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做女人的活兒

「我會做母親的活兒，只因母親是個女人。」

——松鼠可樂

我的母親是一個農村婦女，家裡兄弟姐妹6個，6歲開始照顧她的弟弟妹妹，最後結婚照顧她的丈夫兒子，現在快60歲的人依舊是操心這個操心那個。每每講起我的母親，我總會像一個嘮嘮叨叨的老婆婆，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小的時候，家裡種著20多畝的地，父親在鎮上的中學上班，家裡所有的農活全部是母親一個人完成，春天播種，夏天鋤地，秋天收割。想著父親周末的時候能回家幫幫忙，結果在我的印象里，每次父親回家，總會下雨，沒法幹活，母親總是調侃著說：「你爸命好！」我無法想像一個女人在那片農村的土地上，頂著春天的西北風，夏天的烈日，秋天的乾燥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之前問起母親，她還說「你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簡直就是個瘋子，什麼活都得干，沒辦法。不過，你還幫老媽了呢！」然後她還講了一件，我壓根就沒有印象的一件事兒。有一次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天上烏雲密集，一陣風雨欲來的架勢。當時村裡的人都在自己的場里揚場收莊稼，有的是兩個人，有的是三個人，手忙腳亂，生怕好不容易收好的莊稼就被這樣一場大雨歸零。可是，唯獨母親一個人在場里忙活，當時的我應該還只有五六歲的時樣子，看母親自己一個人一邊撐著尼龍口袋一邊拿著簸箕把蠶豆倒進去，我跑過去用雙手緊緊地拿著口袋，讓自己矮矮的身體盡量撐起那個高高的袋子。其實，這件事兒我真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當然，我本來記性就不好，母親卻還一直記著。

春種（攝於2017年5月）

關於那個母親還不知道累的歲月，我只是零星記住了一些片段。

我記得她每天很早就起來，有時候帶著乾糧有時候不帶，趁著天氣不熱趕緊去地里幹活，如果地里離家太遠，她有的時候中午也不回家，地里吃點兒喝點兒直到天黑才回來。所以打我記事起，她就有很嚴重的胃病，疼起來，我才知道疼真的是可以讓汗珠一滴滴地流下來的。我心裡無數次向上天祈禱，把我媽的痛轉到我身上吧，哪怕這輩子就活一半呢。可是上天好像沒搭理我，母親照樣疼，照樣嚴重，她為了省錢，一直忍著，也不捨得買葯，更別提去醫院了。我記得當時看電視，電視里說「治胃病，就找修正牌斯達舒膠囊」，我會時不時跑到三隊醫生那裡，買斯達舒，當然，小孩子哪有什麼錢，每次都是賒，說到時候我爸會過來結賬。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想著母親能按時吃到飯多好啊，所以，很小我就開始自己張羅著學做飯，站在小板凳上夠著灶台，蒸饅頭、烙餅、炒菜，有的時候還會自己發明點兒新菜，比如炒雞蛋的時候放很多的花椒面兒，比如炒完土豆絲上面蓋一層水蘿蔔，然後把做好的飯菜放到鍋里，去地里叫母親回家吃飯。

真的感覺，那個時候的母親簡直太忙太累，所以，從小到大我上下學，母親從來沒送過或者接過我，包括下大雨村子前面小河發大水，我也是靠別人家的家長去接自己的孩子順便把我抱過河。直到，我高三的時候有一次放晚自習下大雨，我出校門的時候，看到母親拿著雨傘在雨里等我，別提我當時有多開心，那是母親第一次接我放學。現在有時候會和母親調侃，我說你都不擔心自己兒子被洪水颳走，母親說，媽沒辦法。

的確，她真的沒有辦法。可是不管怎麼樣，她永遠那麼堅強、有膽量、有主見，那麼容易知足，不論經歷過多少事情，從來聽不見她一句抱怨。

曾經在農村種地的時候，母親晚上去給馬喂草，結果有一個村裡的舅舅喝醉酒躺在馬槽里，一下子坐起來把我母親嚇一大跳。第二天，那個人去家裡道歉，母親一笑而過。

曾經還有一個親戚，手指受傷，淋淋鮮血，母親陪著去醫院治療10多天。

曾經家裡發生……不說了，母親坦然面對。

故鄉秋收的景象（攝於2015年8月）

後來我慢慢地長大，我知道小麥苗和野草有什麼區別，我知道鋤頭怎麼握，莊稼怎麼收割。可是不論是拿著鋤頭鋤地，還是拿著鐮刀收割，我幹活總是好慢，母親總是會把我甩好遠。前幾天和老姑聊起來，她說：「哎，你能趕上你媽幹活。想當年你媽在學校燒鍋爐的時候，一個人燒兩個，天天不知道拿手推車推多少煤。有時候鍋爐出問題了你媽還得爬上去，六七米啊、熱啊，那幹活利索。校長見了都說你媽，你這女人可了不得！」

