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卜世仁應該承擔千古罵名「不是人」嗎？深度文

賈芸的舅舅卜世仁應該承擔千古罵名「不是人」嗎？

作者：子凡shine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痴女兒遺帕惹相思」，描寫了賈芸向舅舅借貸遭拒的故事：

賈家出了修建大觀園如此巨大的一個工程，很多人都躍躍欲試，希望從中得到一點好處。賈芸也想著走鳳姐的門路謀個差事。他尋思著弄點冰片麝香作為禮物送給鳳姐，可巧賈芸的親舅舅卜世仁就開著一家香料鋪。於是，賈芸便往舅舅這裡來。

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里按數送了銀子來 」誰想到卜世仁卻拒絕了；不但拒絕幫襯，還數落了賈芸一頓；這還不算，最讓人不能忍的是親舅舅連一頓飯都捨不得讓賈芸吃。

卜世仁道：「怎麼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

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

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

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卜世仁夫婦這段雙簧演得實在精彩！這對夫婦真是摳門到家了。讓觀者都忍不住替賈芸生氣，這樣吝嗇又勢力的舅舅舅母恐怕也是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人物。

眾所周知，諧音是《紅樓夢》創作的一大特點，比如「元應探惜」四姐妹讀作：原應嘆息；秦可卿讀作：情可卿；甄士隱讀作真事隱；賈雨村讀作假語存；甄英蓮讀作真應憐……舉不勝舉。歷來《紅樓夢》的解讀者也依此將「卜世仁」讀作：不是人。賈芸的舅舅——卜世仁——「不是人」。但是，細想之下，拒絕借貸，就可以罵人家「不是人」嗎？

常言道，親是親，財是財。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是舅甥呢！雖然卜世仁完全不顧骨肉情誼，長著一副十足的勢力小人嘴臉，但是僅僅因為拒絕借貸一事，就可以說他「不是人」么？似乎多少有點冤枉。

循著這樣的思路，我們試著從卜世仁的角度，來還原他拒絕借貸給賈芸的心理狀態：

1、卜世仁身為底層的小生意人，難免有市儈氣

卜世仁家不是官宦人家，也不是巨富大賈，更不是像四大家族一樣的財大氣粗，他只是舊社會底層的小生意人。小本生意的艱難不言而喻，如果沒有這份算計和摳門的生意經，大概生意也是做不下去的。

薛寶釵在探春理家的時候，說你再管理幾天越發把朱子看得虛浮了。儒家思想講究仁義禮智信，凡事義字當前，捨生取義，捨己為人；但是商人的邏輯是付出就要有回報，做事必得錙銖相較。

出身於商人家庭的薛寶釵相較於其他女孩就更加世故成熟精明。李紈笑話王熙鳳說：「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生活環境是會影響一個人的價值觀的，卜世仁就是這樣一個貧寒小戶人家的小生意人，難免有濃濃的市儈氣，守財奴的本性會時不時地暴露出來。

得到的越艱難才越懂得珍惜。農村有句俗話，形容一個人花錢大手大腳，說他的錢好像大風刮來的。就是說得到的容易花得也瀟洒。還有的人感嘆，越有錢的人越摳門。為什麼呢？有錢人的錢是千方百計賺來的，是付出辛苦積累起來的財富，他知道每一分錢得來的不容易，所以在花錢的時候自然不會大手大腳。只有像賈寶玉這樣的含著金湯匙降生的富二代，既不知道創業的艱辛，又不了解守業的艱難，才從來不會算計錢財這樣的小事，連跟著他的小廝都說，誰還沒見過幾百錢？

而卜世仁不一樣，他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見慣了朝不保夕的生活，見慣了借錢不還的潑皮無賴，也見慣了一時逞強大方帶來的困窘。因此，他把手裡有限的財物看得死死的，抓得緊緊的，這才會讓他感到踏實，感到明天依然是有希望的生活。

2、卜世仁的鋪子並非他自己的，而是幾個人合夥開的，有借錢不還的前車之鑒，讓他拒絕賈芸有了充足的理由。

卜世仁對賈芸說：「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子里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里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

這件事並不完全是編造的理由。做生意難免碰到親戚賒欠這樣的事情，也難免有借了不還等各種意外情況的發生。當然以此作為拒絕理由，卜世仁難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本意還是不願意借錢給賈芸，否則無論怎麼為難也會有變通的辦法的。

3、卜世仁拒絕賈芸的態度里也有長輩對於小輩的不信任，不理解，「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卜世仁說：「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裡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事就到他了！」

在長輩的眼裡，都是隔壁家的孩子好，對自己的孩子都是恨鐵不成鋼。尤其是一些目光短淺的長輩，只看見別人家的孩子風風光光創業成功，看不到自己家孩子身上的優點，更不能審時度勢地指導、輔助孩子了。

卜世仁就屬於這種滿眼勢力算計，又目光短淺的人。他看到賈芹謀了差事，吃香的喝辣的，非常羨慕；而看到賈芸整天無業游民，閑來盪去，沒有獲得有油水的差事。在他的眼中，像賈芹這樣能混上賺錢差事才算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而他從心裡認為賈芸是沒有這個本事的，再加上賈芸父親早亡，孤兒寡母生活本來就很艱難，卜世仁心想把錢借給賈芸就等於打了水漂，能不能收回來還是個未知數，因此就更不想借給賈芸任何財物。

當然無論我們給卜世仁分析出多少可以不借錢給賈芸的借口，也改變不了他不借貸的事實，更改變不了他勢力、吝嗇、親情涼薄的本性。只是，我們從他們的生存環境出發，或許可以給這樣一類人一些理解。

《紅樓夢》作者對於借貸似乎有很深的感受，因此在書中敘述了很多類似的事情：例如甄士隱家被火以後，家道中落，不得不投靠岳父封肅。而封肅同樣是一個非常勢力、吝嗇的人，對於投靠而來的女兒、女婿非常苛刻。封肅和卜世仁的為人是非常相似的，體現了在這些底層小民的艱窘的生活狀態和更加黑暗的心理狀態。

封肅諧音風俗，而卜世仁則應該讀成世不仁。作者寫這樣的事，並不只是為了批判這兩個人如何如何，而是通過這兩個典型的小人物，來體現當時社會的大風俗，大環境，反映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世態炎涼的社會現實。所謂「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這個世界從來就是這樣的充滿了勢力和殘忍；冷酷和欺詐的。

《紅樓夢》還描寫了兩個借貸成功的事件。一是劉姥姥向賈家借貸；一是賈雨村接受甄士隱的救濟。

劉姥姥獲得了賈家的資助，過上了相對富裕的生活。但是她知恩圖報，在賈家落魄的時候慷慨解囊，竭盡全力救了巧姐。賈雨村因為甄士隱的救濟得以進京趕考，春風得意，一路加官進爵；然而面對昔日恩人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的時候卻恩將仇報。

這兩個借貸事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通過不同人物在借貸前後的表現展現了不同的人物性格，也揭示了社會的不同側面。說明了並不是做好事就都能得到好報，也並不是做壞事就會得到報應，完全突破了以往小說戲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報應的窠臼。

《紅樓夢》通過這樣的敘述和描寫，要告訴我們的是真實的人生，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其託言寓意之旨並不局限於對某個人物，某個事件的是非評判上。閱讀《紅樓夢》，需要有大胸懷，大視角，才能更無限接近《紅樓夢》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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