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文化，哪有什麼「千年大計」

除了文化，哪有什麼「千年大計」

2017年4月1日，雄安新區從天而降。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詞語：千年大計。

千年大計？

我竟啞然。

即使已經習慣了朝鮮式的硬詞和幾十年的宏大敘事。

《康熙王朝》片頭曲也只奢求，向天再借五百年。

沒想到你突然來一個「千年大計」……

莊子說：夏蟲不可以語冰。

可能我的格局就像夏蟲一樣，不可以千年計。

於是，我儘可能地扯開常識的邊界，拉大歷史的疆域……試圖再次心悅誠服。

不幸的是，在五月快要結束的日子裡，我還是堅持初衷——

除了文化，哪有什麼「千年大計」。

著名歷史學家、楚學奠基人張正明認為，中國任何統一皇朝的國家機構都要有兩個根基：其一是民眾，其二是學術。前者是物質上的，後者是精神上的，二者缺一不可，如果民眾艱困，學術空虛，任何統一皇朝的國家機構都只能是搖曳的風燭。

一千多年前，陳子昂來到距雄安新區不遠的幽州（北京大興），

想起了距他一千多年前燕昭王禮遇樂毅的舊事，

寫下《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這個以千年為尺度的歷史坐標中，我們看到的是：

兩行清淚，一片廢墟。

一掃六合之後，秦始皇深謀遠慮地說：

「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可惜，十三年後，二世而亡。

歷史無常弔詭，喜歡掣肘、終結痴人說夢。

焚書坑儒，結果是：「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修築長城，結果是：「長城高際天，三十萬人守。一日詔書來，扶蘇先授首。」

漢承秦制，秦落下的所謂「千年大計」到底還是文化制度——

書同文：延續在帝國統一的文化密碼和紐帶；

郡縣制：延續在帝國底層的細節設計和按摩。

而舉國修築的「千年大計」——萬里長城，後來卻坍塌成了一段符號，成了歷朝縫縫補補的豐碑。

萬里長城只是農業文明的一個籬笆，擋不住南下的鐵騎。

那大運河總算「千年大計」了吧？

唐詩都道：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曹雪芹家族就在這條河的南端興起，黛玉也借著這條河北上寄人籬下。

問題是，這條河最通暢的明清兩代，因專制幾乎成了稅賦之河。

隋留給後世的「千年大計」不是大運河，而是科舉制。

科舉制——專制一個小小的豁口，有賴於此，北京也不再摺疊成三個固化的階層。

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連司馬遷也謂之「鑿空」，這總算是千年大計了吧。

兩千年後「一帶一路」也在這裡找到了歷史的起點。

其實，武帝派出張騫西行只是為了聯絡大月氏共擊匈奴，更遑論張騫最終還是無功而返。

絲綢之路，是前赴後繼的商旅和僧人踏出來的，商業和信仰是專制的相對盲區。

漢武帝留給歷史的「千年大計」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藉助這套解釋學，帝國的皇權和道統媾和，形成了內法外儒、王霸並濟的統治術。

周平王東遷國都，從鎬京至洛邑，可以說貫通了黃河流域，奠定了後來西長安—東洛陽兩京（都）的北方格局，但也開啟了兩京兩大勢力角斗和中央顧此失彼的局面。《詩經》中的黍離之悲就是對東遷的感慨：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即使商朝盤庚遷殷之時，面對部族臣民，《尚書》記載，盤庚動員說「邦之臧，惟汝眾；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國家治理得好，是你們眾人的功勞；國家治理得不好，是我有過有罪）。」語氣是多麼懇切卑微，沒有一點我要搞個千年大計的魄力。

只有歷史才能成全歷史。

除了制度設計和文化創見，沒能聽說修建出一個「千年大計」的。

更何況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

杜甫說，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即使有一個宏大的國家戰略，也應該用一個中允平和的表述，不要用天方夜譚的敘事和暴力威懾的詞語來恐嚇民眾。按照《巨嬰國》的理論，這壓根還未能走出「全能自戀」的政治幼稚期，黃仁宇寫《中國大歷史》也不能這樣汪洋恣肆。

「有時候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忽然覺得王菲唱《紅豆》跟《心經》一樣：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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