母親是一個幹活利索的人，認識她的人從來不否認這一點。不論是在農村種地，還是後來搬到鎮上做豆腐、燒鍋爐、學校做飯，還是後來因為我身體的原因，母親到縣裡陪讀高中，做小工、去糕點鋪做點心，別人都誇她幹活又快質量又高，有的時候不幹了，老闆還追到家裡想著母親繼續在他那兒干。

可是打心底里，我不希望母親這麼能幹，尤其後來一個腎臟萎縮，我更是不想讓她再繼續操勞，因為母親是我的依靠啊！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做噩夢，夢到老虎或者狗熊會把我吃掉，每天晚上都會被這樣的夢嚇到，但就是醒不來。有一次，我抱著我母親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從那天開始，別說噩夢，我現在幾乎連夢都不做了。

高中的時候，只要告訴母親，第二天幾點起床，她一定會準時地叫我起來，雖然我對了鬧鐘。我一直很佩服她，怎麼可以在夢裡就把時間拿捏得這麼准。後來有一次，我睡得不踏實，很早地醒了過來，但是仍然懶得動彈，躺在那兒我看到母親不斷地拿起那個老闆的諾基亞手機看時間，原來母親不是那麼厲害，而是心理一直惦記著睡不踏實。快高考的時候，神經衰弱，中午午休只要有點兒動靜就睡不著，可是偏偏房子附近有一堆小孩兒會選擇在中午的時候出來玩兒，母親怕他們吵，在家門口一坐就是一個中午。到現在，母親已經沒有那種年輕時候的衝勁兒了，干點兒活會腰酸背痛，她說自己老了！

秋天的麥垛（攝於2015年8月）

我經常和她開玩笑，我說：「如果我姥姥姥爺讓你讀書了，你非得成精了不可。」母親開玩笑說：「你可別說，讓你老媽讀書了，可能現在就沒你嘍！」

雖然她沒有讀過書，但她比好多讀過書的人更懂得怎麼為人處世，她也會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訴我做人的道理。她說：「人活著，要做好自己，別讓人家在背後戳你脊梁骨！」她說：「你相信有鬼就有，你相信沒有就沒有，不管怎麼樣，不做虧心事，就不怕鬼敲門！」她還會說：「自己吃點兒虧沒事兒，別讓人家吃虧！」我曾經和她一起騎自行車回老家，路上和她聊天，我說：「媽，如果這路全是下坡路該多好啊！」母親說：「怎麼可能都是下坡路呢！你看你現在上坡，等回家的時候不就下坡了嘛！」現在想想還真有道理，即使是上坡，換個方向不就是下坡了嘛！她也用她的行動告訴我，什麼叫責任、什麼叫擔當、什麼叫愛、什麼叫真正的勇敢。

