲者乎！嵇康死，而廣陵散終；逸少後，而蘭亭序絕。今之人，徒慕高義而不願行。謬矣！愚雖魯鈍，願效法之。」於是，L君拿起手機來，在朋友圈裡發出了一條信息：倘若接到諸位友人的手寫書信，必復！

L君放下手機，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在條格的宣紙上書寫著。

2.

會議整整開了一個下午還沒有結束也還沒有結論。思緒紊亂得像窗外雜亂地紛揚著的毛絮。一進入五月，北京就燥熱起來了！Z君下意識地抓起手機，看到微信的「發現」顯出紅點，隨手點了進去。

「散會！」他匆匆地說了一句。

多年職場生涯，使Z君養成了析縷分條不苟言笑的工作習慣。即使面對客戶，他也更願意將溝通的內容定義在明確指向或目標上——沒有目的的討論沒有意義！儘管，他觀察過，大多數混跡職場的人往往樂此不疲。「Make things meaningful！」是其一貫的主張，甚至也是他在工作中展示的獨特風格。

「Make things meaningful！」Z君這樣想著。

回到辦公室，他從桌前抽出了一張A4列印紙，默想片刻，用簽字筆豎行寫了起來。寫字於Z君，或公退閑暇時怡興，或煩惱熾盛時遣懷，素隨意為之，不拘形制，更不敢苟言「書法」。Z君的字，雖未臨帖，不法宗派，但其硬筆行書，時斂時放，能含能拓，常寓剛健於妍麗之中，寄詩思於筆端之上，亦頗見性情。

片刻，書就。Z君又審讀一遍。封緘。寄出。

做完這一件事，Z君彷彿有點兒意興闌珊。他暗忖：「意義」是什麼？是追求？是希望？是理解？是，也不是！「意義」，其實是一個不可追問的問題。如同心靈的自由，只在於它永遠不能在物質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安妥和歸宿。真正的自由，只能居留於虛無之鄉。這一紙信函的意義何在？它是否釋放了自由的心靈？

過了一會兒，Z君有點兒想要追回那封信。

又過了一會兒，「算了」，Z君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嘆口氣，說：青春是一封寄出了就無法追回的信！

3.

教學樓里一片燈火通明。

小Z和他的同班好友習君都沒去上晚自習。在學校西區小院里，有一間不大的房間。他們已經抄寫了一晚，滿屋裡鋪灑著抄好的海報。小Z和習君都曾在校書法比賽中獲過獎，儘管已臨近高考，但恰逢學校出「五一」牆報，他倆還是被「徵調」來給魯穆湘老師做幫手。——這是他們所樂於做的事情。不僅因為緊張複習中難得的放鬆，更因為可以近距離觀摩魯老師寫毛筆字。

魯老師四十多歲了。他身形瘦小，面色黢黑，滿頭短髮微微泛白，眉濃而長，睛微赤，抓筆的手指，節凸出，指甲已被煙熏得焦黃。他一邊寫，一邊眯著眼睛抽煙。咋看去，像是一個鄉間地頭常見的荷鋤老丈或賬房先生。但他是鎮上聞名的大書家。其書法，以魏碑入草，勢巧形密，意疏字緩；用筆圓凈健勁，節奏頓挫起伏，氣勢磅礴，令人擊節。聽說，他在寫長的條幅時，是將紙鋪在地上，他托著墨盤子，蹲著寫，如掃地一般！可惜未親見。有一陣子，各個教室的牆壁上，大都貼著他寫的字。我們文科班裡的一幅是：自信人生兩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

為提高升學率，學校突擊辦起了「三小班」——美術生、音樂生、體育生。每晚上，體育生們在操場上狂奔，「嗷嗷」的叫喚聲響徹夜空。小Z的文科班中，也有一部分同學轉到了校園北側一排如廟宇似的平房教室里。他們在那裡「半路出家」，加緊「惡補」書法和素描。那頗具名士風度也多鄉儒習氣的魯穆湘老師，便成為了他們接觸陌生的藝術的最初的引渡者。有時，在課間，小Z和習君會站在窗外窺看他們低頭排線（素描的基礎），也旁聽到魯老師講「遠山無石，遠水無波，遠人無目……」

但小Z和習君都沒有報「三小班」。「如果報，你的考取幾率會大大提高。」班主任W老師勸告，「況且，你還有藝術的底子。」

「謝謝您的好意！」小Z堅定地回答，「我以文藝為修養，而非生活。專業，才是生活。」

Z君回憶起當初的抉擇，笑了。生活啊！突然，他想起，哦！也有很久沒給習君寫信了。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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