說起這個，長大以後我確實幾乎沒有見過母親流淚，只有三次給我的印象很深，一次是哥哥去海南打工離開的那個早上，一次是姥爺去世，另外一次是姥姥離開。

母親心裡一直責備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照顧好哥哥，只顧著種地、養活牲口。沒給哥哥吃過什麼好吃得，一不聽話，母親還巴掌伺候。有的時候，她晚上回家，摸著哥哥屁股上的手印，被窩裡流淚。後來哥哥18歲的時候去海南打工，整整四年沒有回家，那個年代，要打電話還需要去鎮上的郵局預約，母親就這樣想了哥哥四年，記掛了哥哥四年，直到現在母親還時不時和我說，老媽對不起你哥，你哥現在不管媽，媽都沒怨言。我不清楚在我還沒有出生的那9年，母親打了哥哥多少次，又流了多少次淚、受了多少苦。或許母親和孩子就是這樣的一種難以用什麼公式或定理來說明的事情。就像姥姥和姥爺那會兒沒讓母親讀書，說一個女孩子，最終是別人家的人，還讀什麼書。所以她沒有進過一天校園，打我記事起，她就一直在說一句話：「你媽是睜眼兒瞎，你要好好讀書。」所以從小到大，我讀書一直特別努力，其實，不是為了說我將來如何前程美好，而是讓母親開心。但是，母親也只是偶爾說一說，該盡什麼孝一點兒都不會少。母親說：「那是我的老娘啊！」前幾年姥姥去世，母親還一直後悔沒有一直陪著姥姥，姥姥身前一直說教她怎麼做盤扣，她還沒有學會，她和我說：「兒子，你姥姥走了，我再也見不到我娘了！」我知道那種痛苦有多大，但是我沒有辦法體會，我也希望我永遠不要體會。

母親一直想著戴一副手鐲，小時候花1塊錢送給母親的「夜光鐲子」

其實，母親不僅是一個孝順的閨女，更是一個孝順的兒媳婦。我的爺爺很早就去世了，到現在我只能靠著爺爺的照片才能想像一下他身前的模樣。爺爺去世以後留下奶奶一個人，沒過多久查出糖尿病，再後來生活不能自理，完全得靠別人喂飯喝水、拉屎撒尿。伯父和我爸這兩個兒子擔任起了照顧奶奶的重任，母親這個兒媳婦自然無法例外，或者很多時候可以說，是母親這半個閨女在奶奶身邊服侍。每天早上給奶奶擦身子、翻身體、端屎倒尿、和父親分著洗尿布。因為糖尿病的原因奶奶總是感覺餓，母親不知道一天要喂多少次飯多少回水，甚至後來奶奶完全失明，分不清白天黑夜，大晚上會喊母親：「兒媳婦，你這是要餓死我啊！怎麼還不給我吃飯！」母親起來，給奶奶喂點兒吃得，才能安穩入睡。還有的時候，母親喂著飯菜，奶奶一手抓過來，滿指甲的屎也好，髒東西也好，讓母親哭笑不得。我讀五年級時，奶奶的身體逐漸吃不消，快離開的時候，父親還在學校上班，母親讓人從老家叫來了伯父，兩個人聯繫拉奶奶回老家的馬車，給奶奶穿裝老衣裳，回去操辦喪事。回去的路上，在路過一個不深不淺的溝的時候，母親直接被顛到了地上，她還和奶奶講：「媽，你踹我幹嘛？」我放學回家，屋子裡空空如也，只是牆壁上的屎尿畫和氤氳不散的味道依舊。第二天，我騎著自行車回老家，快到村子的時候，我幾個表姐到路邊等我，和我講：「大姑，也就是我的母親，最近忙得嗓子都已經說不出話了。」我頓時淚流不止，其實說實話，一回到伯父家，眼淚不是為奶奶，而是看到母親憔悴的樣子。所以，我總是和別人講，像這樣的母親，如果兒子不孝順，是會被天打五雷劈的。

第一次拿獎學金，送給母親的禮物。母親說：「這肯定是假的！」

後來，我讀了大學，讀了碩士研究生。我記得剛去大學的時候，我特別自卑，我不敢和別人講我來自農村，也不會和別人講我的母親。有的時候打電話給母親，雖然我會盡量用一種近乎直白的表述和母親聊我的近況，我遇到了什麼樣的人，遇到了什麼新鮮的事兒，但是有時候在所難免會用一些新鮮的詞，一個在我看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詞語，我解釋半天，母親就是不懂，然後我會不耐煩地說：「掛了吧」。事後想想自己太不應該，再後來經歷了一些事兒，我才真正開始長大。我不再避諱，甚至覺得母親簡直不能再好，如果有人讓母親受委屈，我應該會去拚命吧！我會做女人的活，只是因為我的母親是個女人，做她的兒子，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報！

部分詞語說明：

場：指平坦的空地，多是農家翻曬糧食及脫粒的地方，秋天多用

盤扣：也稱為盤紐，或者紐結、紐絆，是傳統服裝中使用的一種紐扣，用來固定衣襟或裝飾。

伯父：指父親的兄長

裝老衣裳：人去世時穿的最後一套衣服

睜眼瞎：比喻沒文化，不識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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